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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是上帝在你脑海中说话?(上) | 科幻小说

索何夫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异世界」

科幻的魅力之一就是带读者走入不一样的世界。今天的小说将带我们去一个中世纪风格的世界里探险。这个故事我们会在今明两天分2次发出,读到最后,你会发现事情并不是你最开始以为的那个样子。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神圣之声(上)

全文约13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我以我的名誉向您保证,主席阁下,那些灰湾佬全都疯了。

每个曾来过这里的人都知道,帆角港基地的会议室是个相当不舒服的地方——这间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位于基地堡垒最东端的老塔楼顶部,从两人高的石质落地窗中可以直接望见劲风岬下波涛汹涌的鸽灰色海面。从南方的海面上刮来的咸湿冷风一刻不停地从没有窗扇的窗口中涌入花岗岩砌成的房间内,发出上千个女鬼合唱般的刺耳呜咽声。房间里唯一的壁炉深深地镶嵌在灰色的石质墙壁内,看上去倒更像是个摆放灯笼的壁龛。尽管壁炉里正毕毕剥剥地烧着一捆刚从堡垒储藏室里取来的干松木,但此刻正站在大厅一角的马克·伊文斯怀疑,那捧小小的火焰所散发出的热度大概连温暖主席本人的后背都不够。大厅的中央还吊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电灯,据说,在伊格内修斯的爷爷的时代,这玩意儿发出的光比一百支蜡烛还要亮堂。但现在,它仅仅是一件装饰品,就像挂在壁炉上的徽章和佩剑一样,作为旧时代宏伟画卷的一小片残迹存在着。

“疯了?”在那张用浮木钉成的老扶手椅上,伊文斯的上司、导师兼前监护人,下达尔马提亚与西色雷斯的仲裁者和首席司法官,帆角港基地的第一公民兼主席伊格内修斯·纽文正交握着戴着黑色海狸皮手套的双手,耐心地倾听着他的商业代表兼情报提供者哈菲佐拉·法佐里的报告。据说,伊格内修斯在年轻时曾是个远近闻名的浪子,对基地的福祉和家族的荣耀毫无兴趣,将整个青年时代都花在了与商队和流浪学者们四处游荡上。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位领袖中的典范,他的举止威严而不失优雅,毫无表情的褐色面庞一如帆角港海岸峭壁上饱经风霜的磐岩,“你确定?”

“千真万确!”矮胖的图兰商人急切地点着头,活像是一只渴望从主人那儿讨块骨头吃的猎狗。当然,在现如今,联邦境内的外邦人地位确实也不比一条在城堡大厅里找食的狗高到哪儿去:自从执政官阿纳斯塔修斯五世轻率地挑起与东方诸国的战争之后,几乎所有外邦人都已经不再受到欢迎。他们的公民权被取消,经营生意的特许状被剥夺,人身安全不再受法律保护,有不少人还因为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到逮捕,甚至丢了性命。哈菲佐拉·法佐里之所以还能把他的生意做下去,完全是靠着帆角港公民的身份——尽管他在帆角港所拥有的只是一小块除了礁石,和海浪外一无所有的象征性“地产”。

“我早就说过,凯恩·韦那小子的脑袋有问题,”伊格内修斯·纽文的首席参谋陶尔斐斯上校一脸不屑地评论道,“他的家族有东方佬的血统,谁都知道,东方人不是疯子就是脓包,斯拉夫人和图兰人也许还能派上那么点儿用处——”他斜眼瞥了瞥站在他身边的哈菲佐拉·法佐里,“但那些龌龊的……”

“够了!”主席神情厌恶地挥了挥手,“继续。”

“是的,阁下,”哈菲佐拉说道,“我派到橄榄镇和矮柳集的小伙子们向我提供了一致的情报:至少有好几万——也许更多——‘神圣之声’教派的疯子们正在从四面八方向灰湾的领土上聚集。在盐滩镇和矮柳集,所有的店家都在诅咒凯恩·韦和他身边的那帮神秘学家。因为他们的主席命令他们必须免费为这些疯子提供饮食和住宿。我的商行也蒙受了很大的损失,那个小杂种允许那些杀千刀的家伙随便从我的店里拿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只要在保付单据上摁个手印就行。呃,阁下您明鉴,哪个有理智的人会相信,那些一文不名的傻瓜会回来为几张羊皮纸付钱呢?我的会计们全都在向我诉苦……”

“说正事,法佐里先生!”

“呃,是的,阁下,”图兰商人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拉扯着用花花绿绿的塑料线绑在脑后辫子上的一连串铜饰,“我的小伙子们非常肯定地告诉我,这些疯子全都是被凯恩·韦招来的——那条小鼻涕虫似乎相信,他们的那个疯子教派所追求的那个什么‘大奥秘’很快就要揭晓了。因此他们有必要发起一场规模空前的朝圣运动。现在,灰岩堡和它属下的村镇的粮仓几乎已经快被这些疯子吃空了,那些外邦人开的粮店也全都关了门,只有行脚商人们还敢到那儿做点小本生意。所有人都说,凯恩·韦已经从他领地边境的塔楼和哨站里撤离了所有士兵,还解散了手下的大部分守备队和警卫。在灰湾的城镇里,商人们放弃店铺和货栈,农夫离开田地,工匠们也遗弃了他们的作坊。成千上万的人正变卖掉他们所有值钱的家当,准备加入这场由他进行的朝圣中去。”

“笨驴拉稀屎,蠢货干蠢事,”德拉科·陶尔斐斯用鄙夷的语气评论道,“我敢打赌,等到今年冬天,这帮白痴就得靠吃老鼠和皮靴过活了。”

伊格内修斯的其他顾问纷纷出言附和,有人甚至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只有帆角港主席仍然双手交握、神色凝重,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众所周知,“神圣之声”是一个古老的教派,创立于信史开端之前的黑铁时代。它的信徒们坚信,终有一日,传说中的“神圣之声”会再度降临这个世界。到时候,只要在正确的时间前往正确的地点,以正确的方式聆听,来自天际的声音就会将无穷尽的知识重新灌入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成为传说中无所不知的“智者”,带领人们重返光荣的科技时代。

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神圣之声”信徒真的成功过——确实有不少人声称听到了“神圣之声”,并在朝圣结束后自封为“智者”,但事实证明,这些人要么是骗子,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两年前,曾经有几个这样的家伙来到帆角港,声称伟大的“神圣之声”就隐藏在城堡附近的一座“圣井”之下。这种不珍惜自己生命的愚行,事后自然遭到了帆角港人义愤填膺的谴责——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偷偷跳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口井里,等到大家发现情况不对时,井水已经被腐烂的尸体搞得没法饮用了。

“或许执政官阁下会帮助他们,”在一阵哄笑与议论声中,一个略有些羞怯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凯恩·韦不是提奥多罗斯家族的亲戚吗?”

马克.伊文斯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作为一个见习军官、一个帆角港属下的镇长的儿子,他能够有幸列席如此高级别会议本已是破例,而不经许可擅自发言则是彻头彻尾的僭越举动。值得庆幸的是,尽管不少人——尤其是陶尔斐斯——对他投来了愤怒的眼神,但主席本人看起来却并不生气。

“是的,凯恩·韦确实是提奥多罗斯家族的亲戚,他的母亲是阿纳斯塔修斯四世的幼妹,但这并不代表现在这位执政官就会喜欢他,”主席缓缓地说道,“我们亲爱的阿纳斯塔修斯四世之所以把他那个白痴妹妹嫁给韦氏家族,就是为了将来能名正言顺地接收灰湾基地——如果凯恩·韦不幸发生意外、或者放弃了自己的领地,执政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半岛南部的领土收入囊中。”

“但这白痴现在却打算穿过我们的土地、带着好几万人拖家带口地到鸟不拉屎的北方大荒原去找什么‘神圣之声’,就因为他身边的那帮寄生虫灌进他耳朵里的鬼话!”哈菲佐拉双手一摊,“我得承认,韦家算不上什么好邻居,但提奥多罗斯家更糟。”

“没错,”陶尔斐斯没好气地接着说道,“大人,我认为我们应该派一半的基地守备队到边境上去,再征召民兵守住从大道到山间小径在内的所有通往南方的道路,把每一个试图越境的蠢货都踢回家去。”

“不,”主席缓慢地伸出了右手修长的食指,“古老的条约和习惯法都没有赋予我们这么做的权利,凯恩·韦先生当然有权穿越帆角港的领土,其他灰湾公民们也一样。陶尔斐斯上校,立即向每个士兵传达我的命令:不得阻碍任何来自灰湾的朝圣者——无论是个人还是团体——穿过我们的边境,他们的安全必须得到保障。魏格纳先生,我要您马上去起草一份公告,通知境内的商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向朝圣者提供食物、药物、饮水或者任何必需品,只要收署名发票就行。他们的相关支出将从今年的税收中全部减免。”

陶尔斐斯惊讶地张开了嘴,似乎还想争辩几句。但在主席毫不妥协的目光之下,他最终只是耸了耸肩,与书记官一同离开了觐见室。“你的情报对我很有价值,法佐里先生,”伊格内修斯·纽文说道,“事实上……或许比我预料中的更有价值。”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哈菲佐拉飞快地说道,“也许您愿意从我这儿买点什么?我手上有一些刚从小亚细亚搞来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全都又乖巧又听话。我还有旧纪元的万灵丹、醒脑药水、来自东方的神秘毒药和催情剂……呃,您既然拿到了情报,总得给我点赚头吧。对不对,大人?”

“我们这儿不买偷来的孩子,也不需要用薄荷油和蜂蜜调制的万灵丹,”帆角港主席摆了摆手,“不过,我同意你的意见——为帆角港效劳的人应该得到报酬,”他突然将目光转向了仍然站在会议室角落中的马克·伊文斯,“伊文斯先生?”

“呃,大人?”

“我也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伊格内修斯的双眼凝视着悬在会议室中央的电灯,“明天一早,你和法佐里先生一起出发,陶尔斐斯先生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暮春时节的夕阳就像一只橙黄色的特大号水母,有气无力地漂浮在西方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毫无热度的阳光在富含泥沙的黄褐色海水上来回折射跳动,活像是这只水母朝着四面八方伸出的无数触手。

在用石板铺成的史盖斯镇街道两旁,一些货真价实、被切掉触手的水母正与几串沙丁鱼一道被挂在树枝搭成的晾架上,在阴冷的晚风中像旗帜般飘动着。与那些从学走路时起就开始和渔具与船只打交道的专业渔民不同,史盖斯镇的居民们大多是在最近几年里才放下账本和炭笔,开始操持这门陌生的行当的。在伊文斯的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史盖斯镇是西海岸地区几座小有名气的贸易中心之一,来自东方的马队与贸易船只为这座小镇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而在他父亲的时代,本地人甚至还曾经试图重新发明出依靠蒸汽力运行的商船——直到联邦在阿纳斯塔修斯五世领导下对东方诸国开战,开始对境内的一切贸易课以重税为止。在那之后,镇上的人要么跟着商船去了仍有生意可做的西方,要么不得不加入联邦军队混口饭吃,剩下的老弱妇孺则不得不自谋生路。现如今,镇上的市场和旅店早已变得门可罗雀,码头上也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捕鱼小船,由于无人照管,街边上到处是半人高的杂草,只有镇内的大道还算干净:这条仿佛由整块黑玻璃打磨而成的道路是科技时代遗留的产物之一,尽管经历了数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但却从来不曾出现过一丝裂痕、一点瑕疵。

不过,今天的史盖斯镇暂时恢复了往昔的繁华景象——这都要归功于途经此处的数万名前往北方探访“神圣之声”的灰湾人。那些手头稍微阔绰一点的朝圣者大多住进了镇上旅馆那些尘封已久的客房,而更多的人——包括凯恩·韦本人——则选择了在海岸边的开阔地上露宿。五花八门的帐篷与篷车围绕着史盖斯镇的码头区形成了一座小型城市,而这座城市中最显眼的建筑无疑是属于灰湾基地首脑们的大车。这些花里胡哨的大玩意从头到尾封闭得严严实实,仅有的两扇窗口也被华丽的金红色织锦覆盖着,看起来更适合那些等待出嫁的女孩,而不是她们的父亲和夫婿。

“嘿,看哪,奶嘴大人来了。”当伊文斯穿过一排排帐篷、返回帆角港人的营地时,迎面而来的风中传来了一个被刻意压低的粗噶声音。“奶嘴大人”是这帮士兵替他们名义上的长官起的一连串绰号之一,但还不是最糟的一个——伊格内修斯·纽文拨给他的这二十名骑兵都是帆角港守备队中最有经验的,但这也意味着他们有着一切老兵所共有的臭脾气。对一个没有任何正式头衔、更没有经验与资历可言的十九岁年轻人而言,要驾驭这么一群家伙本来并非易事,而凯恩·韦给他的“优待”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按照主席的明确命令,伊文斯的任务应该是在灰湾人穿过帆角港领地时为他们提供护卫,并确保这些人安全地前往北方大荒原朝圣——而不是相反。伊文斯曾以为,灰湾基地的主席很可能不会乐意与一支不属于自己的武装队伍时刻相伴,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凯恩·韦不但欣然接受了帆角港人的“护送”,还相当热情地为伊文斯安排了更“符合身份”的旅行方式——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伊文斯都不得不呆在那辆吱嘎作响、不断摇晃的华丽马车里,只有在宿营时才能短暂地呼吸一会新鲜空气。这件花里胡哨的交通工具不但极不舒适,而且也让他进一步成为了骑兵们眼中的笑柄:每当伊文斯试图与他们一道在营火旁坐下,或是向他们发号施令时,总会有人发出嘘声,甚至在他身后放上一发空枪,然后一脸无辜地请求“伊文斯女士”原谅自己的失误。而在背地里,这帮老油条每天都会为他发明一个全新的绰号,每个都比前一个更有新意,当然也更尖酸刻薄。

伊文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那些正在为他今天的新绰号展开激烈争论的骑兵们,走向了搭在码头旁的大帐篷——那是哈菲佐拉·法佐里和他手下商队的宿营地。几十名穿着棕色短上衣、打着麻布绑腿的工人正像一群工蚁一样忙碌地从商船上卸下一箱箱酒、熏肉、糖和各种日用品。尽管大多数前去寻访“神圣之声”的朝圣者都满足于帆角港人免费提供的陈面包和井水,但总有些人会试着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一点。

“您来得正好。长……呃,阁下。”哈菲佐拉·法佐里的帐篷内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型宫殿:贵重的地毯铺满了帐篷内的地面,上面堆着小山般的织锦枕头。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闪闪发光、价值不菲的小玩意儿。这位富商正跪坐在一只做工精巧的提灯前,一边享用着一大碗奶油泡无花果,一边把玩着一支有着银质握柄和镀金枪管的手铳。当伊文斯走近时,他发现那只提灯中跳动着的并非火焰,而是毫无热度的冰冷荧光——像这样的科技时代的古董几乎全都价值不菲,“这几天过得可还满意?”

“算是吧,”伊文斯揉了揉坐得酸疼的大腿——说实话,比起乘坐那些奢华、缓慢但却完全与舒适无缘的马车,他倒更愿意用双膝跪着赶路,“看来伊格内修斯先生给了你不错的报酬,法佐里先生。”

“这么说可不太准确呐,大人,”哈菲佐拉舔了舔沾满奶油的粗短手指,然后从他的藏品柜里取出一瓶红酒,递给了伊文斯,“咱们的主席大人不过是给了我一个为这些人提供方便的机会罢了——想想看,跟着凯恩·韦大人一起朝圣的有三万多人!这一路上有哪座镇子、哪家商铺能为这么多人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尤其是在咱们尊贵的执政官阁下把其它东方商队都赶走之后?更何况,我的价格可是相当公道——”

“没错,非常公道。”伊文斯一点也不打算掩饰语气中的讥讽意味,“所以您打算继续慷慨地为这些人提供‘方便’,直到他们找到‘神圣之声’为止?”

肥胖的图兰商人耸了耸堆满脂肪的肩膀。“‘神圣之声’?”他舔了舔嘴唇,“那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但传说总是有根据的。”伊文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

“根据?没错,当然有根据,”哈菲佐拉将另一颗无花果塞进嘴里,那张沾满汗渍的胖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所谓的‘神圣之声’或许只是骗小孩的鬼话,但传说中的‘智者’确实是存在的——至少曾经存在过。”

“哦?”伊文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真的?”

“在你们这里,在西方,人们早已遗忘了古老的传说与歌谣。但在我的故乡,有一些人仍然记得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远在联邦建立之前,甚至早在古老的黑铁时代之前,”图兰商人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您对科技时代有多少了解,大人?”

“不是很多。”伊文斯诚实地说道。

“在旧纪元,人类曾经创造了许多伟大的奇迹,”哈菲佐拉又吞下了一颗无花果,然后用一杯加了蜂蜜的山泉水润了润喉咙,“在那时,殖民者驾驶着巨大的船舰在群星间遨游,到那些遥远的世界开疆扩土;在那时,人们可以榨取太阳和星辰的力量为自己效劳,凭空召唤出光明与温暖;在那时,几乎没有人会在年老体衰之前就英年早逝——因为当时的医疗技术几乎可以治愈一切疑难杂症。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知识之上:旧纪元的人掌握着我们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海量知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知识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到了快要把自个儿压垮的地步。”

“压垮?”伊文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哦,当然可能,”肥胖的商人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这件小巧的武器做工精致、质地上乘,许多士兵会很乐意花上一个月的薪水买下它。但对哈菲佐拉·法佐里而言,它不过是一件纯粹的装饰品而已,“众所周知,即便制造最简单的东西也需要相应的知识,而复杂的知识又建立在那些相对简单的基础知识之上。比如这把匕首,它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送给我的,他是小亚细亚最优秀的武器工匠。为了能制造出像这样的东西,他花了整整十年去学习如何挑选最好的原料,如何控制锻炉的火候,如何精准地判断与控制每次敲打刀刃的力道和位置,又该怎样在淬火前将装饰图案镂刻在红热的钢铁上,而要想掌握任何一道工序,他都必须先学习更多与之相关的知识。科技时代的人其实也一样:在无止境的欲望驱动下,他们不断地开拓、探索、研究,直到最终陷入了原地踏步的困境。”

伊文斯一气喝光了杯中的残酒,然后又为自己续满了一杯。图兰商人的藏品确实是上等货,他甚至怀疑,就连各个基地的主席们平时也喝不上这种好东西:“为什么?”

“因为知识本身成为了累赘,”哈菲佐拉答道,“几千年的高速知识积累——当时的人管这叫‘知识爆炸’——让科技时代的人在许多领域都取得了极高的造诣,但也极大地限制了他们进一步发展的余地:如果有人想在某个领域取得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成就,他都必须将大半生的时间花费在对基础知识的学习上,许多从青年时代开始求学的人,直到耄耋之年也无法取得独自主导研究的资格。而过于高深艰涩的求学之路又让绝大部分人丧失了学习的兴趣。当时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少数人皓首穷经、竭尽全力维系着宏伟但却摇摇欲坠的文明大厦,而其余的人却像现在最卑微的农夫一样无知——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哪怕最起码的求知的动力。这些人只需要懂得屈指可数的几项技能、甚至压根用不着工作,就能像朽木里的蠕虫一样舒舒服服地消磨一生。”

“当然,这种情况引起了某些有识之士的警觉——这些人意识到,陷入困境的人类文明必须另辟蹊径,他们内部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人认为,应该用超级人工智能——呃,那是一种古代人的发明,可以让机器像人一样学习与思考——全面代替那些效率低下的人类学者进行科研工作,但这个提案遭到了另一派人的坚决反对。”

“为什么?”伊文斯再度问道。

“因为大多数人都不太信任那些……不是人类的东西,”哈菲佐拉合上了手边的账簿,“最后,这一派人的意见占了上风,也正是他们用科技时代的生命科学技术创造出了所谓的‘智者’。据说,这些天赋异禀的人生来就是为了钻研某个特定的科学领域。他们拥有普通人无法比拟的智慧、无需学习就能对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一切知识融会贯通,而且永远不会遗忘任何东西——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所有的故事里都这么说。”

“有意思,”伊文斯点了点头。或许是由于帐篷中的炉火的缘故,当他第二次为自己添酒时,一股暖流突然涌上他的脑门,让他产生了一阵轻微的眩晕感,“然后呢?”

“依靠‘智者’们的伟大智慧,科技时代的人类迎来了最后的、也是最为辉煌的黄金年代——直到革命联合阵线开始反抗邦联的统治为止。然后就是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了:动乱之年代、新阿瓦隆的毁灭、落泪之日的决战、邦联的崩溃……所有的‘智者’都死了,他们被大战的鲜血和灰烬埋葬,科技时代的荣光也随之终结,剩下的唯有传说与回忆,”哈菲佐拉耸了耸肩,“总之,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智者’了,所谓的‘神圣之声’更是无稽之谈——至少我不相信这玩意儿。”

“那我……”伊文斯正想起身告辞,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勉强走了两步,接着就在一种不自然的强烈疲惫感的重压下跪倒在了布满华丽花纹的地毯上,“我觉得……”他试图说话,但舌头却仿佛变成了一块软泥。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他。


“……他还好吗?”

“我想是的,主席阁下。”

“你确定放进酒里的药量没弄错?”

“是的,我……噢,他醒了。”

马克·伊文斯费力地睁开了仿佛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挣扎着坐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哈菲佐拉的帐篷里喝醉了,然后被送回了那辆该死的豪华马车上,但充斥在空气中的酸臭的鱼油味儿很快就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我的头痛死了,”伊文斯自言自语道。他太阳穴周围的血管现在正突突地抽痛着,活像是有人朝他的耳朵里硬塞进了一窝愤怒的大黄蜂,“这是哪儿?”

“这里是我的商船‘苜蓿花’号,”回答他的是哈菲佐拉的声音,“我们昨天就已经离开了史盖斯镇。”

“你的……商船?”这个词仿佛一句效力强劲的魔咒,在转瞬间就驱散了伊文斯残存的大部分倦意。他使劲揉了揉朦胧的双眼,打量着自己身处的这间斗室——这里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用耐潮的坚硬雪松木板制成的,每个角落里都见缝插针地堆放着木桶和板条箱。他身下是一张用箱子和门板草草搭成的“床”,而室内仅有的光源就是插在这张“床”边的一支气味难闻的牛油蜡烛,以及天花板上开着的一扇一尺见方的天窗。“可我必须……”

“呆在我的身边,对吗?”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从舱室黑暗的角落中传来,“不用担心,我可以确保这一点。”

灰湾基地的现任主席是一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宽阔的前额与低矮的鼻梁彰显着他的家族所拥有的东方人血统,而尖锐的下巴和沙金色鬈发则显然遗传自他的母亲——联邦前任执政官的那个痴呆妹妹,虽然他的腰间挂着两支双管手铳和一把短剑,但却遮掩不了与生俱来的那种温和气息。尽管许多小道消息声称,凯恩·韦是一个迷信的傻瓜、一个精神错乱的低能儿,但在与对方黑色的瞳孔对视的一瞬间,伊文斯立即意识到了那些传言的荒诞之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疯子或者白痴,相反,他看到的是一个学者、一个散发着理性色彩的男人。

“我必须就法佐里先生在你的酒里下药一事表示由衷的歉意,”凯恩.韦继续说道。平心而论,他的声音算不上优雅动听,但却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磁性,“我承认,他的行为是由我指使的,我将对此事负全部责任。但我也希望你知道,这么做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陡然升腾的怒气让伊文斯的头痛变得更强烈了,“那其他人呢?我的士兵……”

“我的追随者们会继续穿过帆角港的领土,前往北方大荒原朝圣,你的士兵也会继续留在队伍中‘护送’我,”一抹狡猾的笑意出现在了年轻人的嘴角,“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的不辞而别——自从朝圣队伍启程之后,我就从未离开过我的马车,而你的士兵们会被告知你身体不适,必须呆在车上休息,我相信他们大概不会对此产生怀疑。”

没错,那帮混球要是会怀疑才怪。伊文斯气恼地想。“所以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他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北方大荒原?”

“我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干什么?”凯恩·韦反问道,“当然,要达成目标,我需要采取一些必要的伪装措施——我的某位表亲一直密切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因此我必须在前往真正的目的地之前摆脱他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些间谍。说实话,我还得感谢伊格内修斯·纽文大人。有了他派来的那支‘贴身卫队’,所有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我正处于帆角港人的严密监视之下,不可能做出任何出轨的举动。而我相信,法佐里先生船队中的一艘普通商船的离开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表亲?你是指——”

“当然是咱们仁慈的阿纳斯塔修斯五世,”灰湾伯爵耸了耸肩,“没错,他是个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的妄想狂;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和骗子;但绝对不是傻瓜。在我的身边,有一半的人是他的眼线,另一半的人随时都可能把他们看到和听到的报告给这些家伙——只要他们认为这么做能得到好处……什么事?”

“大人,我……”哈菲佐拉·法佐里的脸涨得活像是烂熟的青菜,几乎被肥厚的双层下巴完全盖住的喉结一阵阵地抽动着,“我有些……”

凯恩·韦不耐烦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片刻之后,一个身材健硕、用肮脏的缠头布裹住半张脸的高个子水手推开了舱门,将肥胖的商人扶了出去。不知为什么,伊文斯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但却记不起在哪见过。“可怜的家伙,”年轻人嘟哝道,“他拥有整个半岛地区最大的商船队,却从没亲自出过海。”

“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舱门被推开的那几秒钟里,清凉的海风短暂地驱散了船舱内燥热的腥臭味,也让伊文斯的头疼缓解了不少,“为什么要绑架我?”

“绑架?”凯恩·韦的目光在那支明灭不定的牛油蜡烛上逡巡着,“不,我认为用‘邀请’这个词更恰当一些——因为你的血统,你有权与我,以及那些像我一样的人一同知悉伟大的旧纪元的奥秘,成为人类文明复兴的使者。这既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也是不可推卸的神圣职责。”

“血统?”伊文斯被搞糊涂了,“我们?”

“哈菲佐拉或许已经告诉了你一些与科技时代和‘智者’有关的故事,但仍然有许多事是他所不了解的,”那对漆黑如墨的瞳孔再次对上了伊文斯的目光,仿佛要生生从他的灵魂上钻出一个洞来,“我曾经花过好几年的时间研读‘神圣之声’教派的典籍。尽管充斥其中的大多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诡辩和以讹传讹的传说,但在它们的字里行间仍然保留着某些古老事实的残片——‘智者’们并没有在那场战争中灭绝,在邦联分崩离析之后,仍然有一支、也许不止一支血脉流传了下来。”

“比如说你的家族?”

“是的,”凯恩·韦自豪地说道,“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家族正是这些古老而高贵的血脉中的一支——我的曾祖父韦科曾是罗曼努斯一世执政官的首席秘书,他仅凭记忆就能背出首都驻军中每个军官和军士的名字。我的父亲伦道夫·韦在二十岁时就凭记忆默写下了联邦传道会修订的全部五部真书,近百万字的篇幅中没出一处错误,而我本人则记得过去十年的每一天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尽管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一事实。除此之外,这一血脉也在我的许多表亲们身上展现了出来:我的叔祖约翰·莱西马库斯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和建筑大师之一,而我父亲的两个堂姐在不满十五岁时……”

“那你可找错人了,”伊文斯一边对抗着几乎要将他的脑袋生生撕成两半的疼痛,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家族的宗谱——他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来自韦氏家族的旁支,应该是凯恩·韦父亲的表亲,而在过去的五代人中,他的家族至少曾经从灰湾基地迎娶了七位新娘,“也许我可以勉强算是你的表亲,阁下,不过我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我甚至连我老爸有几个堂表兄弟都记不清楚。”

“这很正常。”凯恩.韦打断了他的话,“我倾向于认为,并非每个拥有‘智者’血脉的人都能展现出其天赋——科技时代已经终结了千年之久,我们的血统尽管强势,但在数十个世代后也已经变得过分稀薄了。但我相信,一旦‘神圣之声’重返这个世界,深埋在你我血脉深处的潜能就会像春雨后的种子一样复苏,”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宗教狂热般的炽烈火焰,“到时候,伟大的新邦联将在废墟与灰烬上重建,取代现在这些窃据着这颗行星表面的腐败暴虐的政权;我们会结束毫无意义的战争和动荡,然后再次走向星空!”

“但哈菲佐拉说,‘神圣之声’只是个传说。”伊文斯说道。

“那个图兰人或许比普通人懂得更多一些,但他对科技时代的了解仍然只是一点儿皮毛罢了,”凯恩·韦不屑地摇了摇头,“没有任何人能够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无所不知,哪怕是‘智者’也是如此。‘神圣之声’的确存在,但与那些傻瓜们自以为的不同,它并不能让你变成‘智者’——恰恰相反,只有那些拥有‘智者’血脉的人才能聆听神圣之声,汲取其中蕴含的知识与智慧!我的那位表亲之所以处心积虑地监视我,正是因为他知道我有这个能力——他惧怕我用旧纪元的知识颠覆他的统治。而且他也知道,我确实会这么做。”

“但你也说过,科技时代早在一千年前就终结了,”伊文斯努力试图从对方的话中挑出毛病,“邦联已经分崩离析,它留下的遗产也早已灰飞烟灭,你又怎么能确定‘神圣之声’仍然存在呢?”

“我当然能,”凯恩·韦换上了一种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腔调,他的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是的,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它的存在。关键在于找到正确的地点,用正确的方式启动它,就像‘神圣之声’教派的说法一样,尽管他们自己也许并不明白——”

厚木板钉成的舱门再次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这一回,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有着黑色头发与瞳孔的少年,看上去应该是凯恩·韦的众多表亲中的一个。“大人,那个……那个图兰人!”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他……他……”

“他怎么了?”凯恩·韦脸上如痴如醉的神情就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他与少年一道匆匆地登上了商船的甲板,伊文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在苜蓿花号不算宽敞的后甲板上,一群水手正惊恐地聚在一块,被几名刀剑出鞘、怒气冲冲的士兵看守着。原本悬挂在船舷支架上的单桅小艇不见了踪影,而在东南方的水天线上,一片孤独的帆影正在浪涛间渐行渐远。

“主席阁下,那个胖子刚才趁我们不注意,用这个撂倒了看守小艇的哨兵,和一个水手一起溜了,”凯恩·韦的表亲之一将一支折断的船桨丢在了伊文斯脚下,“但他们现在还没跑太远,大人,如果全速追击的话——”

“我们会浪费一整天时间,”凯恩·韦摇了摇头,“就让他向伊格内修斯·纽文报告去吧,我不在乎——帆角港人阻止不了我们,任何人都不能,”他扭头看了伊文斯一眼,“噢,对了,派两个信得过的人护送伊文斯先生回房——出了这种事之后,我可不希望他发生任何意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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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加勒比海盗》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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