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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刘靖:岁月赠我两鬓霜,红尘赐我一身伤

点击加盟☞ 新三届 2024-04-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中国保利科技有限公司等部门供职,期间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原题
红尘赐我一身伤
回不去的北大荒之三





作者 :刘靖



08

回家的执念

“岁月赠我两鬓霜,红尘赐我一身伤”。黑土地记忆着我的汗水和泪水,我的快乐和忧伤。

我是凡俗之人,可在年少时的惊人之举,自己都被感动了。北大荒的生活太特殊、太异乎寻常,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抑或是华彩乐章,但究竟是我人生的财富。这不等于“青春无悔”,恰恰相反的是,如果我们有选择,谁不会选择继续读书学知识,而选择“面朝黄土背朝天”呢?荒废学业,耽误了大好时光,蒙上眼塞上耳,专心拉磨?

离开北大荒是我抓住的“窗口期”,之前劝我回连队的朋友也相继离开,早走早“托生”。离开农村,对上山下乡运动“用脚投票”,无论什么方式,这是知青的底层逻辑。佛说:万物皆有定数,得失随缘,不一定!离开,从未消弭,逻辑自洽,那才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别说什么降维打击,从城市到农村,就是让你不会get到故乡北京人的维度。你不断地要求自己,历史吊诡是,知青当年敲锣打鼓、彩旗飞扬被送去农村,又在翘首盼望、焦急中等待返城,这段历史是误会还是错误?对于大多数知青,你掉队、错过,不可能再“弯道超车”。

我们经历了电影、电视剧里曾有或没有的戏码,这段历史作为十年浩劫的一部分,不应被封存被遗忘。我两年多的经历,不过是上山下乡运动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如果每个浪花都不发出声音,那么大海就会沉默。”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不经意的回眸,“惊鸿了多少忘不了也不能忘、埋在心里的往事”。没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伤与悲苦,回城后,已不再年轻的人们各自打理自己的生活,或等待或期许,或满足或惆怅,不忘或纪念,直到那地老天荒。

“悲自中起莫名哀,我问泪从何处来”。 可能你无法理解,年轻的我们为了荣誉曾以命相博。冬季,我们跳到厕所粪便坑里,抡起十字镐用力刨,冰粪渣溅到我们头发上脸上嘴上。我们的“臭积极”,被一种“大无畏精神”蛮干着、催化着、套路着、魔幻着。连长的表扬,同志们的肯定,对十几岁的青年弥足珍贵,“五好战士”的殊荣是这些肯定和表扬奠定的。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除了过来人,知青这段历史将化为符号褪色、消失。我们的苦难和青春韶华,改造自己,顺应潮流。经过两年的“再教育”,我觉得自己反倒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混合体,什么“生死观”“苦乐观”搞得很夹生。回到故乡,顺其自然,找回本真,不“较劲”不“拌蒜”。

没有下乡,我不可能患慢性胃病。我们可不像来学校宣讲的解放军说的,全年我们有半年全都是窝头、大碴子。大碴子是脱了皮的整个玉米粒儿,嚼着费劲,肚子没吃饱脸都嚼累了、疼了,只好不吃饿着。我从小胃弱,有时我胃疼得趴在炕边,顶着胃止疼。幸亏卫生员用扎牲口的大粗针止疼才缓解。吃半年的粗粮,真的要把我“搞死”。

我的胃病就是北大荒艰苦生活的见证。有的知青腰肌劳损,有关节炎的,各种慢性病。夏季我们有馒头吃,一次在田头吃馒头,二两一个的大馒头,我吃了七个。没有油水,劳动繁重,主食就吃得多。我们手掌上的老茧多少年都没退去,那是一层层水泡结成的。

用批判的眼光看待那场浩劫,前辈和我们经历的苦难,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为我们的后人不再遭受苦难。面对“老三届”的哥哥姐姐们,尽管他们之中有人比我们就大几个月,那称呼和代名词却差之云泥。“老三届”成了老知青的专有名词,“六九届”一锅端全都下乡农村,黑龙江、内蒙古、云南等地,我们的低声细语老成持重被“老三届”高大身影和咋咋唬唬淹没了。

多少年过去了,人们发现“老三届”毕业生有一部分是留城的,六九届是作为最后一批整建制去边疆的知青。“老三届”留城的毕业生,你们蹭热度,神气什么?“老三届”和老知青是两个概念,不是吗?

我们普通人不会反潮流,只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利益最大化”,无知和愚蠢如影随形。我们连队的老职工都是老军川农场的“旧部”,他们大多是“闯关东”过来的。我印象他们懒散,干活不如我们知青卖力气,我们年轻人干活“多快好省”经常“吊打”他们。

C排长的妹妹在山东申请过来北大荒,要团部审批,颇费周折,因为我们是边境地区。我还去小C家作客,记得她家主打菜是大鹅炖猴头菇,炒鸭蛋。小C一直在给我劝菜:“猴头比又(肉)好起(吃)”。还告诉我采猴头菇的经验,发现一个猴头菇,猴脸的方向的树上应该还有一个猴头菇。我们可没时间采蘑菇,捡拾野鸭蛋,有时间写家信、在炕上懒个10分钟都是好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滞留北京,某种程度上是被“逼上梁山”,连长托人捎话给我,说不惩罚我,让我回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的离开是蚁穴效应吗?我才不管那么多,横竖我就是不回北大荒。北大荒给了我坚强的个性,又被我反噬:错过的无法挽回,为什么不把握今天。

知青大返城是“用脚投票”,这段公案有了了结。多少年后,1700万知青们回归故土,这是历史的嘲讽。“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寒窑赋》 知青回城,并不招“城里人”待见。好像一帮乡巴佬、土老帽,你们还能干点啥?好歹给你安排的工作已经是照顾了。很多知青面临低工资,没人愿意干的工种,工厂效益不好又解散了。

对于六九届知青,严冬过去了,并没有迎来暖春,他们闪转腾挪又迎来另一种生存的考验。老三届很多人通过恢复高考,完成了“鲤鱼跳龙门”,“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我们六九届在校读书时间最短,对于高考,我们大多数“望洋兴叹”。 我有意无意地忘记那些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最后几批长时间留在北大荒的朋友们,穿过黑暗与寒冷、“垃圾时间”,“我们要回家”!带着宗教圣坛般的笃信与虔诚,任何也不能阻挡“我们要回家”!那时候最严重的是绝望,没有尽头的绝望,荒野僻壤蹉跎了多少鸿鹄之志。

我争先恐后拼命干活,现在叫“卷”,连长们巴不得让我们多“卷”。在汗水和泪水里,我学会了成长,变得强大。学会了“拼”,挑担与重担拼,锄地与杂草拼,跑荒与野火拼,严寒与风雪拼,拼着拼着,人长大了。正是这种拼的精神,慢慢让荒原严冬有了阳光。

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在潜移默化。我曾流泪唱着“当年我的母亲,通宵没合上眼睛,伴我走遍家乡,为我一路送行”。“在这边疆,我常想念,我可爱的家” 半是疗伤半是治愈。我排解忧伤,缓冲压力,唱着比才的《卡门》的斗牛士,穿越孤独的心里充满了力量。看上去有些变态,这不是脑机“bug”,我的歌,与天地共交响,与草木共深情。

离开北大荒时我还不到18岁,但是我懂得,别期待别人保护你,只有你能保护自己。只有努力才能做最好的选择,求仁得仁。在不可知的未来,也许应该期待一个平行世界,管它是科学还是假说。艰难困苦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懂得努力、坚持,珍惜、感恩,人生丰满而抗压。

吃苦是一种人生体验,虽然不是我们的选择,但经历过会觉得弥足珍贵。“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也许。不过得有悟性,不然路就白走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辛弃疾),“人生是一串由烦恼穿起的念珠,达观的人是微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大仲马)理想主义也很滋养。祝福我们大荒人否极泰来!     

之后想想,领导把我们的时间安排满满当当,意图让我们无暇“思想长毛儿”了,方法不一定对。牺牲个人的自由和人格,换取当时的思想正确和情操高尚,是当时的“政治正确”。被禁锢的精神不想也不能问为什么,怀疑就是不忠。不管不顾地拼命干活,这是“大有作为”的具象。

我最大的愿望是当兵,无法抗拒的诱惑,什么兵都行;有同志说最大愿望是回到北京,扫大街都干!著名的马斯洛需求,生理需求为首要。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变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半生苦涩半生酸,笑看红尘如云烟。”北大荒两年零几天的岁月,短暂,白驹过隙;漫长,沧海桑田。历史翻页了,希望历史悲剧不要重演。

同是下乡知青,老三届同六九届却有不同的解读,我们既没当过红卫兵也没赶上当红小兵,还是顶着这“桂冠”全部下乡。幸运的是我们基本上被分到各地的兵团、农场,黑龙江、内蒙古、云南等地,比起插队青年的生活条件好很多。

09

人生易老天难老

天上没有北大荒


一个黑龙江兵团曾经的五好战士、劳动模范,回到北京立刻反向脱胎换骨。

在北大荒,连部里才有报纸看。我们一天到晚干活,毛主席“开展谈心活动,这个方法很好”还要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我干活冲,连长让我当个小班长,忙完了活儿,还要想着同班里的同志挨个谈心。现在想起很荒唐,那时就时兴这个,很无奈。一天我在连部附近捡到一张报纸,上有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的电影《啊,海军》。我心口不一,嘴上说:真是太反动了!心里想,回北京一定找票去看。

回到北京,正赶上看“批判电影”,我找到一张票,欣喜若狂。那次一下子演三部片子,《啊,海军》《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放映前,扩音器里播送的“前菜”:侵略啊、烧杀抢掠啊、不共戴天啊一通批,我性急:都知道,都知道!别啰嗦了,快开演,开演吧!看完三部影片,我当真“中毒”了,感慨故事好,演得好,忘记用批判的眼光了。这种高档文化生活久违了!

我刚要出剧场,正碰上兵团的朋友,她说要不你再看一遍,于是我又坐了6个小时。一连看12小时电影,我大呼过瘾,不是发疯也是癫狂!遗憾的是,电影没有演鬼子在我国烧杀抢掠,一时忘记了仇恨满腔,倒是有些荡气回肠。

因为有了开悟有了觉醒,坚决不回北大荒。黑土地养育了我的坚定,我反噬,坚决不回连队。在北京又过了几个月,表哥单位发的《巴顿将军》电影票,正巧我一人在家,当然要独享。我不能用语言表达影片的精彩与震撼,小伙伴们听说我看了巴顿,那种惊讶、羡慕溢于言表,我这才想到在国家机关工作表哥的伟大。表哥可是从海淀区跑过来建国门外送票啊,因为觉得值得,表哥才跨北京三个区送票。

比起插队知青,我们兵团挣工资,生活有保障,但是我们没有了自由。不能回家,生活、学习程式化。我们不挣工分,没有人逼迫我们干活,然而,我们自觉自愿地拼命干活,以求精神上的救赎,挫而弥坚。一直要求“狠批私心一闪念”一直检讨自己,扭曲了心智,让人无法觉察、觉悟。

我们与插队知青并非两个平行世界,我们比他们财大气粗,可没有自由。我大半生的经历,在北大荒的生活风采别样,念兹在兹,值得浓墨重彩。对于不满和委屈,我学会了忍受和化解。北大荒,有我流淌的汗水与泪水,有我流浪的青春年华,也有我鎏金岁月的记忆,回想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段经历不在于“青春无悔”,而在于影响我一生的价值观。能让我们坚持下去的除了这个思想那个精神,惟有自度了。唯有走出茧房,才能有真正的家国天下。

北大荒是我吃苦耐劳的天花板。1971年秋,刚回北京,我觉得天安门广场怎么变窄小了,比起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突然像来到小人国一样。乘无轨电车,车门已启动关门了,我一用力,生生把门掰开,脚顶门一侧身上去了,这是北大荒的功力,气势拉满。售票员瞪了我一眼,一看我愣头愣脑,就知道我是知青。

听说爱哭的人也爱笑,这是真的。我们副班长、上海人小Q与我很投缘,她总给我讲可笑的事情,比如她当海员的哥哥交了女朋友,让她假装路人,帮哥哥相面、参谋。小Q还说他们回上海,说有同事去开拖拉机,“上机务”了。上海话“机务”的发音是鸡屎的意思。她爱说,我爱笑,一有机会,我俩就凑到一起有说有笑,有时她的“包袱”还没抖,我就想笑了。我还记得她爱美,不肯穿兵团发的厚重的大棉裤,穿着“小包裤”还说不冷。

前些年听说她患了癌症,不幸离世。我悲从中起,欲哭无泪,“愿许秋风知我意,终与故人难别离。”祷告她天堂平安,“拜祭,终究也只是生者的一份安宁,也为逝者安息。”小Q活在我心里!

说北大荒没有浪漫不是事实。我们盖房子,看到几只天鹅在蓝天飞过,长颈白羽;还一次在工地,一只狍子靠近我身边,我伸手去抓,狍子扬蹄迅速跑开;冬天老职工们捡拾野鸭蛋……我们那里几乎很少“高高的白桦林”,柞木多,老职工叫“炸木”。我们的镰刀都是柞木制品,弯成弧度,所以我割地(我们那里管割麦子割豆子统称)做不到“左右开弓”。老职工管人傻没心眼叫“傻狍子”,我干活猛,他们有可能说我“卷”,叫我“傻狍子”。管不了那多了,好好干活争取光荣才是王道。

生活就是这样,要么忘记,要么努力。往事如风,带走了如花的青春,吹散了漫天的浮云。我用闲适淡然面对余生(琼瑶)。岁月清浅,光阴似箭,年轻的知青转眼到了古稀之年,我们的故事,写在无常的四季,我们的青春刻在手里的老茧。花开花落,叶绿叶黄,心碎时企盼朝阳,雨雪里伴着忧伤。

努力劳动献出的是一片丹心,只期许光明的前方。我不得不承认,在黑龙江我曾经绽放过生命。惊奇的是,我的心脏病“房间隔缺损”居然长好了,阜外医院的医生说这是百分之一的几率,相信“吉人天相”,“你若有心,好运自来”。“天道无情,常与善人”,感谢上天的眷顾。

不能忤逆领导“你想不想进步了?”哈耶克说:“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善意铺就的。”那些基层干部、领导一定是善意,想让我们在农村“大有作为”。青春韶华“以梦为马”,“为国分忧,无私奉献”。

我在北大荒的两年,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革命加拼命”的两年,争五好战士,创四好班级,我就像穿上红舞鞋,干劲拉满。1971年“9·13事件”后,一切出现了反转。我听回京的同学说,她们连队支撑知青的精神垮了,“精神原子弹”成了哑炮、“臭子儿”。“争五好、创四好”成了鬼扯。夏收季节,眼看要下雨,麦子堆在地里,没人去收,指导员带着哭腔,说要给大家下跪,只要去收麦子。

“9·13 事件”后兵团的政治生态垮塌,成了塔西佗陷阱。“争五好,创四好”突然刹车,兵团的知青们一片茫然,思想教育出现真空。旧秩序被抛弃,新秩序还没建立。所谓政治挂帅轰然倒塌,思想政治工作意兴阑珊。没有精神支撑,行动倒塌一片。

表哥、表姐与我同岁,也在北大荒下乡,回城后我们一起玩“拱猪”、打“百分”,传看世界名著、摆“龙门阵”。恢复高考后,表哥脱颖而出第一批考上了大学,还是数学系,直接惊艳到我。我们六九届的能考上大学数学系,这该多大才情!表哥“进一步门庭,添十分春色”,后来成为著名经济学家、几个名牌学府的教授,这是我们六九届的凤毛麟角。“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表哥也算“弯道超车”吧。

曾被彻底否定的东西不容洗白复燃!

前些时候,我请著名主持人崔永元写了条幅“彼岸”,听上去有些佛系。简单理解就是因为有了“彼岸”、有了向往,才有了“抵达”、有了力量


“思想麻木了就没有痛苦”。“ 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 “心会带着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龙应台)。 苦难也许是我们人生的修行,使得我们更深刻,更真诚。“生命里在那时充满怨怼曲折,后来好像都成了一种能量和滋养”。十年浩劫是我们人生的“负资产”,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我不赞成说“青春无悔”,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何谈无悔?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故乡的土地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回家路的跋涉,知青们走了几年十几年,“路漫漫野茫茫,望秋水回故乡”。

回到故乡,我们有了“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气概。不知道是否因我回家逾期,潘朵拉魔盒打开了,之后26连又有人陆续离队,经其它地方辗转返乡,回乡潮暗流涌动。文革以后,知青陆续返城,历尽的艰辛像“出埃及记”,奔向的迦南自己的故乡,故乡才是上天应许之地”。

我们农工班一般都是外出干活,春夏季通常是除草(我们那嘎哒叫铲地)、收割。冬季,我尽量争取去野外干活,因为可以吃馒头。

说起吃窝头,我一辈都不想吃那个东西了,我们现在有什么粗粮细做,掺什么豆面,只要有别的可吃,我碰都不碰,看见窝头形状我都反胃。后来回北京,妹妹住在工厂,偶然回家就让阿姨蒸窝头,说家里的窝头比他们工厂的好吃。我心生怨气,顾及妹妹不经常回家,想吃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吃算了。

我们那时信仰的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反映在我们的实际生活其实只有几句口号,语录歌什么的。毛主席教导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天寒地冻,坚持一下;干活劳累,坚持一下;吃窝头冻菜难以下咽,坚持一下,宗教无非如此。在坚持中麻木,反应迟钝。现在跟年轻人说这些,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五十多年前,短短的两年零几天,记忆忽近忽远影影绰绰,“半梦半醒半陶醉,半冷半暖半苍生”。也许重回“故里”太过庄严神圣,我还没有准备好。北大荒下乡的两年多的时光,刻骨铭心、一生难忘,但又不想故地重游,说不清什么羁绊了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宋之问)。

连队里,北京、上海、温州、天津等地当年的知青,在黑龙江与各地间来回跑了几回,我都没想到回去。是缺少情结吗?我不确定。在那里,记忆着我美好和骄傲,也记忆着我的沉重与苍凉。劳作、隐忍,青春是火红的花,她用眼泪与汗水浸泡过,开在黑土地的田头地垄。我的荒友,你们可还有“愿你闯荡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情怀?

“曲终人散皆是梦,繁花落去一场空”。北大荒于我,是第二个故乡,或苦或乐,是一个深刻的记忆,爱恨情仇在岁月冲刷下,渐行渐远、时隐时现。

我的连队朋友们回去黑土地“省亲”,给我带来录制的DVD,老连长一句“我对不起你们啊!”让我泪流满面。一个经常对我们凶巴巴的复转军人,把我们这些年轻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故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对得起”吗?DVD里1969年我去过的团部医院,样貌依然,在改开的春天里显得老旧、凋敝、年久失修。连队的变化也不大,那时,改开春风还未吹到北大荒,我心酸,凄凄惶惶怅然若失。

五十多年过去了,念兹在兹,我写下这段文字,以志纪念。“别让我回头望,让我走一趟”(歌曲《天上有没有北大荒》),“剪不断理还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回不去北大荒的乡愁。

多少年前,老三届在网上呼风唤雨,喊得震天价响,我们六九届就像个“倒霉蛋儿”,被社会漠视、边缘化了。我二姐年长我一岁,六八届的,那届有部分留城,她分到工厂了;我妹妹年幼我一岁,七零届留城的更多。我夹在姐妹之间成了“幸运儿”。

我宿命,命该如此,并不十分沮丧,而且还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气拔山河。我去下乡,换了姐妹们留城,这是一种使命般的光荣,这是本能,并无矫情。

北大荒给了我克服困难的韧性,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曾经沧海难为水”,千难万难也难不过我在北大荒的艰辛。如今我“孤独求败”,那是因为我生命中巨大的惊叹号。“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个人来说就是一生(龙应台)。”我们六九届以她的沉默、隐忍、包容、博大被上山下乡运动一网打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是我们六九届的情怀。 

童心合唱团请著名指挥家吴灵芬老师指挥歌曲《天上有没有北大荒》。吴老师问大家要唱出什么情绪,有说悲伤的,有说哀怨的,她出人意料地说,要唱出哭天抢地来,“别让我回头望,让我走一趟。高高的白桦林,有我的青春在流浪,高高的白桦林,有我的青春在流淌。”作曲家瞿希贤的女儿曾在北大荒下乡,她对歌曲的理解,就是要唱出哭天抢地,这也是我们大荒人共同的感受。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十几年的运动悄然无声地灰飞烟灭,我尽量不想将短文写成满腹牢骚、怨天尤人,五十多年岁月的沙漏,磨平了我们的棱角,我们选择心平气和地“与往日干杯”。我以为自己会放下那些年轻的峥嵘岁月,“光阴却没有替我轻描淡写”。当我手下嗫嚅蹒跚着文字,眼里有时盈满泪水,唯望曾经的那一切不要再发生。

我离开北大荒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当一切幻灭了,我坚定地离开,“心念一转,世界从此不同”。我的二叔在军队,这是构成我去向的偶然性。在穷乡僻壤不会有出路,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认知坚定了我。

你信宿命吗?我信。比我大一岁和小一岁的姐妹都留城了,我们六九届全部下乡;1971年和1973年想参军的,都光荣入伍了,我赶着1972年,那年因“9·13事件”没招兵;好不容易回京,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如考外语专业,我就考上大学了,可惜父亲希望我考新闻专业,我不得不拼力补习数学,4分之差落榜了。没考上大学是我内心的重创、人生的硬伤、劫数,无法破解的符咒,求学的大限,让我抱憾终生。

结婚生子我有了稳定的家庭,孩儿他爸又人间蒸发了。吃苦攒下的生活本钱,不会过期作废。有一段当知青的经历,我会发现自己具有较强的克服困难的能力。即使我儿子的父亲离开我们,儿子健康情况不好,我必须又当爹又当娘。寒冬腊月,我下了班骑自行车从东城冲到西城的医院,在那里还有几个男病人的大病房陪孩子吃晚饭,陪陪他,然后顶着凛冽寒风骑车到东三环的家里。

孩子手术后留观,见他睡了,我第二天还要上班,就到他病房的床上睡一会。次日清晨我去看孩子,发现过道门锁了,还好上面的窗子玻璃坏了,我摘下碎玻璃,从窗子钻了出去。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有本事,简直是“狗急跳墙”。北大荒没教给我钻窗户的本领,但教给我克服困难,抗打击、抗压和“人定胜天”的修为。没有毛泽东思想指引,只有为母的责任和孤注一掷。

北大荒,想起你让我沉重,心里充塞着五味杂陈,满眼苍桑满心的凄惶“你为繁星,我为落花”“金戈铁马,水月镜花,那缕缥缈的青烟,点缀着你我的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有北大荒的艰难困苦垫底,“孤独求败”,再没有艰苦威胁到我。北大荒让我坚强、让我成长,勇敢、耐劳、无畏、抗压,给我坚强的意志,强壮的体魄和解决困难的能力。

更意外的是,我的房间隔缺损心脏病不治自愈了,医生说得这病痊愈率只有百分之一,让我得到生命中特殊的赠与。“无心插柳柳成荫”下乡并不是一无所得。“卖惨”“摆烂”不能博眼球。知青不仅仅是个符号,自我悲悯有时有积极的意义。终究“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们学会接纳自己的知识贫瘠和平凡,与命运和解。

郭路生写《相信未来》时,我们已在北大荒了,不知是否“量子纠缠”,他的期待、憧憬,为我们表白。我从东北探家后毅然滞留故乡,我“相信未来”,绝不回头。

人说“受苦也是人生的财富”,我的正面理解是,北大荒有意无意成就了我修行之苦,我们为自己的付出背书。我们大多数知青,见过惊涛骇浪,河水奔腾又算什么?在以后的职场中,会折射出大荒人的优势:吃苦耐劳,人生丰满、厚重而抗压。

我们知青每人有各不相同的“生死疲劳”, 面对以后生活再三带来的困苦,却是我们佛系的“如歌的行板”,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快意人生。在天高地阔的北大荒,我们有了不同寻常的眼界和情怀,认知重新定义了,她影响了你的今后,甚至一生。

如果说我今天活得幸福、从容、快乐,健康,这里一定有北大荒对我心灵的滋养,“我问沧海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2023年北京冬季遭遇极端天气,当我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啜着咖啡、听着音乐,心里依然会澎湃着北大荒的寒风凛冽。

回不回去,北大荒就在那里,在我记忆里,在我心底里。时光流转,“既离开何重逢”,当我回忆在北大荒的过往,我想到的是:人生如歌。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答案在风中飘……”(鲍勃·迪伦)

2024年1月
(全文完)

刘靖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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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靖:-40°C暴风雪中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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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儿心中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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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耀邦说险些冤枉了人

选择与尊严,生命小舟谁做主?

刘靖:邻居潘梓年伯伯,

你们在天堂还好吗?

刘靖:“阿姨”演义

斗智斗勇斗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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