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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 | 程远:清华附中学生混入大学战斗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程远,1952年生于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77级,毕业后先在北京装潢研究所工作,1984年回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任教,曾赴美国举办画展及学术交流。现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美术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建筑学会建筑美术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原题

混入大学战斗队



作者:程远


红卫兵运动


1966年的“红八月”狂飙刮至9月末,上边给出暗示:“小将要犯错误了”(小将,指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组织,简称“老兵”)。犯了啥错呢?走上了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此论断一经明确,导致京城各校中的“老红卫兵”,从运动主力军的位置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打着“造反派”旗号的大学生们。

而清华附中的“老兵”,许是出于主席信的支持?开始没垮。为避开不利局面,他们联系了远郊房山窦店的农村,叫本校学生到那里进行“劳动锻炼”。干至10月中旬,大势不可违,于房山“半劳改”大军全线溃散。

返校后我发现,“大串联”运动正展开得如火如荼。其实这种“串联”以前就有,只不过仅红五类出身及加入相关组织的,老红卫兵才给开允许外出的介绍信。像咱这号出身的,若想拿到介绍信纯属天方夜谭。可现如今,世道变了,批准权已被本校造反派的“思想兵”所掌控,不管出身怎样或加入组织与否,都可以获得。

我认为机会实在难得,因为外出“大串联”,非但火车票及住宿全免费,吃饭会得到照顾,还能连带着游山玩水领略异地风情,干嘛不去呢!便紧着在教学楼前开出介绍信,又与初653班的王红旗一起,到海淀镇政府去挤领火车票。票得手后,他住在清华的我家,准备第二天共赴杭州。

谁知睡至半夜,本人胃里突然就感到一阵的翻江倒海。

隔天是“10.18”,领袖要在天安门搞接见……。作为医生的母亲就给我抽了血,拿到校医院进行化验。上午近十一点钟,她人还未进家门,便在院内高喊:“程远,别走了,你得了肝炎了!”

“大串联”由此而泡汤。

追究自己染上肝炎的原因,肯定是在房山劳动过累,或饮食不洁所致。虽然指标三T为7,转氨酶130,将将擦肝炎的边,那也得住院进行治疗。

清华大学早期的住院场所,位于西体育馆偏西,号称“36所”的那一溜儿黄砖平房里。到了我住院后期,病人已多得容纳不下,便转换至隔河南岸“荷二”宿舍楼的二至三层。

清华早期的校医院

挺进战斗队

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下辖的“挺进”战斗队,最初组合于校医院的荷二病房,多来自各系患肝炎的大学生,闹得还挺红火。后来全出了院,但结构没散。

许是混得熟吧,他们居然把我这个初一的学生(当时14岁),给吸纳了。头回戴上“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袖标,尽管宽幅窄,字迹也不是水印,也让咱兴奋得犹如农奴翻了身一样。

那阵的大学生,可“王道”了,瓜分了校园东西中轴线以北最好的公共建筑物。“挺进”战斗队所占据的,是王爷府(工字厅)南边“丙所”的一部分,小山环绕、绿树遮荫,颇具“格林童话”风格的西洋庭院式建筑。

每逢开会,是本人最为愉悦的日子,因为平素不露面的成员,基本全部出席。

总头姓夏,水利系。南方人,敏锐、深刻、严肃,脸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开会时,他常以肃穆的表情,频频点动食指,解析、总结整个运动的发展趋势;

“敢死”,自控系。其绰号响亮,卷发、小黑胡,气质“酷”,相貌英俊,具有“捷尔任斯基”般的眼神,是校中长跑队的;

小龙,电机系。四川人,宽颧骨,说话打嘟噜,为战斗队“副头”;

芬姐,女,化工系。漂亮、灿烂,是小龙的女朋友;

郭×丰,女,自控系。其父为一所“名牌大学”的书记,被打倒,不服,加入了“挺进”战斗队;

林胖子,机械系。头发短而坚挺。其实人并不太胖,只不过肚挺、瓷实;

周××,铅球运动员;韩×,建筑系,眼镜;王×官,建筑系……

拢共有十来个人吧。

参与运动

因为我家住在清华,当然对学府运动的发展脉络,有个大概其的了解。

最早成立的组织,叫“8.9”红卫兵(1966年8月19号)。成员多为革干出身,尤以几个总头是国家级领导的子弟,昭显夺目。其主要观点,是批判“十七年教育路线”及黑帮。

另一伙儿号称“8.8”派的,于8月22日组建起“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他们头头的出身,要比“8.9”红卫兵略逊风骚。对“十七年教育”及校领导,也持有较温和的态度。

后起之秀,是9月底成立的“井冈山”红卫兵。初起成员,为那些被“工作组”打成反动性质的学生。头头的出身,也净是外地小干部或贫农之类。不过在上边蓄意的支持下,其总领导很快荣升为“首都红卫兵三司”的司令,兵马也扩充至几千号。

11月初,清华“8.9”红卫兵被迫解散。

12月中下旬,“8.8”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与井冈山合并,改称“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本人就是在这个时间段,混入“挺进”战斗队的。

初入战斗队那节,由于年龄小,也没啥事可干。为熟悉大学运动氛围,我便常去校园中心区域转悠。

烙印深的,是礼堂草坪周边高音喇叭所播放的一首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啊,就是好……”给人感觉特迫切。

其次,是大字报中有个词:“清华园是两条路线的角斗场。” 本人认为此种表达相当准确。

显文气的,是那句古文:“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另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开始没懂。后来被大学生解释通了,也知晓此为孔老二的言论。这让自己一下转不过弯来:他不是老历史反革命吗?不过再一寻思,既然主席没批,咱小萝卜头也就疏忽算了。

随着时日延长,本人的政治空间得以拓宽。

曾参与场面最气派的:衣着满是浆糊嘎巴儿的蓝棉短大衣,臂戴红袖标,以警戒者身份,雄赳赳戳立在工人体育场或先农坛内的最前排?(忘了具体在哪里)迎风聆听总理、江青等中央首长的“教诲”,跟个大人似的。

最神秘的:于学府“二教”会议室的后排,注目着大学兵团的一位负责人,在分析、揣测“中央文革”成员与之谈话的意思,以及将矛头转向另一位“中央顶级人物”,是否合适?

最不用崇拜的:在旧电机馆的一间屋子内,旁听中学造反派头头们,向大学兵团首脑汇报当前中学的运动状况。

以上,全归“会议听人讲话”模式。到了1966年岁末,战斗队派我前往“老莫剧场”,去参与一场中学生的大会。那场面,可就风风火火花里胡哨去了。

“老莫剧场”,本名“北展剧场”,隶属北京展览馆的一部分。之所以称其为“老莫剧场”,是因为整个建筑群中有个俗称“老莫”的餐厅,鉴于其名声太过显赫,众人也就随之叫了。

一个北京市中学生的派系,能在如此豪华的场所开会,可谓史无先例了吧。大会议题,涉及“老红卫兵”是否应该转向的问题。发起者的名字,里头似乎带个“猛”字。

北展剧场外景,在此开的“老兵”大会


入场后,我在右前方的位置刚坐稳,便被舞台上的景观所吸引。只见组织者与警戒人员混杂于一起,形成三排扇面形人墙。而左边的麦克风旁,站立着两名极其精神、利落的男女司仪。他俩先口号了些什么,又誓师了些什么。尔后,有个师大女附中的上台声明:“我们要紧跟中央文革……”

顷刻,换回底下一片的嗤之以鼻。一帮坐于前几排年龄特小的“老红卫兵”(高小学生),穿着一身极大不合体的黄呢子军服,臂套二尺来宽的红呢子袖标,破口大骂:“臭婊子,你给‘三司’舔屁眼儿,都舔出血来了!”(三司,反联动的大学组织)

随之,四下就响起了呼应的怒吼:“满天风雨满天愁,‘三司’本是垃圾猴,留得当年豪气在,三年归报‘三司’仇。”慷慨悲怆不已。

喊音还未落定,场地中央又蹦出个女孩儿,表情特正义地朝台上嚷嚷着。然而周边喧嚣声太大,哪个也听不清,于是女孩儿便情绪激昂地,沿着中间通道向前疾行。既而转至旁侧,登上舞台,企图抢夺那个麦克风。尾随其后,有几个她的男战友。

舞台警戒面临此状,立刻整体拥前,奋力地将他们给排挤下去。这下,坏啦,引发不同政见者的火气暴增,有人开始往台上扔东西。而且,中央走道出现一长串的成员,一个挨一个扶着肩膀,潮水般地攀爬舞台。

警戒人员启肯放弃?依仗居高的优势,众志成城进行着反挤压。推搡得那些已登至舞台边缘的人,跟下饺子似的,纷纷朝极深的乐池里跌落。

摔得怎样?负伤了吗?我一只脚踩在座位表面,另一只蹬上椅子背,颤巍巍立起来想瞅个究竟。却被突发“嘭”的一声,震回原位。

顺着响音踅摸,发现,也不知打哪儿钻出的几个米黄军装,正沿着剧场穹顶周遭低矮的小过道,一撮一撮地往下抛撒传单。而爆炸声呢?来自反方向,有人在小过道里点“二踢脚”。嘭——啪!嘭——啪!不大功夫,舞台背景的大红幕布便被崩得黑洞连连。

二层看台上的人,尽管下不来,也跟着哄,多顶军帽不知让谁给飞了起来。还不算,有人竟朝着一层撒尿,飘洒得如同毛毛雨一般。

却突然,喧腾的会场静寂下来。咋回事呢?我顺着众人视线一分辨,原来是有个“二踢脚”,把舞台正面的主席像给崩出个洞。如此反动行为,使得那几个放爆竹的,瞬间遁逃得无影无踪。

场面安静了稍许,再次复归混乱。让本人不由揣度: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咱颠儿吧。反正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一边,千万别稀里糊涂地被捂在里头,成为双方争斗的无谓牺牲品。

然而两旁走道已塞满闹哄的人群,根本行不通。我只得采取最笨的方式,扶着座椅靠背朝大门方向,连续不断一排一排地跨越。时不时,小腿骨被磕碰得生疼。

挨近入口处,身后又迸发出了一阵尖叫声。急回首,噢,是那块舞台大红幕布“呼啦啦”地就倾覆下来,将台上撕扭在一起的众人,全然给遮扣住了……

好不容易摆脱现场,走下台阶,又瞅见“老莫剧院”外广场上,疯狂着另一群“黄军装”。他们亢奋着眼神,猛踢狠踹那些簇新、成片的锰钢自行车。踹倒后,仍不解气,嗷嗷嚎叫着在上面“哐哐哐”地来回穿梭奔跑,踩踏得那些车条、大链套嘎嘎作响……

顿让本人生出个感触:中学运动,的确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文革会场

“雄辩为银”

大学生,与中学生不同,开大会进行辩论总要讲究点儿秩序性。

清华拜占庭式的大礼堂,几乎每晚都有辩论会,灯火通明、大门敞开、随便出入。人多时,连走道及后台全被挤得水泄不通。每次,我总喜欢呆在舞台幕布的旁侧,因为从这里,能清晰看到场内的所有动向。

清华拜占庭式礼堂,那阵每晚都有辩论会

本人在“行胜于言”座右铭前,首次参与辩论

那阵井冈山兵团内部,已出现“团派”与“414”对立的端倪。辩论伊始,井然有序,一派一个轮番上阵,底下全报以热烈的掌声。只是到了后半程,才会发生乱嚷嚷抢话筒的现象。

本人所见最激烈的,是一个“团派”成员,觉得自己受侮辱了,愤然登台前冲,要阻断对方发言。却被方腮、薄唇、戴黑边眼镜的兵团司令,一把拦住,含笑地劝说到:“这,还用发火?忍忍吧,我遇到此类事情多了。”

由于老参与,本人慢慢意识到,加入大学战斗队真正的“升格”标志,是得学会辩论。不然,光在头脑里转悠想法,到大字报中寻觅观点,太过书呆子气。获得不了那种眼对眼、嘴对嘴、针尖对麦芒的实地敏锐犀利性。

开窍至此,我便白天故意到礼堂大字报区,去旁听两派一小堆一小堆人的分别辩论。

记得首次,是跟随本队的林胖子,而辩论对象,为另一派的“冲霄汉”成员。开始,我被胖子的慷慨激昂感动了。当对方指出:“我看你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你猜胖子怎样回答:“我就是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

听得本人整个目瞪口呆。但事后认定,这种表述也很给力。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摩,我自感摸清了路数,准备跃跃欲试。

有天上午,在草坪边的“行胜于言”座右铭前,见一组辩论中对方是个女的,便顺势参入(一点也没讨好的意思)。头几句,还口拙,没多久,便激愤了,瞪红双眼、抻直脖筋,满嘴蹦出来的全是道听途说来的观点。至于对方阐述的是什么?有理没理?全然一概否定!起码与之争吵了十来分钟,根本未退。

多年后才知晓,辩论的目的应该是:定义的明确,真理的达成。而当时两派的观点,除去“大翻个”和“十七年”还算有所分歧外,其他纯属为了不输。直至现在,我都记不起双方具体说了些什么。但这场运动,造就出一大批野性十足的“铁嘴钢牙”。

同龄人

同龄战友在挺进队的出现,源于一次战斗队会议的半截。

门一开,长得略高而丰满、歪小辫、皮肤白里透红的芬姐,春风般地由外边进来。我一直觉得,矮黑瘦、宽颧骨的小龙有点配不上她。不料芬姐将手往后一掠,又引出一位,声称是她的表妹。

逆光中,我的嘴巴微微开启:30年代“刘海儿”齐眉的学生头,体态清秀,瞳子如“黑葡萄”似的一眼望不到底。其浑身所焕发的青春魅力,一下就把芬姐给比了下去。

这女孩儿也怪,在门口停顿片刻,竟径直走至本人的旁边,然后坐下。致使我腰杆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呼吸已然停止……

女孩儿的名字叫黎明。

没几天,中学同班同学“面慈”,听他妹妹说,本人在清华的一个战斗队活动,便找来了。当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组织。

于是乎,挺进战斗队就有了三名初中生。

出于年龄相差太大,我仨不具备与大学生平起平坐参政的份儿,只能打理些刻蜡板、油印,或者抄写、张贴大字报等基本工作。尽管如此,也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刻蜡板归为细心活儿,尖尖的“铁针”在钢板上走动,太浅,印刷时显不出字迹,太深,容易漏墨。油印传单,则需要耐力,往往经过数百次的滚动、掀网、拿纸后,才更换另一张新蜡纸。这就导致每回印到最后,蜡纸都会出现皱褶、漏油现象。为了多印些,还舍不得扔,实在烦人透顶。

面慈的优势,在于字写得好,挺拔、大气。渐渐的,刻蜡板、抄写大字报等项技术工种,就叫他专门去做。而本人,只好干些摇油印机、数纸张、拿、递等低级的活计。然而这属于“革命”的自然淘汰,咱也无需什么怨言。

黎明,似乎没什么具体任务,她总是随机的、穿插的。不过只要她一出现,周边做任何事,都弥漫着一股轻松活跃的气息。无论是“油印传单”,还是“卖小报”,我的动作会更为麻利,喊声会更高,精神飘渺得如同雾中似的。

倘若黎明不在了,我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期盼着什么。更有甚者,连她和面慈在一起的时候,我周身都会异样起来:痛恨自己字写得不够好,模样长得不够英俊……虽说也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贴大字报

外出张贴大字报,需夜间行动且又是脏累活,女孩儿不适合。所以这项任务,通常由我和面慈来承担。

张贴大字报


同龄战友,左为面慈,右是本人

也不光我俩,战斗队中有个叫王×官的(建筑系),个不高、长相精神、为人随和。他年龄虽大出六七岁,却没架子,有时深更半夜,会和我俩一块去张贴大字报。

大字报的精华区域,是大礼堂前,环绕椭圆大草坪四周的席棚。你若想在此占据一席之地,最好深夜1点钟以后再去。否则很容易让别人趁时间未晚,将你贴的给覆盖上。

一天,气温奇冷,在昏暗连串的小灯泡照射下,我吃惊地看到,一位捡破烂老太太行为的“反动”。仅听得哗啦一声,那丈把来宽、半尺多厚的大字报纸积累,便锯齿般地从席棚上被揭下来啦,一块接一块,一会儿一大片。

我仨无暇关注于此,紧着寻觅张贴的适宜地点。眼前晃过的大字报内容基调,已从批判“工作组”“黑帮”,换成了有关顶层的“两条路线斗争”,并以“火烧”“砸烂”“深挖”“狠揪”为主旋。末尾通常写到,“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严厉警告。

要撕的,是那些快到期或认为没劲的。然后提拎着桶,往席子上刷抹浆糊。再展开卷着的大字报,连哈气带搓手,用把破笤帚协助胡撸着,一张张给贴上。并不忘在每张大字报纸的底端,用括弧标明:“请不要覆盖,保留六天”。

完事后,我仨一溜儿小跑回战斗队,去喝热粥暖和身体……

隔日上午前来鉴赏。呀呵?已让别的大字报给覆盖上了。

散发传单

其实干任何“革命”工作,也比不上外出散发传单所获得的自由及趣味感,来的兴奋了。

为在女孩儿面前表现自己,男同胞自然要争当急先锋。我和面慈走在人头攒动的大字报区,猛不丁从怀中掏出一叠儿传单,朝天一扬,头也不回,即刻能觉察到身后的“满地找牙”。神气地继续前行,再一抛,还是“众生拜佛”……

然而“福祸转移”,没多会儿,无论你如何撒开丫子,都会被无数疯狂、固执的外地人蜂拥追赶。最终,把我俩围在中间,扒开大衣、抢走书包。

经验告之,躲在大字报席棚后面,由上方抛将过去,才是为较安全之地。尽管看不到疯抢的人群,但隔着席棚能听得“噼噼砰砰”身体的碰撞,以及鞋底忙乱踏地的摩擦音响。

更保险的,是从楼上往下扔。届时,你能充分体验到“鸟瞰”与“敬仰”的全部内涵。

到了此时,黎明才会加入进来。于我眼中,她依附在“一教”三楼的窗口,单手朝下抛撒传单,那阳光透明的前臂、弹性而轻灵的手指,连带着白、绿、粉、黄色的纸片,衬着蓝天白云,伴着底下奔跑的人群,笑得是多么灿烂呀……

文革期间的革命传单


卖小报

小报刊物,与大字报和传单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可以出售。虽说所卖银两不归属个人,我还会望着收钱盒内那些毛票及碎钢镚儿,脑海里不断跳跃着“肉丝洋白菜烩面条”“西红柿加鸡蛋”的梦寐。

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的“动态”小报(俗称“一动”“二动”“三动”),可堪称是全国最灵光的。其发行量、火药味、敏感性、权威观点指引性,震动朝野(据传连主席都看)。深受全国各派别的青睐,门庭若市,供不应求。

“挺进”战斗队也有自身的小报。内容,为大学生所编,而装订则由我、面慈、黎明三人负责。封面再盖上硬橡皮刻成的“挺进”两个红字,像模像样。

卖小报地点,是在“一教”首层,最北端朝东的窗口。因为此处前,总络绎不绝穿梭着由外校或外省市,前来取经的走访者。

头回,没经验,我站在窗外维持秩序。不想当小报售罄时,那余下的“排队长龙”便把本人围了起来,愤怒地指责:“你为什么不早说!”

费尽口舌,使劲解释,全没用,似乎这些人把运动中所有的困惑,全撒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近十分钟的推搡之余,本人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们老围着我干什么?我也是来帮忙的,根本就不认识卖刊物的那伙儿。”

挺灵,人群无聊地散了。

以后,咱就不敢站在外边了,而是退至窗内,与同僚一并操作。哪料出的问题更大。因为有黎明在旁,本人情绪自然高涨,叫卖声及行为举止,均显得兴奋激昂之极。于是招致战斗队总头扳着面孔过来,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训斥道:“你这么热情干嘛?招人现眼的。赶紧到别处,找点儿别的事情干去吧!”

咱年龄太小,又是麾下,只得脸色灰灰的,委屈巴巴地退出了兜售行列。

反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也未告辞,也没说明缘由,黎明便消失了踪迹。我总觉得这结局跟总头有关,是他说的坏话,使的计谋,策划了黎明脱队的方案。

黎明的飘然出尘,令本人心境坠入了一片的黯淡。当再度面对诸如什么散发传单、贴大字报、装订刊物之类事宜,全然提不起精神头。

清华贴大字报、散发传单、卖小报的精华中心区域

生物馆

1967年1月,“挺进”战斗队从“丙所”,转移至荒岛北面的生物馆。

生物馆,是1930年左右建起的西洋式教学楼,整体造型自然与普通楼房不同。除了正面的错落变化,背面还有两层圆棱形的大厅。白天,几个大学生在三层的一间大教室里忙活。晚上,本人则负责留守,睡在更顶层的一个怪异空间内。

有多怪异呢?比如那窗口,就特逗,外窄里宽,跟碉堡大枪眼似的能躺进个人。其次,墙壁全倾斜,造成每间房屋的形状不尽相同。更奇妙的是,推开卧室旁那个不起眼儿的小门,竟暗藏有二十来米长的弧形通道,爬过去,还串连着别样的小空间。这般有趣,每当无人之际,本人都要钻入其中。匍匐至某个拐角,还会隐蔽观察片许,想象着敌人来袭时,自己如何防范。

生物馆正面
生物馆背面

这里什么都好,仅有一个受不了,就是数九寒冬,校园其他地方供给暖气别提多抠门儿了,可呆于此处,即便脱成了光膀子,也热得满脸红彤彤。

于此遇到的头桩事,是阿尔巴尼亚三号人物巴卢库,来生物馆参观“造反派事迹”的图片展览。陪同者,为大学兵团司令。

照理,来访者是国家级的外宾,场合不允许他人出入。可咱是老住户呀,所以并未受到阻拦。轻轻松松听完领导的发言,还尾随他们在二三层走廊观摩了图片。

再的,是某天一位大学生跟我作动员:现在四川成都那边情况紧急得很,需要清华“井冈山”的人前往支援。如果谁去,组织上给开介绍信,并提供往返路费。

我马上表示自己有兴趣。

谁知那位大学生又告诫:不过此行带有危险性。据说在成都站一下火车,站台上立刻会有人上前盘查。如果报出的派别与他们不对,当即抓捕,就地枪决都有可能。

本人听了心中一哆嗦,忙回复:那,我就不去了。

另外,这段时间黎明走了,面慈也不太常来,单拨一个我有时会感到孤单。幸好不久,战斗队又新添了两名高二的学生,一个男八中,另一个三十五中(周××,铅球运动员的弟弟)。每晚和他们混迹在一起,日子过得倒也满充实。

记得有天入夜,我正和那俩高二大哥儿们聊天。特同情三十五中的变相拔份儿:“我妈虽没入党,可在‘淞沪会战’时上街为伤员包扎,那也得算革命呀……”便耳闻窗外,传来了阵阵的喊声。

本人预感有事,忙爬进那个“大枪眼”窗口。终于听明白了,是下面,正召唤各建筑里出来人,去抓“联动”。

所谓“联动”,特指一些中学“革干”子弟,为保护老爹不被打成黑帮,而成立的组织。全名为: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时至1967年1月,被中央上纲上线定性为“反动性质”,由此招致大学“造反派”广泛的讨伐,而一蹶不振。

“联动”袖标


听到楼外动员,我认为此行动,是磨练自己野性的一次机会。便急急滑溜下窗口,将抓“联动”的信息,告知了那俩高中生。我仨经过沟通,获得一致性,迅速穿好服装,套上袖标,匆匆响应去了。

集合地点,为荷花池东侧的强斋,大学兵团嫡系“二十八团”的总部。从南门进入,见走道里已拥满蓄势待发的大学生。有位兵团头头于北端,向大家交代任务。完结后,近百号人相继走出,既而登上了外边候着的,校园内最大号的轿车。(似乎同行,还有辆小汽车?)

一出西校门,车轮开始飞速地奔驰,树影急急反方向。本人坐在车厢中段靠玻璃窗的位置,联想到即将降临的冲突场面,既激动,也有些紧张,觉得:如果真打起来,咱这个初一的学生,能顶得住吗?再一转念,随行者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对付中学生,何以堪忧?

那个年代夜里,只要车子一过八大学院,除去一条马路和间隔老远的盏盏路灯外,周遭全是荒凉兮兮的旷野。约摸到了北太平庄地界,兵团保卫队长于车内站起身形,向全体颇为自得地宣称:“我们的线人,今晚已用计谋套住了‘联动’的负责人。相约会面,就在这附近。”

接着,他表情有些神秘,努嘴朝窗外说:“看,那就是他们,前头一辆吉普,后面一辆小轿车,此为接头暗号。大家都不要出声,全伏下头来注意隐蔽。”

我赶紧照办,压眉弯腰,机警地往外窥探。果见一盏路灯旁边,戳立着两个穿军呢子大衣、戴剪羊绒帽、“老兵”打扮的青年人,正低首相互打火点烟呢。从神情看,没有半点的戒备态。

大轿车经过他俩,未停,继续往前开。

稍许,窗外逆向,出现一连串的军用卡车,风驰电掣般的打我们侧翼呼啸而过。其气氛的肃穆,令本人疑心顿起,便再一次趴在车窗上,顺着卡车尾部使劲往里看。帆布篷内,黑咕隆咚的,啥也瞅不清,但所发出沉闷的“一、二、三、四……”报数声,历历入耳。终于,视觉有了适应,见一辆的篷内,站满了蓝棉大衣的高大人员。我心中立时“哎哟”了一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每辆四十个,六七辆卡车,加起来恐怕有二百来号呐。瞧阵势,该不会是‘联动’的增援部队吧?

本拨儿大轿车又驶出百来米远,拐过个马路弯儿,靠边停住。前后门一开,八九十号黑影相拥而下,全呈躬身战斗状,斜插着荒野朝接头地点摸将过去。

本人也混淆其中,由于刚才的不祥之兆,腿脚有些不利落,踌躇在后。

就这么巧,那位兵团保卫队长此刻停顿下来,回首指令道:“留下几名看车的。”

一语正中下怀。我止住脚步,逆着朔风,进行心理调节:出发前,认为敌弱我强,奔赴沙场自然不会有太大的顾虑。可眼下,敌强我弱,危险暗中行。咱年龄又小,以前又没打过群架……

正想至此,一个轻唤我名字的声音传了过来。一聚焦,是前方稍远处,那两个高二大哥儿们正朝本人频频招手:“走呀,快走呀!”

然而,我还是深信自己的预判,便假借夜色漆黑,听不真也看不明,没挪窝。

渐渐,本拨儿三五成群的身形,于田野中消失了踪影。这也使得冬季的风力,穿越于电线之间所发出的尖锐呼哨声,愈发刺耳。我则怀有一种不安与自责交织的心态,想:如果回到战斗队,又该怎样跟那俩大哥儿们,解释自己不去的原因呢?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接头地点那边乱了,不时传来咋呼、喝令,包括挨打的“啊呀”音响。显然双方在交手。谁胜谁负?状况不明。

又过了段时间,于左边柏油马路上出现了两条黑色人影,逐次“啪啪啪”地清晰起来。由于本拨不是打这个方向过去的,留守的几个立刻迎前。这会儿,我挺勇敢的,一块石头尽力抛出。

吓得那俩直朝横向跑。继而半停半错着步,怯生生地问:“你们,是哪儿的?”

“清华井冈山!”

“噢,别误会,都是自家人!”

他俩凑了过来。其中一个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停车的老巢,让对方给端了呢。咦?怎么走时,没觉得留人呢?”

我不做解释,反问:“那边,怎么回事?”

“不知道,搅在一块乱得很。反正对方人数比咱们多出太多,瞧情形,有好几百号呐。而且,个个膀大体壮,出手极狠。”

陆续,零星跌跌撞撞大喘气逃归的人数多了起来,包括那位穿灯笼裤的兵团保卫队长。作为领导,此时他还有心思兴奋地跳跃着腿脚,显示着自己的武功说:“嘿,他们还想来抓我?”

隔了会儿,保卫队长做出判断:“我觉得,这里头恐怕有误会。走,咱们先回学校再说。”

大轿车闷闷地启动了。原先车厢里人员挤挤的。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三十来号,全都垂头丧气,无言以对。

猛地,我便从迷怔中惊醒:“哎哟?俺那俩八中与三十五中的大哥们儿,怎么没有回来啊?”

大轿车并未直接开回清华,而是先到了北边体育学院的校门口。再由保卫队长跟门卫交流了一会儿,才返归本校。

事后得知,是清华“井冈山”和体院“金猴战斗队”,都在设计骗抓“联动”。出于立功心切、眼线不明,双方反而把自己同一派的给互套进去了。那俩路灯下穿军呢子大衣、戴剪羊绒帽“老兵”模样的,则是体院“金猴战斗队”设置的诱饵。

脱队

1967年4月,“军宣队”入驻清华附中,召唤学生全部归来。那里毕竟是本人的母校,我便终结了大学“挺进”战斗队的活动,听令折返。

刚回附中,有个感觉,就是自个心里劲儿劲儿的。因为班上其他同学,基本在中学混,可咱却是在和大学生打交道啊!

再往后,本人就逍遥了,不参加任何政治团体,成天与住宅区发小野玩在一起,养鸭子、摸蛤蜊、打羽毛球、练武术。一直玩到,1968年四月清华武斗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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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在美国遇到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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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央工艺美院的时尚新生活

程远:我们班的贫农队,

清贫一家子的快乐时光

程远:工艺美院特艺77班

参与首都机场壁画制作

没暑期没周末跟着干

插队陕北的北京男生,

打架拔份儿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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