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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黄为忻:我在东洋和西洋的两次留学生涯

黄为忻 新三届 2019-06-06

        

作者简介

作者博士照

        

黄为忻,银行家及金融学者,荷兰ERASMUS大学经济学博士,上海财大MA,日本国际大学MA,九十年代初起二十多年,在荷兰任职于荷兰银行(ex-Foritsbank), Rabo bank, 任新兴市场主管,贸易和大宗商品金融主管。最近著作有:Institutional Banking for Emerging Markets ( John Wily &Sons  2007), Principles and Practiceof Commodity Finance ( Euromoney 2015). 译作全球银行学,为国内许多院校使用。兼任韦伯斯特大学金融学教授,莱顿大学亚太经济研究中心、马斯特里赫管理学院等特聘教授。

原题

留学生涯:西洋和东洋


 

1987年冬末春初,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的时节,我搭乘的国航飞机在东京成田机场徐徐着陆。

 

循着飞机窗口向外望去,飘逸的太阳旗有些刺眼,而广播里女播音员的柔软日语真真实实地告诉我,我来到了日本。

 

我实在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

 

我西洋和东洋的两次留学,与其说是我的计划,真不如说是我的意外。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对方提供的奖学金吸引了我。来回机票,学费,还有生活费!那年头,奖学金可是一个闪闪发亮的字眼,对于那些想远渡重洋,自己看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它的人,奖学金是你不可或缺的翅膀!

 

是的,去荷兰和日本留学都是我不曾想过的。因为我大学的专业一直是英语,美国自然是我留学的首选。只有一次,我在机场迎接世界银行专家,先出来的空姐,优雅地拉着小巧玲珑的行李车,在同伴耳旁低语:“今天东京真冷!”那一刹那,我脑海里确实闪过“东京”两字。

 

我对日本的了解是有限的:父辈抗战的兵荒马乱,《山本五十六》中的武士道,《追捕》里高仓健的无比浪漫以及电影中那飘逸的背景音乐。

 

但是,此刻飞机下面迎接我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日本:传统和现代的结合, 彬彬有礼但又有无限神秘。这次,我不是一个旅游者,我来这里留学,我要在这里至少生活逗留两年。

 

1980年代是日本的黄金年代。东京果然纸醉金迷,五光十色,让人目不暇接。当现代化的,干净,准时的新干线把我送到目的地,一个叫浦佐的车站,列车员走下火车,帮着我把行李提下,向我彬彬有礼地鞠躬道别时,我到了日本国际大学。

 

日本国际大学,一个很有创意的概念。

 

它坐落在日本新泻,周围是农田,那里生产的大米很有名。三月份,巍巍山顶上,还有没曾融化的积雪。远看像富士山,但它不是。

 

这是一个日本财团出资,传授西方教育的大学。大学建在日本,但用英语授课,仅设有授予硕士学位的课程。

 

因为大学校园四周都是农田,学生要买些东西,最近的小镇是浦佐。 有汽车的才可以去新泻。当然,用大学来推动当地的经济发展,也是筹办大学的目的之一。但主要的理念还是 “国际化”:用奖学金或其他办法,吸引世界各地的人才到日本来,创造一个国际环境,在校园里和日本年轻的经理人员共同成长。外国的学生可以了解日本,日本的学生可以了解世界。

 

到日本之前,我在荷兰已经留学过一年。一到国际大学,对比之下,在日本最印象至深的,是看到狭长的校园走廊里,夕阳西下,暮色渐拢,两位教授在走廊交谈结束,互相道别,在淡金色的夕阳转为淡淡的玫瑰色中,深深地鞠躬。


作者在浦佐

 

有时候,清晨起来跑步。三三两两的日本学生,星星点点般在大学校院的宿舍前,操练高尔夫球:高尔夫球居然是学校的课程之一。当然是选修的。选修这门课的日本学生还不少,可见它的重要性。

 

国际大学课程授课的教授,大部都是高薪从西方聘请来的,还有的就是留学西洋的日本教授。虽然这两类教授都是受过西方教育,但教学的风格还是有些不同。

 

西方的教授以启发学生为主,而留学西方的日本教授则热衷于传授知识。西方的教授会鼓励你挑战他和他的观点,而日本的教授则井井有条地讲授他准备的故事。年长的日本教授会忘情地讲起他年轻的故事。我才知道日本当初也经历过很多艰难。

 

有一位名字中有“犬”的日本教授告诉我,他在美国留学时非常节省,和他在日本的太太通长途电话太花钱,就和太太约定,每天晚上八点左右,由他在美国打电话,铃响三次,他太太不接电话,这样用来表达平安,却不化电话费。我暗暗思量,原来当年,他们也是这样过苦日子,花花绿绿的外汇也是他们的梦中情人。

        另一位日本教授,他讲授的是亚洲文化。我们见面时,他告诉我,日本有两个老师,一个是中国,一个是西方。我当时到日本留学,中国被称为老师,使我意外。后来在日本看到精致的汉方中药,直追唐风的京都建筑,甚至于与古汉语类同的日语句式,才明白日本与中国文化的渊源。

 

但谈话中更使我诧异的是,谈到中日关系时,他站起来,为他的父辈在抗战中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灾难,而深深地道歉。四目对视,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我突然觉得,日本中国虽然一衣带水,其实互相还是很不了解的。

        我这里度过了两年多的岁月,去的时候奖学金通知书印的还是昭和世代,毕业证书已是平成了。两年多的课程不是很困难。这就有时间让我走近日本,了解日本。

 

有一些现象,我一直很难释怀。比方说裕仁天皇生病,许多日本老百姓冒雨自发地到皇宫外献花,希望他康复。我会对比起中国的末代皇帝。还有,据说作为象征,日本天皇在皇宫里,还自己种植水稻。哪怕美国的水稻再便宜,他们也总是要生产一些自己的水稻。是不是岛国深深的危机感驱使的呢?

        日本传统和现代的矛盾结合表现在许多地方。你很难把现代化的新干线和男尊女卑与日本联系起来。

 

我和日本的同学课内课外时有交流。他们的妻子都是海外留学受过很好教育,却甘愿在家里做家务。当我流露出很诧异的神情时,他们的眷属会告诉我,“你很可惜我吧,我们过得很开心,你不要同情我。”

 

最具戏剧性的是,日本的皇后外出时,和天皇总是保持三步的距离,以示男尊女卑。

        在讲授理论的课程中,难忘的是那个飞鹅理论(FlyingGoose Theory)。按照这个理论, 每个国家,至少亚洲国家,都有它的特长,但是它们的发展模型却有共同之处。日本在早期,是出口劳动密集型产品来赚外汇。后来慢慢变成技术密集型产品,劳动密集型产品出口就转移到其他亚洲国家,日本最终变成发达国家,由日本领头,韩国、新加坡和中国的台湾、香港,四小龙跟随,再后面就是其他亚洲国家。

 

后来在荷兰银行任职时,我有几次因公从菲律宾开始,飞泰国,韩国到日本,就对这个理论有非常感性的体验。如今,我从云南边陲小镇飞昆明,到武汉,上海,我脑海里又会浮现蓝天上排排起飞的飞鹅。

 

那年暑假,有时间走出学校去打工攒日元,这很让我开眼界。介绍我工作的那位朋友,看我是留学生,经不起重体力活,就介绍我去邮电局分检邮包和信件。打工的人站在传送带前,等传送带转动起来,你要很快地把邮包和信件,按地区分解分类,以便下一站的递送。

 

这活无论如何不能说累,但是要求晚上通宵干。我未免有些倦意,就有时会依着木栏上靠一下,就是偷些懒吧。旁边的日本人,头发已有白意,也是临时工,用日语比划说, “不可这样坐!” 

 

我暗暗思量: 他不是老板,什么都不是,只是像我一样的临时工,打工赚钱罢了,没有人监督,却这么自觉,我只有无语。

 

又有一次,是一件“高时给(报酬)”的苦活,要钻到锅炉管道里,把里面的水垢擦下来。管道太窄,只有一个人的空间,要蜷缩在锅炉管道里面, 一边擦,一边水垢会劈头盖脑都掉在你脸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在钱的份上,我们没有犹豫就接了活。心想,不就进去擦几下就了事了。日本领班来验收, 不声不响自己一头钻进去,把我们没有擦拭干净的擦完。看着他眉毛鼻子挂着锅炉里掉下的水垢,我们确实汗颜。

 

我在日本留学遇到的日本人很少夸夸其谈,隐忍而工作极其敬业认真,即使所做工作并非出于本意,只是为了谋生迫不得已而干,也绝不马虎应付,全力以赴一丝不苟。我想,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和德国走到一起,他们的民族性是否有什么共同之处了呢?

        就说吃吧,日本人也是全力以赴一丝不苟。不仅仅在于食物的味道,还注意食物的摆放和美,注重仪式感。日本料理注重发挥食材本身的味道,不会在烹饪上花很复杂的心思。

 

我在日本接触到的日本人不算很多,不过留给我的总体印象是诚实而善良的。有一次,我的钱包遗忘在超市里。一周后再去,营业员居然认识我,把钱包还给我。放在图书馆门口的雨伞, 大概不会有人拿走。 日本人身上较少油滑,较少市侩或势利。同时,日本人又注重细节,不注重宏观,注重输赢,不注重对错。面对政治时,日本人很会模棱两可的暧昧。这种模棱两可的暧昧,其实在生活中也处处可见。

 

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一次喜形于色地告诉我,他的日本教授给他奖学金了。我问他收到奖学金的确认信吗? 他摇头。说着,把教授给他的信拿出来。我一看,通篇确有许多赞美之词,但却劝他去其他学校申请奖学金。我就告诉他,恐怕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用暧昧来代替直截了当的“NO”。他颇有些失望,却半信半疑。果然, 最终奖学金名单公布,没有他的名字。

 

对仪式感的注重,在日本也是处处可见。电梯里彬彬有礼的娃娃女孩,会很恭敬地向你点头,打开和关上电梯门,每一次,对每个人。我的欧洲同事问我,你觉得她是真人还是机器女娃?


 作者在日本

 

日本人之在意仪式感,就连死也不例外。想想吧,日本人对剖腹这种自杀行为,居然也是十分慎重,层次分明,有条不紊。剖腹的人,先洁净身体,然后跪坐中庭,向众人行礼一番。打开衣襟,然后拔出武士短刀,以纸拭净,把刀从腹部右侧刺进,向左狠拉,拔出刀,再从心下方,插入体内,往下拉割,全程以优雅缓慢姿态进行,身体不动如山。这真是日本大和民族独有的。

 

我赴西洋留学,则是在一次荷兰Waardenburg教授来华挑选学生的面试决定的。

 

那次面试在大学的外宾接待室。要从三名候选人中挑出一名去荷兰,做一年访问学者。

 

那是一个下午,我轻轻敲开外宾接待室大门,原木色的地板,像浸了油似的泛着温暖的光泽。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教授,坐在乳白色的沙发上。他的面孔神似肖像里的卡尔·马克思。


        我没有想到的是, 我的命运轨迹,在他那里拐了个弯:我后来在荷兰工作生活几十年。

 

和“马克思”的谈话很轻松。我们闲聊一些背景专业之类的问题。然后,他拿出一本书来,是经济学诺贝尔奖的第一位得主丁伯根Tinbergen所写。我都记不得书的名字了,但丁伯根这个名字却是知道的。我很意外,脱口而出,问,“这本书的作者就是获诺贝尔奖的丁伯根?”教授拍打着沙发扶手,哈哈仰头大笑起来,没有回答我,只是幽默地反问:“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的丁伯根吗?”


一周以后,大学通知我,我被选中去荷兰。那位教授后来告诉我,当听到遥远的中国,有人知道荷兰这个蕞尔小国有丁伯根这样的大国宝,他就觉得对我的面试已经足够了。


丁伯根教授 


我后来来到了荷兰,丁伯根当时应该七十多岁了,有时还来大学讲课,我就正式提出要到府上拜访。他居然同意了——见面,合影,谈话。毫无名人的架子和距离。又过了几年,我在一次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上来一位白发老者,居然就是丁伯根。我一眼认出,赶快起来让座。车上的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随意地示意我坐下。原来,在荷兰,人生下来就是平等的,已成为一种基因。


我初到荷兰这个国家的第一印象是宁静。

 

飞机一到荷兰,从机场出发的火车把我载送到鹿特丹。在火车上向窗口外眺望,沿途看到的是绿绿的草地和斑斓的奶牛,村路绵延,红瓦白墙的房屋,偶尔又见教堂的尖塔。钟声斜阳,鸡犬相闻。

 

到达后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八九点,居然大街上很少见到人影,没有熙熙攘攘。鸽子在尽情地憇息,觅食,嬉戏,不知老之将至。教堂的钟声在空中飞扬。我心想,这岂止是风车和郁金香,这是中世纪田园牧歌的图画呀。


荷兰人说他们是欧洲的中国人:勤奋,努力,对能生出金钱来的任何机会都敏感,我没有深入研究过。但如果德国人在守纪律方面好像日本人,荷兰人对能生出金钱的机会十分敏感,确实很接近中国人。世界上最早的股票,据说就是产生在荷兰。


在比利时靠近荷兰南部的地方生活着同样一些勤奋,努力,称为弗拉芒的人。当初是因为宗教情结到那里,实际上是比利时荷兰人。同样对能生出金钱的机会对都十分敏感。他们和另一些说法语的比利时人同属一国,却有不同的文化。


攻读博士的第一课,并不是正襟危坐的学术演讲,而是我在教授办公室里一对一地对研究课题作探讨。

 

教授的办公室离电梯出口不远。一出电梯,走廊里弥漫着煮咖啡的清香。我走进教授的办公室,第一眼看到了墙上一幅世界地图,我就有些诧异:平时看惯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地图,在这里看到的却是以荷兰为中心的地图,平淡,直接,波澜不惊。

 

教授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地图看的诧异,听我解释后,他笑了笑说,其实世界只有一个,但是,视角不同,看到的世界就不同。每个国家出版的地图,都以这个国家为中心。

 

是的,视角不同,看到的世界真的不同。我想起从小读过的盲人摸象的寓言。

 

几年后在银行任职时,我在行长的办公室里,看到一幅很大的毛泽东的标准象。那是他眼里看到的毛泽东:毛泽东,却是擦着口红的。

 

行长明白我的意外,微笑地告诉我,年轻时他是毛的粉丝,至今还想念他。作为一个外国人的他,在天翻地覆的革命中看到了一抹美丽。这对我又是怎样一种惊奇!

 

严格说起来,攻读博士是一种研究能力的培训。所以博士学位被称作PHD,即哲学,或者方法宇宙观的博士,虽然确有一些更细的研究方向。

 

攻读博士读书是必须的。但那是为对某一领域某一课题的独立研究服务的。独立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就是写的论文。这对我是一个很艰难的考验。因为我以前的训练是,读书,学理论,逻辑,推理,作结论。而在外国,论文写作过程,有一个叫field study即实地考察,就是对研究素材的收集,规纳,梳理,小结。所以写论文是对素材应用技能的培训。

 

这样,所谓攻读博士,就是选择一个重要但狭窄的领域作研究。你从学校带走的最有价值的不是博士学位,不是这篇论文,而是你分析和独立思考的能力,研究和发现真理的经验,客观,科学的研究态度,还有科学家的胸怀。这样,你有一天,不做这个领域的研究,你学到的还依然对你有用。

 

我原以为这种重科学,重实证的是西方独有,其实不然。胡适的时候已经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算是这种方法最直接明了的批注。有时,求证中,你会发现你当初的假设不对,或不完全对。你就得如实写出,并给予理性,中立,公允的评论。

 

这种训练是对科学的基础训练。科学的入口,是地狱的入口。写论文的过程,会使你心力交瘁:对着计算机上自己的文章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修改补充,校对,删改。你甚至会对自己说,这样的事一辈子做一次就够了。有人戏称PHD是permanent head damage 意思就是“大脑终生损害”。

 

当论文全文杀青,准备答辩时,你就可以稍作调整,再返人间。据说在荷兰有五分之一的博士候选人,中途知难而退,永远没有完成答辩。也有退休之后的人读博士,完全是兴趣,没有功利的目的。

 

论文答辩的场面,似乎比我想象更庄重。资深教授正襟危坐成一排,长袖黑袍,有的还带上中世纪法官的假发。我自己则必须正式着装。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上燕尾服,是专门店里借来的。


作者与导师

 

我的指导教授十分亲切,在答辩之前邀我吃饭,幽默地说起一个故事:有一个博士候选人,答辩时直冒冷汗,还没有到一半,竟轰然倒地。他的论文最终还是通过了。

 

我对论文答辩,并不是十分紧张。确实,答辩的教授们似乎没有为难我的意思。到了一定时间,有一个司仪摇着铃,缓慢行走到答辩大厅中间,用杖击地,意味着时间到了。于是,答辩无论进行到哪里都必须停止下来。

 

指导教授最后致辞的详细内容,我今天也记不清了。只是有一条差不多使我黯然涕下:我是他知道的学生当中,地址更改最多的一个。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廉价住房合同的时间到了,就要重新找。我又想找最便宜的住房。所以要不断换房。我四年里,换了六次地址。那时候,我一个人的奖学金要养家活口。这个情形,到学业完成,开始工作后就好转了。

 

我后来在银行的工作,与我博士学习关联甚少。相反,银行还深怕我的学究式的博士训练,会妨碍我在银行的发展。于是特意安排我一年期的转型,来适应银行的工作。

 

确实,和银行业务一比,学术和实务简直是两个世界。 有时候前一天在大学开会,后一天回银行工作,在两边行走,觉得就像在两个世界里生活,好像呼吸的空气都不同。象牙塔里的慢条斯理,滴水不漏,理论,逻辑,在实务中被直截了当代替。而且,在每天的业务中, 你还必须自己学习许多新东西。没有一本书会教会你游泳。你必须自己跳入水中,边游边总结。

 

转型对我不是一个挑战。而且, 工作时间的宽松,可以让你从容不迫。当时荷兰已经是五天工作制。合同上规定的休假,除了周六周日和法定假期外,还有二十四天休假。也就是说,在一年工作期间,我可以有五周的空闲,我那时居然发愁怎么用。

 

顾名思义,休假,也就是让你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不做。有一张马可波罗香烟的广告最形象: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台阶上,口吐烟圈,上面写着一句:我今天做了我想做的事,就是什么事都不做。依我的想法就是“玩”。

 

我每每出去旅游时,却看到的是另一种休假:一个人在海边,对着蔚蓝大海,喝着一杯啤酒,坐上大半天。更有甚者,在旅馆的酒吧,你早上看到一个人在窗边的桌子旁独坐,认真地阅读一本书,你外出回来,他还坐在那里。这都会引起我的诧异:如果看书,何必爬山涉水,花钱到这个地方来。

 

我的同事的解释是,旅游到那些自己不曾到过的地方,赏心悦目,当然是休息的一种方式。但另一种休假也很重要:找一个有山有水,景观优美,没有人打扰的地方,贴近天和地,跳出自己的日常角色,放空自己,这是一种自我洗脑,为的是再出发。

 

是的,生活中会有很多复杂的事情,但一遇静谧的瞬间,有些特别的记忆就会浮现。人,有时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的环境里去消化生命里的具体和抽象。一个月或一天,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让自己在都市生活中变得干枯的情感从新得到滋润,让心安顿,让世界向你走来,把不经意中错过的许多美,再找回来。

 

人生中,我们有时会走得太匆忙,把灵魂丢在后面。

 

我后来因为工作和生活,常在东洋和西洋之间穿梳,无数次文化和现实的冲撞,我总会默默想起我的博士第一课: “其实世界只有一个,但是视角不同,看到的世界就不同。”

 

几十年过去,经济学理论翻新多少次,但世界面临的还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平等和效益。就是到全球化的今天, 西洋和东洋还是依着他们的节拍行走着。

 

不知道文化的差异,是否有宗教的影响?但我常常觉得,在亚洲,在中国,我听到的是鼓声,在欧洲,在荷兰,我听到的是钟声。

 

鼓声让人入世,钟声则让你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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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


亭子间里的大学



亭子间是上海等地旧式楼房中的小房间。一般在楼上正房的后面楼梯中间,,是上海人对大房间之间"小蜗居"的称呼。


我对亭子间情有独钟。实在说来,我的大学就是在K君家里的小小的亭子间里完成的,在那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年代。 尽管,我最终有幸得到命运的眷顾,进入中国和外国的大学,完成从学士到博士的正规学业。


几十年以后,我与K君相聚在他居住的城市温哥华。在K君市中心的公寓露台上品茶,一轮如火夕阳,冉冉下沉。


我望着夕阳,手里握着他泡的一杯新茶,上面放着一片薄荷叶。看着绿色的薄荷叶,在烫水里面慢慢变成透明,然后释放出薄荷轻轻淡淡的幽香。


海角天涯,沧海桑田。我们一起追忆起往昔在亭子间里的自学生涯,背诵着还在脑海中的英语段落,那些逐渐变远变暗的时光复又浮现在脑中。就像杯子里绿色的薄荷叶一样,先变成透明,然后释放出轻轻淡淡的幽香。


是的,怎么能忘得了那个疯狂年代里的这段岁月?怎么能忘得了那些年,我们的大学自学计划?


那年月,街道上有时有宣传车呼啸而过,有时又锣鼓喧天,到处都是闪亮的红色。我们,相约在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我们的青春读书岁月在那里展开。


第一门课是英语,仅仅属于偶然, 这是因为K君有幸可以弄到一套“灵格风”英语教程,配有胶木唱片。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灵格风” 其实是一套风行几十年的语言学习课程。它用英语里最常用的词汇,编写成几十篇不同题目的课文。课文以外还配有相应的会话,由著名电台播音员朗读录制。


我们如获至宝。


那时有一种读书方法,称为“读破法”,现在看来,应该是民国“遗毒”了,但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所谓“读破法”,就是把一本书反反复覆读来读去,读破,读烂,变成自己的东西,终生受用。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攻读“灵格风”的。


每次见面,我们约定,听三遍唱片,朗读,模仿,互相纠正发音。会话部分则成A B角色互换来进行操练。课文每篇都要背诵并默写。此外,要对课文中出现的俗语短语,在字典里搜索,从而扩展外语词汇的能力。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进行,亭子间的窗口必须紧闭,免得节外生枝。

与K君在温哥华


其实,那时候,读书是盲目的。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或批斗,或流放,或惶惶不可终日, 字典和词典成了我们最好的老师,其中葛传椝的“英语惯用法词典”是我们的最爱。不仅是因为它几乎解答了我们所有的问题,而且,据传葛传椝没有留洋,自习英语达到的程度,居然使外国人折服。这,对我们很是鼓舞:不进大学校门,不留学海外,也可以学好英语。还有一本“英汉四用字典”,常伴我们左右。 它对同义反义,遣词造句,无不应有尽有。


然而,我们知道,语言只有在会话里才是活的。


我们很希望找到能够与我们会话的对手,至少证明我们的英语是可以与人沟通的。但文革之中,这是难上加难的。几经辗转介绍,我们结识了一位名字叶克文的老先生,他曾经留学英伦。


我们听到的关于他的故事是,他住在一栋洋房的一间房间里,显然他曾经是这栋洋房的主人。但大多数房间那时已经流入“民间”,让他可以住的大概就是这一间了。


那栋洋房坐落在上海闹中取静的一条马路上。两边是法国梧桐。洋房外墙上,那种叫着“爬山虎”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顽强地攀附在那里,它无声无息,却见证着当年法租界的风风雨雨和几代主人的荣辱升沉。那一定是生命力很旺盛的植物,我想。


战战兢兢,我轻按门铃,无数次想象着一位英伦的留学生的模样和我要说的话。


叶克文先生应铃出来,打开大门, 见面就说了一句`“Good afternoon!”很标准的牛津音,喜悦,自信,显然知道我们访问的本意。


本来诚惶诚恐的应该是我们,现在他好像更有些受宠若惊:居然有两个年轻人,在那个年代,来到这被人遗忘的角落,拜访他,为了跟他英语会话!


他年纪应该只有五十多岁,却头发灰白,身体嬴弱,还戴着口罩,怕冷空气吧。只有一副金丝边眼镜,还可以追寻到他当年留学英伦的蛛丝马迹。


我们后来的谈话证实,登门冒昧地拜访,他并不见怪,反而有些高兴。记得最清楚的情景是,房间里,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几乎是全部家具了。锅盆碗筷,林林总总,一股脑地全部堆放在桌上,显然是单身一个人。


在散落着锅盆碗筷的那张桌子的角落里,有一台“雷明顿”打字机吸引了我们的目光。盖在上面的布已很有些灰尘,大概有些时间没有动了。他轻轻揭开旧布,打开打字机,给我们显示他的熟练打字。有着岁月年轮的小洋房里,传出悦耳的滴答声,显然与那火红的年代极不协调。他一行打完, “叮”的回车,尤其做得轻捷明快,与他随之起舞的一摞白发对衬,不由得不让我们生出敬畏之情。


我想,他使用这一台“雷明顿”打字机,应该很久了。而把这台打字机放在生活必需品锅盆碗筷一起,不肯扔掉,一定有一个动容的故事。因为初见,又在那个年月,我们不敢多问。


遗憾的是,见过一次之后不久,我们又有经过他那洋房,却见到他那房间已被封条封了,他也不知影踪。再过一段时日,有新人搬进去了。我们以后终于再也没有见过叶先生和他的雷明顿打字机。他,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花白的老人,在那有岁月年轮,攀附着 “爬山虎” 的小洋房里完全消失了。


我们那时把英语放在第一位,并不是已经看到鲜花和诗的远方,甚至预期到,将来最后会漂洋过海,不是的。对我们来说,学一门外语,是在人生道路上开了一扇窗户。通过那个窗户,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精彩世界。


以我们当时的英语水平,要看懂英语原著,是很困难的,所以要很多努力。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发现,居然可以看一些比较简单的英语书,或者,英语简写本小说,很欣欣然。


我们很想系统地读一些书,但系统是由不得我们的。有一次,我讨价还价从小贩那里,收到一本英语书,名字叫高中自学手册 (High School Self Taught),很高兴。虽然是英语的,却可以看懂许多,其中包括有历史,经济,地理,还有一门“演讲学”。 开设这门“演讲学”的大学, 好像到今天也不多。但它却对我以后从事粉笔生涯和在外国银行工作,有很多帮助。


我还记得“演讲学”里的几个要点:性和金钱这两个主题,是任何时候都会吸引人的题目;恰到好处的沉默是演讲成功的要素,它可以让你的思绪,浸透到听众的心里;听众集中注意力的时间有限,重要信息要放在最开始和结尾;有效地停顿是演讲的生命。


还有一本是英汉对照的书,到今天还是畅销。它是卡耐基的“如何与人打交道”。他的一些原则,如记住别人的姓名,给别人真心的赞赏,间接地指出别人的错误,每个人更关心的都是他自己等等,是古今中外都可应用,那怕到了今天的互联网时代。

        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拿到,读完则是一个深夜。那个深夜,我伫立在窗边,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第一道模糊的光隐隐闪现,浓雾覆盖着大地上。我的感觉是, 人世间的许多事物,变得有条理起来。


读得最多的当然是文学书了。有趣的是,文化革命虽然是破坏文化,却让许多书籍空间转换,流入民间。屠格湼夫的《贵族之家》《烟》,让我们看到了俄国的贵族生活。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 爱尔兰女作家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牛虻》,也是年轻人心驰神往的小说。我还记得 《牛虻》里的那首诗: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这些小说,流转很快,常常你必须一晚读完,交还给人家。


有一本书,却一直与我形影相随,从上海到云南,后来又飘洋过海。那就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蓝色封面,郑振铎的翻译。它流入到我们手中时,还有一位读者的批注在上面。这个批注那时读起来仿佛还有温度。


泰戈尔用他宗教般的热情,亲近自然,歌颂自然,热爱生命,让我们用别样的眼睛,去看那因为生活匆匆而被忽视的,天地间的真正大美。我很想有一天去他的出生地看看。


我以后读到泰戈尔的其他一些诗集,也看过其他人对《飞鸟集》的重新翻译,但买来的新书好像都没有郑振铎的那本好。也许,记忆是一种美感,全新的东西就少掉了记忆的深情,没有深厚的感情在其中。


传记是我们非常热衷阅读的。最重要的是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这本书傅雷的翻译至少不逊于原著。他在《贝多芬传》序言里的句子,直到今天,经历了那些不再回来的岁月里曾经有过的欢乐和悲伤之后,读起来还会使人像当年一样热血沸腾:


“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罗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丽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委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到的教训。”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过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


傅雷,一直是我钦佩的人——他的人和他的作品。他翻译的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展开了名利场中各等人物和世态炎凉,能让不懂法语的人,体会巨作的辉煌。


读过《傅雷家书》的人得到的印象是,傅雷在他的孩子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杨跭所忆又全然不同,她写道“我闭上眼,最先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进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最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我一直不解的是,这么一个能参透人生,直面炼狱的人,怎么会顶不住,选择挥别生命的? 也许,“峣峣者易折”,他毕竟是一介书生。


当年,在我们朗读他的译作之日,正是他饮恨弃世之时。


也许是宿命,他翻译《贝多芬传》时的锵锵序言,以及使年青人热血沸腾的名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陪伴着我和K君去遥远的云贵高原。在那里我们开始了我们的真正的人生大学。


亭子间里的大学,它当然没有发给我们什么文凭,却在我们生命里留下痕迹。当它最终在上山下乡的锣鼓声中落下帷幕时,大时代的小故事,就转换了另一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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