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黑龙江兵工厂转型时期

作为共和国长子的黑龙江省，有一大批兵工企业，单就哈尔滨来说，哈一机是造坦克的，龙江电工造子弹的，松江电机造高炮的，新风加工造飞机的。齐齐哈尔的建华、华安、和平都是苏联援建的大兵工厂，造大炮和炮弹的。文革前这些厂都是保密单位，对外的名称都是民品生产厂，文革之中工厂发生武斗，枪炮坦克都上了街，这些兵工厂的真面目才为社会所知。

这些兵工厂在80年代全部都转产了，造自行车、煤气罐等，各自谋生找出路。

1989年10月，我在哈尔滨市，在黑龙江省政协工作，任主席专职秘书刚一年多时间。有一天，领导去省委开会，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突然，桌上电话铃声响起。我接听电话，是一楼传达室门卫打来的，说有几位从北安某兵工厂来的人，想见老领导。我请门卫让他们进来。

一会儿，几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我的办公室，为首的男子中等个，嗓门很亮，他先自我介绍是北安兵工厂的办公室主任，厂长，然后又逐一介绍身后走进来的人，分别是书记、厂长、副厂长、工会主席等，总之是厂领导班子全体成员。

我请他们坐下，为他们倒茶，坐定后，问他们有什么事。

厂长开口了，他很能讲，滔滔不绝，条理清楚。

我们是北安兵工厂的领导班子全体成员，今天是专程向省里领导汇报工厂现在面临的严峻情况来的，先去了省委、省政府、省人大，都没见到领导。我们就奔省政协来了。我们觉得政协也是省里一大领导班子，政协领导又是我们黑河地区老领导。所以我们就来啦。

我的领导文革前曾经担任过黑河地区的地委书记，文革期间被批斗打伤一只眼睛。

厂长说，北安兵工厂是1921年张作霖创办的东三省兵工厂，原来在沈阳，918事变后被日本占领接管，解放后改为五十一兵工厂，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时部分迁到黑龙江省北安，组建“庆华工具厂”，寓意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代号626。当时北安是只有6万人口的农业小城。到六十年代工厂干部职工达到万人，职工家属总计5万人，占市区人口三分之一。

我们生产各种枪，部队曾用的50式、56式、AK47式冲锋枪，抗美援朝的，援越的，部队现役使用的，还有54式、64式、77式军用警用手枪，都是我们最先造的，量最大的，奥运会冠军许海峰的枪都是我们造的，我们几十年都是国家的枪王啊。

八十年代兵工厂转产，很多兵工厂都军转民了，可是我们厂因为担负军品生产任务重，在兵工厂大批转产的第一波没赶上，但随着经济体制转轨和国家常规武器大幅消减政策，企业生产经营开始困难啦。

1988年6月，我们厂被划归首都钢铁公司下属的一个公司，这回真的很难了。过去有问题可以直接向部里汇报，现在归一个二级企业管，等于没人管，他们也不了解我们这个企业，也不重视，也管不了。

原有的生产计划没有了，大批消减了。可是我们是专业兵工厂啊，我们只有制造武器的生产线和工人、技术人员，这几十年专门为国家造枪，我们只会造枪，也不会干别的呀。生产线还不能随便撤销，万一哪天爆发战争又大量需要制造武器呢？

工厂没有订单，没有生产，工人没有生产任务，停工了，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工资收入。我们厂是北安唯一的国营万人大厂，工人们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几十年，几代人都以厂为家，厂里有医院、商店、学校、幼儿园、托儿所、老工人在厂里退休，儿子在厂里接班工作，儿媳妇在工厂的家属厂就业，孩子在工厂入托，上学。全家工作生活全靠这个厂。这是我们全体工人和干部、技术人员的基本状况。工厂一停产，干部工人全家就没有了收入来源，饭都吃不上了。现在，一到开工资的日子，开不出支来，工人们就去粮店，拿口袋装米装面，秤好斤两，留下张字条，写明白我是谁谁谁，是工厂哪个车间的工人，今天因为没开出工资，借粮多少斤，面多少斤，油多少斤，都是按粮本定量，没多拿（注：当时买粮食和食用油还需要按城镇粮油供应证按人口定量供应），等工厂一开支就还钱。留下字条背起粮食就走，粮店也不敢阻拦。

我们工会去工人家探望，十七八岁的闺女直往后躲，脚上穿的鞋都是破的，露着脚趾头。

这段时间工人们怎么也压不住了，要上街游行。不是有规定游行要申报批准吗，人家申报了，人数2000，路线从工厂到市政府转一圈，标语口号是：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参加游行的全是退休老工人。他们说了，不让孩子们上街，他们还年轻，今后日子长。我们反正都老了退休了，我们啥都不怕！

当年的风波刚过不久，这几千工人如果真的上了街那还了得。我们工厂领导班子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开会商量对策。一边做工人们的工作，引导安抚；一方面赶紧往上级打报告反映情况；工厂领导班子除少数留守工厂外，全体到省里来求援。工厂虽然不直属省里，但毕竟是坐落在黑龙江省的黑河地区，真出了问题要直接影响到省里和地区的政治安定形势呀。

我们到哈尔滨以后，先后去了省里几大领导机关，但都是在大门口就被门卫挡住啦。领导们去开会了，出差了，都不在家，我们厂的事不归省里管，让我们找我们的直接上级。后来我们一商量，想到省政协也是省里的领导班子，省政协领导还是我们地区的老书记老领导，我们就来啦。

我认真地听完了厂长、书记等人讲述的工厂情况，留下了他们写的一份请求省里帮助的报告，把他们送到机关大门外，目送他们离去。

当天下午，我就把工厂的这份报告送到领导的桌上，在呈送的文件中，我把这份报告放到了最上面。并重点汇报了这份报告的有关情况。

领导一开始，也是说这个企业是归兵工部管的，省里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咱们政协更管不了这个事。

我尽可能地转述了他们所说的工厂和工人的现状，说到工人们开不出工资，集体到粮店借粮，大姑娘连棉鞋都露脚趾，工人可能要上街游行，给地方的安定会造成严重影响。

我说他们都感觉无路可走了，最后才找到咱们政协，指望着老书记帮他们向上反映一下，您是不是可以把他们的报告批转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这也就是帮助他们反映情况了。

领导仔细看了这份报告，写了一大段批语，转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大意是北安庆华厂现在的情况十分严峻，应该引起我们省里的重视，我们应该以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名义帮他们积极向上呼吁尽快解决问题，同时我们省里有关部门也应该采取些措施帮助他们，防止事态恶化。

我们省政协的职责虽然只是参政议政，但领导是文革前的省委常委，现在列席省委常委会，在省领导大排行里排在省委书记、省长之后位列全省第三位，他的批示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我立即把领导批转的这份报告给省委省政府转去。

大约一个月之后，庆华厂领导班子一行又来了。这次一进门就是笑逐颜开的，来感谢老领导，也感谢我。正好领导也在办公室，我给他们引见了。他们对领导再三感谢，说是帮助他们解决大问题啦。那份报告批转到省委省政府后，引起高度重视，省委省政府给中央打报告汇报情况，中央有关部门责成首钢迅速到工厂了解情况解决问题，工厂面临的问题得到了重视，正在逐步解决。

工厂的领导班子一行人还带了些地方特产木耳蘑菇什么的送给老领导，感谢老领导，欢迎老领导常去视察，多关心企业。给我拿了两箱五大连池矿泉水（五大连池属黑河地区管辖）。我坚辞不收，最后厂长都有点急了，说：我们真心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帮我们，领导根本看不到我们的报告。这点矿泉水算啥，你再不收就太见外了！“我只好表示感谢。厂长说：咱们工厂别的没有，就是有枪有子弹，等啥时候去我们厂，不论你是公事还是自己玩，不论你带多少朋友，我们让你上靶场，各种枪，让你打个够！”

两个月后就过年了，领导告诉我，首钢下属那个二级公司，从北京派汽车运来一车人民币给北安厂开工资，汽车上架着机关枪押运保安全，真是兵工厂，运钞都这么牛。两千公里运现金，只因为没法从银行走账，工厂外欠太多，走账多少钱也要被银行扣下了。

多年后我从哈尔滨开车去黑河，路过北安还看到庆华工具厂的大门，但我从未进去过。

写此文时查资料，得知北安庆华厂到1998年才完全停产，共制造枪900万支，可以装备800个现役步兵师，是中国名副其实的“枪王”企业。

2006年，首钢庆华厂正式宣布破产，很多遗留问题直到2010年后还在由省里陆续解决。现在原来的厂区只留下一座“庆华军工遗址博物馆”，无声地诉说着曾经辉煌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