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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沉丨石畅:屈死于延安“抢救运动”的文艺青年

任均、王克明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简历


王克明,陕北老知青,主要从事陕北方言和民俗文化历史继承性的研究。任均次子。


原题

纪念石畅



口述:任均
撰写:王克明
 
 
石畅是上吊死的,是我们延安平剧研究院在“抢救运动”中死掉的唯一一个人。他和我同岁。我现在一百岁了,他却只活到了二十三岁。
 
1. 坦白运动的“坦白”,重要性不在于内容真假
 
1943年春,忽然来了个“坦白运动”。本来,延安是在开展整风,目的是把人的思想统一为党的思想。这时候开始进行组织审查,就是要找有嫌疑、不可靠的人了。运动方式是自我坦白和揭发别人。

开始,延安平剧院没人坦白。这就是说运动的大门没有打开。一次在八路军大礼堂开坦白动员大会,好多艺术院校都参加,有青年艺术剧院、八路军留守兵团政治部艺术学校、延安平剧院等单位的全体人员。我因为怀孕大肚子没有去,我丈夫王一达去了。张经武同志在会上讲话,动员大家坦白交待,打开运动的大门。当时在会上,有人点了张梦庚同志的名字,他大惊,很紧张。

不过,那时候谁也想不到运动会是什么后果,大家都以为是在为党的健康发展而工作。胡耀邦同志那天在大会主席台上,散会后看见他认识的王一达,闲聊说,王异(即王一达)你带个头儿,坦白一下儿,帮助打开你们平剧院运动的大门吧。耀邦同志跟鲁艺和延安平剧院的人,多有相熟。在鲁艺时,我们同学有时约着一块儿去他那儿玩儿。因为他虽然是长征老同志,但却年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每次到他那儿,他都特热情,挺随便,我们都不拘谨。

说起耀邦同志,我想到,过了三十多年,“文革”后,为了一达从东北调回北京的事儿,我给耀邦同志写过封信。他很快让人送来回信,约我什么时间去他家。我到了后,他一个儿子说,他父亲已经让他到外面等了我半天了,我心里很感动。耀邦同志一如既往地热情、亲切。后来我和一达几次去看望他,他和夫人李昭同志总是热情地留我们吃饭。李昭带我们看耀邦同志的书房,四圈都是书柜,书多极了。

那些年,耀邦同志做拨乱反正的工作,为好多老同志平了反,做了很多好事。大家都非常尊敬他,感激他。尤其是,他为改革作出了特别大的努力和贡献。他突然去世后,我们都痛哭流泪,他不该这么早就没了呀。我和一达、林渤民带着我的二儿子克明,去往他家中,沉痛吊唁。我永远深深地怀念他。

1940年代初在窑洞里。左起胡耀邦、吴印咸、颜一烟、王一达


开完那个动员坦白的大会,延安平剧院就开始搞坦白了。全院一百多人,分成许多小组,每个组七八个人吧,找地方开小组会动员。那时,组织上允许我在窑洞里歇着,不参加。我听见院子里一圈坐在地上开小组会的人互相规劝,说:“你坦白吧,你就坦白了吧。”“你做的坏事儿,坦白了就没事儿了。”“你坦白了组织上就信任你了。”大家都和和气气地劝人坦白,但是没完没了。

可是,坦白什么呢?很快,大家就明白了,“坦白”这东西,主要不在于内容真假,而在于它的形式。形成运动了,有那气氛了,特务呀,坏人呀,就紧张了,就藏不住了。因此,“坦白”一定是有益于党的。于是延安平剧院运动的大门就打开了。一达是头一批“坦白”的。这对他来说不算困难,因为本来他就会编剧,为了党的利益,编一套瞎话儿就行。他牵强附会、添油加醋地编了点儿自己的思想过程,和在沦陷区的经历。那时“坦白”刚开始,还没到把自己说成特务的程度,也不用编造接头暗号,一点儿不用涉及旁人。

慢慢地,运动的气氛起来了。因为压力增大,且“坦白光荣”,自动上台撒谎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从别的单位刮来的“咬”人之风,也渐渐兴了起来。有天晚上,一达路过一个窑洞,听见有人在跟领导汇报时,正在“咬”他。他很不高兴,回来就跟我念叨,说:“他坦白自己就行了嘛,怎么能这样?”一天,我在剧院住地慢慢地上一道坡路,我前面有位岁数大些的同志,背着双手,一边慢慢地上坡,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说我是西西我就是西西!说我是东东我就是东东!”当时有人“咬”他是“CC(指中统特务)”,他搞不懂。
 
2.“抢救运动”中,不编假话的石畅上吊了
 
坦白运动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发动人胡乱“咬”别人——揭发别人,说这人有问题那人有问题。逮谁“咬”谁、满嘴谎话,就能成为运动的先进分子,到处大会上请去发言作报告,实际上就是“讲用、宣讲”,很风光。当时所有的“咬”,完全是无中生有,瞎“咬”一气,谁编的像真的,谁“咬”的像真的,谁就是表现好。有个能“咬”的人,成了先进后,被请出去在大会上发言,说着说着,突然把主持会议的人给“咬”上了:“你不记得咱俩是怎么秘密联系的了?”非常地可怕。那人还曾经想“咬”我,说,别看你是什么什么的关系,你也躲不过去!但后来我生孩子去了,没“咬”成。不光是我们剧院有人乱“咬”,好多单位都这样儿。运动结束后,大家都要求枪毙乱“咬”的人。就这样,到夏天,单位里“坦白”了的、或被“咬”了的——就是有各种各样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更没料到的是,到7月中,康生突然在延安动员,掀起了一个疾风骤雨般的“抢救失足者”运动。那时候我的临产期要到了。

“抢救”一开始,我们延安平剧院的石畅,就被人狠“咬”一口,当成了真特务。他被监禁在一个窑洞里,有专人看守,严厉地逼着他交待问题。这比前些日子的“坦白”运动,突然升级了许多。那时,剧院里还没几个人失去自由,他觉得自己是被抓起来了。

本来,“坦白”给人的压力就够大的了,石畅没想到“抢救”更是来势汹汹。他怎么坦白,都过不了关,却越发的不被信任,说不清楚了。在那种周围人都失去理智的环境下,抱着一腔热血到延安来投奔革命队伍的石畅,没有对这种险恶环境的精神准备,没有那种搞运动总是一阵狂风的经验,承受不了保持清醒的孤独和压力;他不想认可那些谎言,也不想编出更多的假话,面对逼迫,绝望透顶,趁着看守他的人出去上厕所的一会儿工夫,上吊自杀了。

石畅是我在鲁艺第三期戏剧系的同班同学,一起分配到延安平剧院来工作的。他能写能说能组织,能力很强。到延安参加革命的,都是热血青年,大家在一起学习、工作,有困难都互相帮助,谁有点儿好吃的,也全“共产”,平时总说说笑笑的。石畅更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很幽默,看见什么都能顺口成诗。

在鲁艺时,一次他看见林农在清澈的延河水里帮助别人洗被子,想起冬季天寒地冻时,我们班有个女同学病了,一位叫刘震的男同学曾跑出去帮助找医生。那刘震是长方脸,五官端正,就是嘴唇厚些。这林农也精神,四方脸,就是那会儿红鼻头。石畅顺口就溜出一副对子:“碧水清波红鼻头洗被,冰天雪地厚嘴唇请医。”他一说,大家就都知道是说谁了。大家说,“溜”得好,石畅你真有才,现在又琢磨什么呢?他就说:“老婆结婚了,丈夫不是我。”我们问他怎讲?原来,和他要好过的女同志,跟别人结婚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石畅调侃的林农,也是我们班同学。在延安演的话剧《日出》里,林农饰演哑巴,没台词儿。在排演《雷雨》时,他饰演周冲。剧中周冲有台词“四凤,你在哪儿呀”,林农是四川人,带着四川口音说台词:“是凤,你在喇呀”。大伙都乐,他也乐。

同班同学里,林农最淘气。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已经吹了熄灯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跟同窑洞的女生一起出去上厕所。刚一出门,一个长毛怪物“哇”的一声扑上来,我走在最前边儿,真被吓坏了。原来是林农翻蒙着羊皮袄,藏在黑处吓唬女生。那次把我气得,好几天不理他,他笑嘻嘻地跟我说话,我扭头就走。

林农跟一达关系特别好,整天形影不离的,老在一块儿。一次他俩一起去延河里洗澡,赶上日本飞机轰炸。炸弹在他们附近爆炸,飞沙走石。他俩不懂得害怕,趴在地上,林农还笑着大喊:“我死啦!我死啦!”他们想起不知谁教的炸弹烟雾里防中毒的办法,就往毛巾上撒尿,捂在鼻子上闻。事后想起这事儿就笑。全国解放后,林农在长春导演了好几部电影,如《神秘的旅伴》《党的女儿》《甲午风云》《兵临城下》,成了优秀导演。1960年代一达去沈阳时,林农还专程从长春到沈阳去看他。

爱说爱笑、热热闹闹的石畅死了。他死后两三天,7月20日,我被抬到延安中央医院生孩子去了。我不知道石畅的家乡在何方,他的家乡还有没有亲人,他的亲人知不知道他死了。他那年二十三岁。
 
3. 运动后,我听康生说:“其实石畅没什么问题”
 
石畅这个人,个头中等,胖胖乎乎。他很有才华,既会话剧,也懂京剧,会编会导,还善表演。而且,他会京剧和话剧的不同化妆,懂这两个剧种的服装道具等舞台工作,还会京剧的打击乐伴奏。什么他都拿得起来。他和一达一起编导的京剧《吴三桂》,是鲁艺第三期戏剧系结业演出剧目,更是延安京剧舞台上头一个自己创作的新编历史剧。他俩还一起改编、导演过《赤壁鏖兵》《玉堂春》。他是剧院研究室的专职研究员,是戏剧教师,还是个好演员。我和石畅经常同台演出京剧,一起演过《鸿鸾禧》《打渔杀家》《法门寺》《四进士》《吴三桂》等许多剧目。

石畅不仅是才华横溢的业务骨干,还是能力较强的行政干部。在鲁艺平剧团时,他是演出科科长。到延安平剧研究院后,他是院务委员和剧场主任。他的死,让全院的同志们都非常吃惊,无法接受。他死得太突然了,也太可惜了。但那时候,正“抢救”得如火如荼的,要为他难过,也只能在心里悄悄地难过。他死后那些天,我老做噩梦,老梦见他。

石畅死后没几天,延安平剧院的人,大部分都被整上了,都跟国民党的特务组织有关系了。像石畅那样能干的人,问题都给弄得更严重些。罗合如被带到枣园社会部去审查,阿甲被带到延安青年艺术剧院去审查。不过这时候,大家都不自由了,都冤枉了,也就不再有石畅感受到的那种精神孤独,也就没人自杀了。

但是,陶德康老师被整得精神失常了。运动之后,他还老自己跑到山上,一个人大喊大叫。他的精神再没能从抢救运动的压力中缓解。我们都说他疯了。还有一位教学员练武功的教员,因为害怕挨整,在运动中间,一个人跑到山上躲藏起来。过了好多天,大家才在山上的一个小避雨洞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奄奄一息,快饿死了。大家把他抬下山来,救活了他。

就这样,那些天,坦白运动,抢救运动,所有的人都特别严肃地撒谎胡闹了一气。

那时候,延安平剧院那么多人,我印象中,只剩薛恩厚、王镇武、张一然和我——我是因为住医院生孩子——几个人没有特务嫌疑了。后来一达说我:“你幸亏是在怀孕生孩子,要不,整上你,你不会编,坦白不出来,非自杀不可。”

总之,在抢救运动中,延安平剧院自杀身亡一人,精神失常一人,躲挨整差点饿死一人。

抢救运动结束后,大家都知道了:全院没一个人有问题。我还亲耳听康生说:“其实石畅没什么问题。”康生当过我们院长,跟大家都熟。后来,领导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说给大家都平反了,事儿就过去了。

可是我们身边再也没有石畅了。


试印装的《我这一百年》封面
 
王克明写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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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明话史铁生:可你,是不死的
王克明:对面山


摘选自任均口述回忆录《我这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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