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追思丨南帆:怀念徐中玉先生,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

南帆 新三届 2023-05-27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南帆,本名张帆,1957年出生于福州。1975年下乡插队,1982年毕业于厦门大学,1984年研究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1984年至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现为福建社科院院长,福建省政协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成员。


原题

怀念徐中玉先生,

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





作者:南帆



老编小注:著名文艺理论家、教育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徐中玉先生于6月25日逝世,享年105岁,遗体告别仪式将于今日在沪上举行。在徐中玉学生的眼中,先生非常关心爱惜学生,是一位纯粹的、难得的有风骨的知识分子。


徐中玉先生



我对我的研究生说,你们的师祖已经一百岁了,他们哇地惊叫了起来。一百岁!年轻人觉得,一百年差不多就是历史的同义词了。我高兴起来了,让他们看一看前年徐先生与我一起在北京的一个会议上拍摄的照片。他们又哇地惊叫起来:看起来这么年轻!


先生等牵头主编的《大学语文》,是新时期第一部大学语文科班教材,几代大学生的必读书,近40年累计发行3000多万册。左为1981年初版,右为第11版


大约三十年前,我投考到徐先生的门下有些偶然。我是“77级”的大学生,曾经在厦门大学的海滩与棕榈树之间做了四年的文学梦。1981年底临近毕业,我从南京大学的研究生招生简章上发现了“文艺理论”专业,决定报考南京大学中文系。报名截止的前一天,两位同学突然找我商议。他们均为南京籍人士,试图利用读研究生的机会返回老家,希望我退出竞争。



南京大学的“文艺理论”专业仅仅招收两名,我没有理由坚持,只得改弦易辙。时间紧迫,我冲进了厦门大学那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招生办公室,重新在散落四处的招生简章之中慌乱地搜索。我从地上捡起一本华东师范大学印制简陋的招生简章,第一次发现了徐先生的名字。当时并不清楚徐先生的学术成就和治学方式,仅是隐约地听说是个大人物。



犹豫了一阵子,我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考试的感觉并不好。当年的研究生考场设在厦门市郊的一所中学,我所在的那一间教室与校外的民居紧邻。一户人家用最大的音量播放邓丽君,那些绵软甜腻的歌声令人心烦意乱。不久之后竟然收到了华东师范大学寄来的复试通知,的确惊喜交加。



研究生复试的时候,我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一间寒冷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徐先生。他坐在窗户旁边,戴一顶深蓝色的呢帽子,和蔼地问了几个问题。我想不起来自己如何回答,仅仅记得孤伶伶地坐在屋子的中央,十分不自在,大约没有说多少话就溜出来了。



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就读之后,我常常见到徐先生拎一个公文包疾步穿过校园的背影。他担任中文系主任,兼任上海作家协会主席,还是《文艺理论研究》和《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两份学术刊物的主编,手边的事务极多。徐先生名声很大,我们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人物,遇到他的时候心里未免惴惴的。


我从图书馆找到了徐先生的多本著作,逐渐熟悉了他的文字风格:耿直硬朗,直陈要义,不遮掩,不迂回,摒除各种理论术语的多余装饰。我时常觉得,这种文字象征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硬骨头。文艺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这是徐先生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信奉的观点。徐先生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学院里,苦读精思,摘录了数万张的读书卡片,但是,他不是那种皓首穷经的书斋型学者,徐先生的心思很大。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会在徐先生家的书房上课。几个研究生坐在一张旧沙发上,手捧一杯热茶,自由自在地讨论乃至激辩。徐先生从不干涉我们的想法。他通常是坐在那把硬木椅上,仔细倾听我们的观点,最后略为点拨,或者做一个引导性的总结,留下让我们自己领悟的空间。上课结束后,有时还能在徐先生的家里蹭到一顿丰盛的午饭。


闲常的日子,我们不愿意打扰徐先生,总是觉得他正在忙碌一些大事。第三个学期刚刚开始,徐先生突然通知我,我的一份假期作业将在他主编的学术刊物发表。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的确花费功夫读过我们交上的那些浅陋的习作。最后一个学期,我到外地游学,返回之后得知,我的一篇论文获得了一个学术奖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同学说,他是从徐先生那儿听到的。我至今记得那个瞬间心中的暖流: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一直在他的视野之内。


2011年作者与徐中玉先生在北京


我们都听说了徐先生的坎坷经历。二十年左右的“右派”身份,一个巨大的磨难。因此,徐先生的身体如同一个奇迹。九十多岁的高龄仍然担任刊物主编,目明耳聪,他的清瘦身板仿佛蓄了无限的精力。徐先生年轻时抽了不少烟,偶尔也不忌惮呷一两杯烈酒,他的锻炼无非是到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我觉得他并不刻意保养身体。徐先生的心思全部托付于学术工作。我从未听到他抱怨什么。读书数百种,写下愈百万字的读书笔记,这是徐先生横渡二十年厄运的精神舟楫。对于这种性格,许多磨难不得不失效。


徐先生和他的好友钱谷融先生


毕业之后的二三十年,到了上海多半要拜见徐先生。闲聊之中,他提到的通常是国计民生的大事,譬如高等教育问题,譬如台海局势,譬如金融危机,饮食起居这些琐碎的小事是没有资格成为话题的。徐先生年事已高,闲聊的时间愈来愈短,但是,每一回端坐在徐先生面前,总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立即漾开来。


当年我曾经是一个无知的学生聆听教诲,心中驰过各种憧憬;如今我的人生已经逐渐定型,身躯开始发胖,徐先生依然容貌清癯,言辞睿智,神态从容——时光仿佛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了。


徐先生与华师大的学生们,从左至右:杨杨、格非、赵丽宏、南帆、李洱等


最近一次拜见徐先生是今年的五月。入室坐定,谈笑甚欢,过了一会儿,徐先生对我说,你的脸很熟悉的,但想不起来是谁,能不能把名字写一下呢?我怔了一下,连忙写出名字,徐先生呵呵一笑:刚刚电话约好了,正想着怎么还没有到,原来就是你了。于是起身,热络地握手,重新入座——这时我终于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一个百岁长者了。


二三十年期间,拜见徐先生的地点始终是当年上课的那一间书房。徐先生一直住在华东师范大学的一幢旧的宿舍楼里,房间很小。书房木板地面的褐色油漆已经多处剥落,靠墙几架子书,窗下一张不大的老式书桌,四处一摞一摞的学术杂志、报纸和书籍。二三十年期间,书房里的景象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只是一面墙上增添了一台空调机。


2013年,徐先生捐资100万元成立“中玉教育基金”,资助华东师大中文系品学兼优的困难学生,《徐中玉文集》(六卷本)也在当天发布



如此简朴的家居表明,徐先生显然不在乎各种生活享受。况且,即使工作到八十岁,徐先生业已退休二十年。二十年前中国教授的工资相当有限,徐先生不可能多么富裕。因此,听到他捐赠一百万作为奖学金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不过,我很快释然了。这种事情发生在徐先生身上,真是再自然不过了。


我和太太谈到了徐先生,从她那儿听到一个说法:纯粹的知识分子。我想了想,的确,这就是我这篇小文章一直要找的那个词。三十年的时间说来不算太短,徐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始终就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



《大学语文》教材的不同版本


文章选自微信公号南北无双,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喜欢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师道

黄麓:为查全性先生造像背后的故事

 "新三届"黄麓兄弟向查全性先生敬赠雕像

夏勇:林祥荣老师,巴山深处的良知

夏勇:夜读杨老,我体会的西政精神

西政风骨杨景凡

南大教授董健:追求历史真实就是追求真理

王力田:指路明灯,纪念我的恩师丁序成先生

田军:燕园风骨——怀念陆卓明老师

蒋国辉:我的导师李锡胤先生

张效雄:清明节前追忆恩师彭燕郊

邓幼莹:大学四年我多了一对如父如母的亲人

周大伟:谁是佟柔?

朱学勤:三十年师恩难忘

刘大椿:一张老照片带出的珍贵记忆

周先民:南师中文系老师一百单八将

许景禹:我要回母校向校长和老师当面道歉

何勤华:给李克强班级上专业课的老师们

潘维:先师陈翰笙,上海左尔格小组幸存者

杜丽燕:张宗炳先生说“我不知道”

中南海讲课第一人孙国华先生

赵荣构:千里跋涉只为给您梳一梳头

网友称为“史上最牛班级”的老师们

范玮丽:老留学生巫宁坤的传奇人生

汪瀰:先生风范永存我心

贺越明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张宝林:人民大学教授蒋荫恩之死

杨劲桦:悼恩师彭明

斯雄丨 永远温暖的笑:

怀念我的老师画家朱维民先生

朱维民先生:他牵着我们步入艺术圣殿

甘惜分先生抗战年间的一次人生劫难

甘惜分的探路人生

童兵忆甘惜分:百岁人生只为真

喻国明忆甘惜分先生:

书生报国无他物,惟有手中笔如刀

何梓华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传播教育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

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

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

……

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

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

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