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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船上不一定有幽灵,也可能是异形(上) | 科幻小说

索何夫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探索」

1961年5月25日,肯尼迪的国会演讲拉开了登月计划的序幕。多年来,人类从未停止过对太空的探索。当我们走向更深更远的星空时,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今天的这篇小说是有关太空中的幽灵船的故事,将在今明两天分2次发布。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幽灵之船(上)

全文约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在绝对的寂静之中,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行着,一如往昔。

在很久以前,当航天活动刚刚从梦想变成粗糙的现实时,这个被称为“太阳系”的小小恒星系总是被那些雄心勃勃的宣传家们描绘成一个狭小而拥挤的地方、一只早已无法容纳已然长大了的“婴儿”们的摇篮。但事实上,如果这些人能够有幸站在太阳系的边缘,用自己的双眼观看周遭的景象的话,他们大概会立即意识到这个比喻的荒谬不实之处——在这里,在这颗直径三十公里、长得活像是一只洒满了糖霜和巧克力粉的炸面包块的冥王星外小天体上,无论朝着哪个方向望去,能看到的都只有黑色天鹅绒般的深邃天幕,以及如同缀在上面的珍珠与钻石般漫天群星:在这里,太阳不过是一颗足够明亮的星星,而围绕它旋转的诸多行星(假如它们没有恰巧处于凌日状态的话),也只是灿烂星汉中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但是,在此时此刻,群星中的一部分却突然毫无征兆地黯淡了下来。

在浩淼的宇宙中,恒星的熄灭并不稀奇,因为万物皆有终焉之日。但是,如此之多的星光同时消失,却只可能有一个解释——有什么东西将它们挡住了。由于周围没有足够强的可见光源,这件东西看上去只是一片缓慢移动的黑暗。于无声中,它逐渐变大,“吞噬”了一颗又一颗星体,最终掩盖了大半条银河。

在这颗只有一个简单的编号的小天体上,一只“眼睛”正在注视着那片不断接近的黑暗。这只“眼睛”是现代智人的造物,来自一个很久以前的外太阳系探测计划的一部分。虽然大多数像它这样的自动化观测设备都已经超过了预期服役时间,并且永久性地损坏了,但这一台造得格外结实。因此,它不但在从微波到可见光窗口、再到无线电的一系列频段上仔细地观测了这片接近的黑暗,甚至还用所剩无几的电量启动了一个子系统,向这片黑暗发射了一道测距用的电波。

两千分之一秒后,它测出了目标的相对距离,又过了一毫秒,目标的相对速度和相对运动方向也被测了出来。

如果这台像是独眼章鱼般的小型探测器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情感的话,它或许会感到恐惧或者悲壮,也可能会感到绝望——毕竟,那片巨大的黑暗现在正以可怕的速度不断扩张着,这意味着这颗小天体用不了多久就会与它迎面相撞。但对她而言幸运的是,作为一台量产型的探测器,它不可能具有那些高级功能。在它的碳纤维外壳内的那台超期服役的微型计算机里,几个简单但实用的只读程序,正在指挥着它尚能运作的那些部件,进行着按部就班的工作:测算与这个黑影相关的各种数据,将它们汇总、编码,最终发回地球。

当然,它并不知道,自己发出的这些信号,全都一点不落地被对方所截获了。况且就算它知道,也只能这么做。

就这样,探测器持续向地球发送了超过二十六分钟的信号,不断更新着测得的数值,直到那片黑暗最终彻底笼罩了它所处的那个小小的陨击坑为止。又过了一会儿,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抓住了它,像连根拔起一株野草一样,将它从落脚之处粗暴地揪了出去。而在那之后,传回地球的信号便彻底中断了。


“十一号机,自检完毕。”

“十二号机,自检完毕。”

“十三号机……等等,这里还有点问题的说……诶……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还在报错?明明没什么问题的说……”

“我不是说过了,别在机铠上搞那些奇奇怪怪的无聊装饰吗?!嗯?!”在小队通讯频道中,担任这支暂编分队队长的琳很不高兴地质问道,“你们这些木头脑袋难道就不明白‘装饰’这个词的意思吗?!如果不明白的话,我也不妨再说一遍——尤其是对你,隆:任何实用功能比不上满足你那可怜低能的小脑袋瓜里分文不值的虚荣心的东西,就属于‘装饰’,明白没?!”

“唔,我……我当然明白的说……”在通讯频道的那一头,隆用略带畏惧的语调答道,“但是,话说回来,我觉得能量剑应该算是有用的东西的说……非要说是装饰品……”

“那只在比赛里才算是有用的东西……吧?算了,我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要和你们这种家伙费神啊?!”琳叹了口气,同时完成了她自己的机铠的自检作业——随着所有装备一路亮起绿灯,位于机铠头部的广角光学传感器随即将整个登舰舱内的景象统统收入其中,并将这些光学信号转化成对应的神经电信号,直接输入她的大脑之中:这艘刚从运输母舰上脱离、编号为DRS-3的登舰舱是一艘不算太大的航天器,其内部容积只比三个世纪前的圣徒阿姆斯特朗所使用的登月飞船略大两倍多一点儿。在逼仄的空间中央是一道半米粗的圆柱状结构,里面装满了经过高度压缩的空气、水和流体食物这类“软”补给;而围绕着这座圆柱的则是五个橘子瓣似的子舱室,每个舱室内都放置着众多包括弹药、零部件和工具包之类的“硬”补给,以及一台在内部通讯中被统称为“机铠”的、高度接近三米的人型机械。

“真没想到,我们这辈子居然会真的用这玩意儿去打仗,”编号十五的机铠驾驶员拉尔斯试探性地动了动只有四根机械手指的右手,嘀咕道,“不对,更准确地说,我们这辈子居然会真的去打仗,这就已经够他妈的让人意外了——”

“我们本来就不是冲着‘打仗’这事儿来的,呆子,”琳一边亲自审视着投映在视网膜上的硬件-湿件接口读数,一边有些不悦地答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任务简报,嗯?!”

“说是这么说,但如果不是要去干翻谁,咱们干嘛带这些玩意儿?”十四号机的驾驶员罗平试着用机械右臂举起了那把由他本人特别定制的拳套式双联装榴弹发射器,让自己的机铠在登舰舱允许的范围内做了一个挥拳的动作,“‘执行调查,以及可能的营救和沟通接触任务’,哈!你们倒是说说,我们要去营救啥?骨灰吗?!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那些第一批上去的家伙,肯定都已经死光啦。咱们应该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待会儿要用什么法子把那些垃圾外星人给手撕咯。”

“不,我看不一定,”先前一直待在十二号机铠内的莲插话道。无论是在过去的“星之刃”俱乐部里,还是在如今的特别远征队暂编第三小队中,她都是最不喜欢说话,存在感也最低的那个。不过,琳倒是非常欣赏她——毕竟,在通常更习惯于依靠荷尔蒙和肾上腺素、而不是脑细胞做决策的机铠爱好者中,像这样冷静的人并不多见,“虽然最初的使节小队确实失去了联系,但从理论上讲,他们携带的补给是可能让他们生存到现在的。更重要的是,从最后发回的报告来看,幽灵船内部存在着足以维持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因此,至少在理论上,不能排除需要执行营救行动的可能。”

“没错,”作为队长的琳强调道,“所有人都记住:那些使节小队的成员在理论上仍然有可能生存,因此千万不要盲目动用武力,尤其是不能胡乱射击——特别是你,罗平!没有我的命令,你最好确认所有武器系统都处于离线状态、而且上了双重保险!就算遇到了非人类智慧生物,也一定要尽可能确保依据接触规则行事!我不希望让我们的名字变成留在某一段历史记录中的污点。”

“是啊,但我们起码肯定能青史留名了,对吧?”罗平嘀咕道,“这可比打赢一百次机铠格斗大赛还要管用。”

琳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现在已经成为了人类武装力量的一部分。但就在一百个地球日之前,他们都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运动爱好者,而所谓的“武装力量”还只是一个被丢在博物馆里的古老名词:虽然人类曾经在发展过程中走了大量弯路,甚至不止一次因为自己的傲慢和愚蠢让自己的文明濒临崩溃,但万幸的是,这个种族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在第一枚人造物被送出大气层三个世纪后,市场和私有制这些概念已经在事实上消亡,而人类也被从绝大多数体力劳动中剥离了出来。虽然一度引发了一些恐慌和动荡,但最终,现代智人的总人口在这个世纪初缓慢地降到了十亿上下,并在这个数字上稳定了下来。由于“资源短缺”这道古老魔咒已经在极高的资源重复利用率下基本失效,人类虽然基于迁徙本能进行了太空扩张,但倒也没走得太远:除了火星上的几座生态城镇、月面下的永备基地,以及在木卫三上的一个地球化改造前哨之外,太阳系的绝大多数区域至今尚未被人类踏足,而一度让人恐惧的“太空军事化”更是早就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历史词汇——既然已经没有私人财产需要争夺,也没有国土需要保卫,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又还有什么必要呢?

不过,纵然如此,人类与生俱来的竞争本能与追求刺激的冲动仍然无法磨灭——这也是像“星之刃俱乐部”这样的组织之所以会存在的缘故。就像二十一世纪地球上的某些有闲阶级习惯于装扮成中世纪的武士,用不开刃的武器格斗取乐一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驾驶由航天时代之初的太空工程作业服大幅度改进而来的格斗机铠、用各种各样的武器进行模拟战斗的活动已经成为了风靡各地的时尚。为了更好地增加挑战性与娱乐性,人们甚至建起了涵盖太空、水下、丛林、荒漠、地底等不同环境的专门赛场,用以举办这种万众瞩目的赛事。就像君士坦丁一世时代的赛车冠军一样,格斗机铠大赛里的常胜者也会得到与古代的战争英雄相当的荣誉,甚至会在盛大的游行集会中被打扮成强大武士的样子,接受民众的欢呼……但是,直到幽灵船出现之前,他们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像真的武士一样行事。

“各……呃……呃……各登舰舱注意,本舰……呃……那个啥,对了,本舰已经抵达距目标一百千米以内,目前正在进行最后的相对减速以及……啊……航向校准,”在整个小队完成行动前的准备工作后,来自运输舰“不屈号”舰长兼大副兼二副兼导航长的声音从登舰舱内侧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虽说这艘由行星间客船临时改装而来的“军用飞船”足有四百米长,三十五万吨重,但拜人工智能和自动化设备所赐,舰上的常驻工作人员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舰长大人显然不太习惯于在公开场合讲话,就连这番简单的通告也说得磕磕巴巴,着实有些不太利于鼓舞士气,“我们……我们……啊……嗯……我们很快就会启动登舰舱的离……离……离舰程序,目前未探测到任何可能的敌对行动,因此请各位放心——”

登舰舱突然随着运输舰一同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舰长?舰长?!这是怎么回事?!”在晃动减弱之后,琳在第一时间打开了与运输舰内部联系的专用通讯频道。

“各位请放心,本舰……本舰没有受到太过严重的——呜哇!”

虽然舰长在十秒钟后便设法恢复了联系,并且以(对他而言难能可贵的)镇定语调再次重复了一遍“本舰没有遭受严重损伤”,但先前不知是谁发出的惨叫,外加舰体传来的摇晃,已经让登舰舱内的全体人员充分意识到,事情多半和他的说法有些出入。“那个……总……总之,我们的船体刚才确实遭到了一些冲撞,也许是高能固态弹药导致的,但……但所有关键部位都还保持完好,船体功能仍然正常。还有……呃……既然前期准备都已经完成了,我们现在就开始按照程序让登舰舱离舰!”

“他按照的是哪门子程序啊?!”在瞥了一眼视网膜上投射出的相对距离读数后,罗平大声抱怨道——目前运输舰和目标的相对距离仍然有70公里以上。虽然考虑到登舰舱本身具有的有限自航能力,这在理论上确实已经达到了“合适的距离”,但就在他们进入这里之前,舰长那家伙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为了尽可能减少不确定因素,事先计划的发射距离会尽可能地低于30公里。

不过很不幸的是,在此时此刻,抱怨并没有多少意义——毕竟,虽然带在登舰舱里的是他们,但登舰舱的发射按钮并不在他们手上。

“那那那……那么,祝各位一……一路顺风、平安归来!”在又一轮强烈的摇晃和震颤之后,舰长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番无论怎么听起来都让人很不舒服的发言,“发射倒计时,三,二,一!”

“给我记住!”在登舰舱被重重地抛出去时,琳听到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呼——哈。没想到我们居然活下来了的说。”

当那扇锈迹斑斑、看上去更应该呆在某座废金属回收厂里的气密门被三台机铠合力推到锁定位置、周边的气压和气流波动变得平稳下来之后,隆立即让他那台堆满了华丽的装饰、看上去活像是准备参见比武大赛的中世纪武士的机铠高举双臂,做出了一个庆祝胜利的姿态。而非常少见地,琳居然没有产生一丁点儿训斥这个冒失家伙的冲动。

“是……是啊,我们居然全都活下来了,”她在填充着厚重的抗震\保温凝胶层的操纵室中扭了扭脖子。虽说有着这么多防护,但刚才的那下子冲击仍然让她的颈椎痛得仿佛快要裂开似的,“而且还确认了幽灵船确实对人类具有敌意——不过我联系不上其他小队。”

“第一小队应该是落在离我们两公里以内的地方了,我能接收到他们的定位信号,但这地方的信号传播质量似乎无法支持正常通讯,第五小队很可能落在更远的地方,也可能未能成功抵达。”莲用她那一贯冷静客观的语气说道,“至于第二,第四,第六小队,恕我直言,恐怕我们是没必要试着联系他们了。顺便,‘不屈号’的定期通讯也已经中断,我认为——”

一阵沉默迅速充斥了小队的通讯频道,将生还所带来的些许兴奋感迅速冲淡了——在运输舰所扔下的六艘登舰舱中,至少有三艘已经变成了太空中的尘埃。虽然在志愿参与这次行动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告知,自己有可能遭遇生命危险。但“知道有人可能会死”是一回事儿,“亲眼看到有人被杀”却又是另一回事儿。虽然他们只是通过光学传感器传来的图像远远地看到了那一幕,但就算是之前自认为绝不会对此感到畏惧的琳,也会在回忆起不久前的那一幕时下意识地感到脊背发凉。

从机铠内安装的、可以精确到飞秒级的任务钟所显示的时间读数判断,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幽灵船,其实只是区区十四分钟之前的事儿——在舰长仓促对他们致以临别祝福、并启动了登舰舱发射程序后大约十秒,一直窝在运输舰船腹之内的登舰舱便脱离了船体、并在自身的姿态控制引擎和导航计算机控制下进入了前往目标的航行。也就是在那时,他们的目的地出现在了位于登舰舱顶端的光学传感器的视野中:乍看之下,那玩意儿似乎是一艘极为巨大的星际飞船,有着大致呈圆柱形的外观,以及反光率很低的煤灰色外壳。但在将图像分辨率调整到最大之后,琳和她的同伴们随即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一艘”飞船。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这艘目前被人们称为“幽灵船”、在不久之前突然出现在太阳系外围,并一直以每个标准地球日七千八百万公里的速度向地球的方向飞奔的大家伙更像几艘,甚至也许是几十艘形态各异的航天器的拼凑产物,换言之,一头机械版的超巨型弗兰肯斯坦。那些造型差异明显,显然来自不同船只的舱段、引擎、外部设备和其它零零碎碎,被以极其敷衍的方式强行拼接在一艘作为船只“主心骨”的巨型飞船上,外面还黏着大量宇宙尘、水冰和其它杂物,其中一部分很可能就来自它刚刚穿过的木星光环地带。而从后者表面密集的陨击坑与烧蚀痕迹也不难看出,这艘太空利维坦必定已经在星海之中航行了极长的时间、穿越了令人难以想象的遥远空间。无论如何,在第一眼看到这东西的清晰图像时,琳首先想起的,是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段关于打捞那些遗失在小行星带之外的早期勘探飞船的纪录片。在那部纪录片中,那艘被回收船所发现的古老废船就像这艘幽灵船一样,看上去破烂、老旧而无害。

不幸的是,虽然前两个词儿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无害”这个概念显然并不适用于形容这艘巨大的太阳系外来客:在离开船体之后,“星之刃”小队不仅看到了“幽灵船”的全貌,也同时发现了他们先前搭载的那艘运输舰的惨状——多到足足需要用两只手去数的硕大破口布满了飞船的一侧船身,其中不少破口的边缘仍在散发着红热的光芒。大量空气在被加热到电离状态后又被真空负压从破口中抽出,形成了一道道耀眼的发光“羽毛”,而无数船体残片则依照基本物理学定律在真空中高速运动,形成了一道环绕船身公转的临时性“光环”。更糟糕的是,这一切还不是全部:在飞离船体仅仅五公里后,登舰舱的电子系统就发来了一阵新的告警信号——数十枚飞行物正从那艘“幽灵船”表面腾起,而被动式电子预警设备则在同时探测到了大量似乎是用于引导射击的电磁辐射信号。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或许是在遭受第一轮突袭后终于警醒过来的缘故,在释放出登舰舱后,“不屈号”上临时加装的那些防御武器阵列(它们大多是原本安装在深空勘探船、采矿船和空间站上,用来防御乱飞的小天体的)总算开了火。密如蛛网的高能激光迅速拦截了第一批飞行物,烧穿了它们的外壳、融化了它们内部的关键元件,让它们要么在半路上自行爆炸,要么变成失去方向、如同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太空垃圾。

在看到这一幕后,各个小队的通讯频道中都响起了欢呼声——但当第二轮警报声响起之后,这些欢呼声很快便消停了下去:虽然“不屈号”的火控计算机也像解算出第一批飞行物的弹道那样迅速算出了第二批飞行物的轨迹、并迅速组织起了同样密集的拦截火力,但这一次,当高能激光束亮起后,目标却并没有停止前进或者原地爆炸。

——这一次射来的并不是带着战斗部和推进器的制导武器,而是大量速度极快、沿着固定轨道飞行的锥形金属弹头。虽然防御激光蒸发了它们的相当一部分质量,甚至在这些玩意儿的航迹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热的金属离子云,但它们仍旧足以对登舰舱造成致命的威胁。

至少两台登舰舱——分别属于第二和第六小队——被硕大的金属弹头直接命中,强大的动能几乎在瞬间就像铁锤砸碎鸡蛋壳一样砸碎了这些小型航天器,将它们与其中的乘员一同化为齑粉。

万幸的是,虽然看上去有那么点儿像,但登舰舱毕竟不是鸡蛋。在那些高速弹头袭来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击毁的登舰舱立即采取了回避措施,躲开了接踵而至的死亡威胁。但是,最初的几次成功规避看上去只是刺激了对方继续攻击的决心,很快,越来越多的弹头便从幽灵船的表面争相腾起,活像是一大群被激怒了的黄蜂。其数量迅速超过了“不屈号”的舰载自卫火力能够拦截的规模。

于是,这艘运输舰的舰长做出了一个至少对他和他的船员们而言颇为明智的选择:他直接选择了掉头逃跑、试图让自己的船离开对方火力的打击范围……要是“不屈号”没有在调转方向的过程中突然被两枚巨型金属弹头直接从防御火力的死角命中、然后突然被一团从内部腾起的亮红色光球吞没的话,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虽然在看到飞船开始转向撤离的瞬间,琳和她的同伴们也不由自主地动了相同的念头,但很可惜,与真正的星际飞船不同,原本仅仅被设计为向小行星或者废弃飞船上投送人员与物资设备的登舰舱的续航能力极为有限。别说从这里跑回最近的人类据点——位于木卫三上的前哨,仅仅是刚才被迫采取的一系列规避动作本身,就已经以令人恐惧的速度耗尽了它们的燃料储量。

“就算冒险只进行最小限度的规避,我们的剩余续航能力也很可能无法保证成功登上幽灵船了,”在第三艘登舰舱也被打了个对穿之后,莲毫无情感地报告了这个事实,活像是医院里的护士板着脸宣布病危通知,“燃料储备只剩下标准储量的40%。我们要么停止规避,然后在前往幽灵船的半路上被摧毁;要么继续机动规避,但这会让我们在最后一段距离中耗尽燃料、只能依靠惯性直线航行,最终错过幽灵船、并迷失在太空中。”

“真是完美的选择,”拉尔斯评论道,“很适合那些已经切实做好了上天堂的心理准备的人。”

“我们完了!完了!完——了!”在几分钟前还信心满满的罗平爆发出了一阵几乎可以让通讯系统直接过载的尖叫,“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是!我们怎么可能就这样——不,让我离开这儿!我、我要出去!”

“你们想把他踢出去吗?”在忍受了几秒钟这样的哭喊之后,琳打开连接在机铠上的虚拟控制面板,输入了手动接管飞行姿态控制权限的代码——虽然在这个时代,把工作交给高度发展的智能化设备已经成为常态,大多数人对键盘和操纵杆这些古老设备的陌生程度几乎不亚于阿舍利石斧,但也有像她这样的个别人仍然保留了一些相对“传统”的技能。

“请尽力而为,以任务为重。”莲说道。

“……但我们自个儿得先活下来再说。”拉尔斯表示。

“唔……”隆只是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哝声——这多半和刚从登舰舱外掠过的一枚弹头有关。

“很好。”琳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了手动操作。

总而言之,至少就结果而论,琳在兑现她的承诺的同时,也确实兼顾了小队中的所有人的需求:她更改了登舰舱的任务目标,将它的计划飞行线路终点重新设定为离幽灵船表面16千米的某处。虽然计算同时显示,这一终点将会与至少两发高速弹头的弹道重合,但她仍然如此设定了航行……并在离终点还剩最后两千米时开启了舱门。

作为太空时代初期生产的的危险环境动力工作服的“直系后裔”,所有的竞技用机铠全都继承了原先的全封闭气密式设计,以及用于提供真空环境下自航能力的动力背包这一“祖传技艺”。纵然没有了登舰舱,小队成员们在理论上仍然可以充分利用自身具有的动能,靠着动力背包调整航向继续飞行。更重要的是,由于目标实在太小,难以被发现并锁定,所有来自幽灵船的火力都指向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登舰舱。除了拉尔斯在离开舱门后不久便很不巧地被一枚碎片击中,当场音讯断绝之外,其他人都在氧气供应指示灯开始亮起红色时及时地在幽灵船表面找到了一处古老的气闸,并成功地钻了进去。

“虽然联系不上其他人,但最起码,我们目前暂时安全了,”在机铠的气压指示器弹出“内外气压一致”的字样后,琳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身后那扇刚被关紧、坑坑洼洼如同小行星表面的气闸,“这里有大约三分之一个G的人造重力,温度和湿度有点高,但还算处于人类能忍受的范围。另外,幽灵船内的空气成分也还过得去——没有放射性气体或者有毒物质,也没多少危险的可吸入颗粒物。氧气成分有点高,超过了32.4%,建议在呼吸前调整气体配比,我可不希望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醉氧症状。”

“明白。”莲言简意赅地答道。

“老天有眼!我在进来之前还在想,如果这里面的空气都是水银蒸汽或者氰化物,我们该怎么办呢,”隆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现在就——诶诶?!是我听错了吗?!刚才是谁在说话?!”

“不是我们。但确实有人插入了通讯频道,”琳咬了咬嘴唇,“但我也没听清楚,毕竟信号有点儿……等等,又来了!”

这一次,伴着一阵信号干扰的“沙沙”声,一个干涩的男性声音同时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警告!”那声音说道,“……不要呼吸这里的空气,不要呆在原地!马上往前走!”

“为什么?你到底是谁?!”琳问道,“我们是营救部队的人,请立即表明你的身份——”

“太晚了,他已经来了!我——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那声音便消失了。


当那个男人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中消失时,一声微弱的惨叫带着阵阵回音,从飞船内走廊黑暗的彼端传了过来。

“在那边有其他人!”莲第一个做出了反应,并操纵着机铠,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当“星之刃”的众人还在火星上为了获得机铠战斗锦标赛的桂冠努力时,莲就已经是队里的高速游击手兼侦察兵了。她的个人定制版机铠没有装备任何饰物与额外的装甲,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用于强化战场感知能力的传感器阵列。拜这些由她自己设计安装的传感器所赐,在所有人中,只有她在第一时间靠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惨叫定位了声源的精确位置,并朝那儿冲了过去。

“当心,别和其他人走散了!”琳连忙操纵着自己的机铠跟了上去,隆则紧随在她身后。但两人刚跑出几步,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罗平那家伙的机铠仍然停在原地,没有半点儿要继续行动的迹象。

“喂,你这是怎么了?发生机械故障了吗?!”隆问道——但琳很清楚,情况多半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就在两分多钟之前,罗平还一边尖叫着,一边凭着过去在零重力竞技场里练出的本事操纵机铠在真空中做出了一连串复杂的机动动作,成功地降落在了那扇并不算很大的气闸之后,要说现在突然出了问题动弹不得,那也着实是巧得有点儿过头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不想去了!”罗平自言自语道。他的恐惧情绪甚至通过反馈系统传递到了机铠的关节上,让那台装甲上满是抢眼的“砸扁你”“死亡降临”字样、涂着巨大的血红色鲨鱼嘴和白色骷髅标志的机铠恨不协调地微微颤抖了起来,“让我留在这儿……求求你们,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说什么傻话呢?!呐,你昨天上午在船上的食堂里不是还说,你很高兴能有机会去痛扁外星人垃圾什么的吗?”琳突然产生了一种用装备在机铠手臂上的等离子切割炬给那家伙来一下的冲动,“为什么要留在这儿?!”

“我……我……我……”罗平支吾了好一阵子,但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琳很清楚,她先前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虽然关于古代的战争英雄和军事功绩的故事在这个时代仍然广为流传,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战争”这个概念,确实已经在人类社会中消失了接近两百年了。纵然他们这些机铠操纵者在这个时代被捧为“英雄”,但当地球议会提议让他们为这次行动提供“必要的武力协助”时,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一旦真的走到了流血的地步,很难保证那些“英雄”是否还会像在赛场上表现得那么英勇。

“够了,让他留在这里吧。”在确认罗平铁了心打算呆在这儿后,琳叹了口气,对隆说道,“至少这一带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还是赶紧去找莲,免得——”

“嘿!各位!”

在两人重新朝走廊的彼端迈开步子后不久,他们便在一处岔道口发现了莲的浅绿色机铠——后者现在正单膝跪在一堆物体附近,似乎正在用装在机铠头部的传感器扫描脚下的东西。在注意到两名同伴赶来后,莲抬起机铠的一只胳膊挥了挥,然后便重新将注意力转移了回去。

“怎么样?刚才联络我们的人呢?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莲指了指脚下,用毫无波动的陈述句答道。

“这——你是认真的?!”琳愣了一下,然后才注意到,那摊几乎看不出原型、一团焦黑的玩意儿确实有着人类的轮廓。在不算太远的对方,一支由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件拼凑而成的简易喷火器被粗暴地砸烂在了一堆垃圾之中,但在将机铠的视觉传感器切换到热成像模式后,琳仍然能一眼看出,这件寒碜的装备显然在不久之前才进行过发射——这点从它喷口上残留的热度便能轻易判断出来。

“看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之前登上‘幽灵船’的使节团成员。”在从那堆令人反胃的焦黑遗骸中找出一块小小的陶瓷证章后,莲回答道,“这是使团的标志。”

“那么,我们之前的推测确实是正确的,使节团的人确实还存活着。”琳皱了皱眉头。虽然过去有人曾说过,人类的本性是怯懦的,而正是这种怯懦导致了他们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存在着潜在的攻击性。但幸运的是,当这艘“幽灵船”跨过太阳系的边界、第一次驶入人类的视野时,人们并没有立即摧毁它。相反,在经过一系列的观察、争论、征集意见,以及复杂的听证程序之后,大多数人最终同意,首先将“幽灵船”视为不具敌意的外星来客,并派出一支使节团与其进行和平接触。

大致而言,直到使节团的飞船穿过土星轨道、与正在朝着太阳系内侧航行的“幽灵船”相遇时,整件事儿的进展都还挺不错:按照他们发回的报告,使节团的船只安全地与破破烂烂的巨大“幽灵船”成功接驳,使团的人也在无事发生的状况下进入了船内。最后一份发回的例行报告声称,幽灵船内部“看上去相当破旧、机能不良,不过似乎没有危险,”而他们当时“正准备与疑似是外星智慧生物的对象进行初步接触。”

在那之后,使节团就再也没有发回任何信息。

虽然在使节团“失踪”之后,大部分人仍然坚信,“幽灵船”的主人并无恶意,但就算是最乐观的人也无法排除一种可能性:那些使节们或许遭到了袭击,并被船的所有者残酷地消灭了。虽然立即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们目前主要被用于防范可能威胁人类居住区域的小天体)把这艘庞大、沉默而且来路不明的废铜烂铁聚合体轰炸回基本粒子状态的提议又一次遭到了人道主义者的断然否决,但每个人都承认,如果要进行下一次接触的话,登上“幽灵船”的人员有必要具备必要的自卫能力、甚至需要能在必需的情况下对仍然活着的使团人员实施营救。要是在几个世纪前,这样的人在军队里倒是一抓一把;可现在,除了使用机器人之外(这一条也被否决了,因为按照决议,与非人类智慧生物的首次接触最好由真正的自然人完成),剩下的选择只有一项而已……

这就是像琳这样的机铠操纵者们被卷进这件事的直接原因。

“你们觉得,是什么家伙干了这档子破事?船上的那些外星佬?”隆一边问道,一边抽出了他的那把装饰华丽的能量剑,在不到一秒钟内,这把足有一个中等身材成年人那么高的大剑的强化碳-硅纤维剑刃表面便覆上了一层劈啪作响的分解力场。在过去,隆曾经在一对一的格斗竞赛中用它肢解过不少对方的机铠、将挑战者困在失去行动能力的机械躯体之内,而现在在,这把剑的安全限制已经被解除,这意味着它同样可以被用来切碎血肉之躯。

“不知道,因为我们甚至不清楚建造了这艘船的‘人’长什么样,更不清楚他们的行为模式与使用工具的习惯,”在打开位于机铠手背部位的复合式医疗设备,迅速在死者残躯周围收集了一些样本后,莲启动了肩部的轻型等离子突击炮,警戒地注意着四周,“如果有目击者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进行进一步的——那里!”

“哪儿?!”

“九点钟方向,运动传感器和热能传感器同时捕捉到了动静!”莲迅速报告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是人类!但还有别的东西!”

“一切行动以保护幸存者人身安全为最优先!”琳立即用一个意识信号解除了机铠左臂内置的榴弹发射器的保险,将第一发弹药上了膛——虽说她的弹鼓里也装填了近一半的破片榴弹和高爆燃烧弹,足以轻而易举地收割拥挤在狭窄空间内的大群敌人,但出于安全起见,最初的几发弹药却全都是相对无害的震撼弹,“各位,开启额外的强光与噪音防护!”

“诶?!难道你又要——”

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立即扣动了扳机。几发弹壳涂成黄白双色的35毫米榴弹被压缩惰性气体推出发射器粗短的身管,沿着映射在琳的视网膜上的射击瞄准线接连飞出,并在预先设定好的延时引信控制下精准地接连起爆。

出现运动物体信号的整条通道立即被淹没在了巨响与强光之中。

在速射结束、榴弹发射器重新被击发保险锁定的瞬间,琳已经开始了奔跑。多亏了幽灵船内并不算高的重力、以及机铠强有力的运动能力。在震撼弹的效果开始消退之前,她已经抵达了先前信号传出的位置——在一团仿佛死亡动物肠道的杂乱缆线之中,一个男人正用双手捂着脸,一边颤抖着盲目摸索、一边低声呻吟着。而在离他只有十来米的地方,琳第一次看到了这艘巨大而破败的舰船的主人。

那是两个活物,两个有着与成年人类相似的体格的活物。只不过,它们与现代智人的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了:这两头生物有着类似蛇蜥的修长躯干,遍布身体表面的细小鳞片在机铠的小型探照灯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结构色。它们有着三对肢体,其中两对较粗较长,顶端长着类似壁虎的纺锤状粗大指头,而第三对则非常细小,蜷缩在接近颈部的地方,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在这对细小脆弱的躯体更朝前一点的位置,由几块硕大的鳞甲愈合而成的厚重甲片整个儿包裹住了这些生物的头颈部,看上去活像是套着一顶文艺复兴时代的重型头盔。

虽说有着这么一顶看上去就相当结实的“头盔”保护,但正如所有需要用视觉搜集周遭信息的生物一样,这些生物的眼睛——如果那块位于“头盔”顶端、闪烁着祖母绿光泽的半球状结构真的是它的眼睛的话——在震撼弹的强烈闪光面前仍然是脆弱的,这一点也已经被它们目前的表现所证明了:虽然之前那些巨响与强光的冲击已经过去了超过十秒钟,但这两头生物仍在像没头苍蝇般地四处乱撞。装甲脑袋下方布满针状牙齿的小嘴不断张合、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似乎是在发泄骤然失明导致的惶恐与愤怒。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下意识地解除了右臂内的高能切割炬与双联激光卡宾枪的保险、将瞄准线对准两头生物之一后,方才一直近乎本能地行事的琳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在理论上都是一群“使节”、而不是战斗部队。虽说方才他们确实遭到了先发制人的突袭,但谁又能保证那不是纯粹的误解所致?要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导致一个原本可以和人类缔结友好关系的种族最终沦为死敌,那又该怎么办?但话说回来,要是她什么都不做,任由这两个生物恢复过来,它们很有可能会出于自卫而立即对她发起攻击,到时候又该怎么做?难道她要先把它们控制起来、然后再进行交流的尝试?

比起在高强度的比赛或者生死攸关的战斗中做出判断,思考这种问题反而让琳感到了困难——直到隆和莲赶到、而那个原本双手捂脸的男人重新站起来时,她仍然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行动……万幸的是,这样的两难处境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有人替她作出了决定。


“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做?

二十分钟后,在一处满是灰尘和不知名的杂物的小型舱室内,琳对那个被他们救下的男人提出了问题。和小队中的两位幸存者一样,她已经部分解除了机铠的气密设定,大量飞船内的新鲜空气在经过初步过滤后被注入了机铠的储气罐内。而正如之前的检测报告所确认的那样,除了霉味有点儿重之外,这里的空气完全可以安全呼吸。

“我……我必须这么做。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那些家伙对我们做了什么事!你们根本不知道这艘该死的破船上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胡子拉碴、浑身肮脏不堪的男人一边喝着莲带来的能量饮料,一边说道,“我别无选择,只能先下手为强。”

唔,没错,而且还不给那两个异星人任何机会。琳心想。虽然她曾经在各种高度仿真的赛场上进行过数百次激烈的“搏杀”,但正如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亲眼见到一头大型生物在眼前被杀死,对她而言仍是稀有的经验——在那时,就在她仍在犹豫不决时,已经初步从震撼弹的效果中恢复过来的这个男人突然捡起了一截用磨尖的金属管制成的简易“长矛”、直接刺穿了一个蛇蜥般的异星人的胸口部位。而在琳来得及夺下那件凶器之前,第二个异星人也被贯穿了咽喉,让大量富含铜离子的浅绿色血液流满了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通道地板。

在目击异星人死去的刹那,琳听到了低低的惊呼声——来自于她自己的喉咙。不过,还没等这种本能的惊讶完全消退,那个男人已经用“长矛”的钝头敲了敲她的机铠的腿部。“你们是来营救我们的人,对不对?!”他问话时的声音镇静得出奇,“如果是的话,马上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琳在此前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他是否值得信任,但由于一系列意料之外的变故而陷入不知所措状态的他们仍然下意识地选择了跟随对方。最终,在穿过一系列比百年巨木的树根还要复杂的弯曲通道之后,他们在幽灵船内的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而直到此时,琳才想起来进行自我介绍,以及提出早就应该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要先下手为强?明明我刚才已经剥夺了那些异星人的行动能力……”

“但那只是暂时的,小姐。这些怪物只要开始干起脏活儿,手脚可是麻利得让人吃惊,”男人说道,“也许对于你们这些有机铠护身的家伙而言,它们看上去没什么危险。但如果太过小瞧这些东西的话,你绝对会后悔的。”

“哦?”

“我能够从你们身上闻到恐惧的味道,女士们先生们,”在像给机械设备的油箱加注燃料那样大口灌下整瓶能量饮料之后,男人喘了一阵子气,接着一边擦着湿漉漉的络腮胡子,一边说道,“你们害怕了,对不对?因为头一次在太空中看到有人被化为灰烬,感受到了货真价实的无助;因为头一次看到有别的活物货真价实地死在了你们的眼前——但话说回来,和我们所经历的相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我可是真的见过地狱的样子啊。”

“所以说——”

“啊,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星之刃’的朋友们,”男人把手里的空瓶放在一旁,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小腹部——大约是为了让刚刚灌入大量液体的胃稍微好受一些——然后说道,“我叫伊萨克,是四十八个标准日前登上‘幽灵船’的三十名使节之一,目前来看,恐怕也是最后的幸存者了。”

“其他人呢?”琳问道。

“如果你们来得早几分钟的话,或许还来得拯救黄钢先生吧?”伊萨克说道,“至于剩下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生存的机会低得令人绝望——没错,这艘该死的幽灵船上根本没有什么和善的外星访客。有的只是一群像古代地球上的食人族一样残忍而卑劣的异星侵略者。”

“也不能就这么下定论吧?”隆一边用随身携带的保养工具模组清理着机铠上的那些华丽的巴洛克式镀金装饰,一边说道,“对于文化背景不同,彼此之间过去也没有接触的两个群体而言,首次接触时发生误会,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说。”

“误会?!小朋友,你管这种残忍而无耻的谋杀叫误会?!我想,也许你的辞典里的内容比较特别吧?!”伊萨克突然发出了一阵仿佛锯条刮锈铁管似的笑声,“你难道没看到我的那位老朋友方才的下场吗?!在我们刚刚登上这艘船时,他可是相当坚定地认为,人类是可以和那些怪物建立友好关系的。结果呢?!你们难道没看到吗?!”

“你的意思是……”

“在我们的使节团刚刚来到这里时,那些怪物确实伪装出了和平友善的模样——它们对我们献上礼物,对我们顶礼膜拜。做出一副完全人畜无害的样子。哦,对了,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在和这艘破船接驳时,我们的船上的通讯设备发生了故障,所以这一部分记录基本没能被成功地传送回去。若非如此,第二批被派到这里的使节大概也不会是你们,而是另一群手无寸铁、傻乎乎地引颈待戮的可怜人吧?”伊萨克摇头道,“按照古代亚洲的老话,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

“等等,你刚才说,船上的异星人一开始对你们献上礼物,还顶礼膜拜?!”隆打断了伊萨克的话头,“也就是说,它们并没有刚一见面就对你们发起攻击?”

“没错。现在想来,那些怪物的举动其实多半是试图让我们放松警惕的表演——而我们也确实中计了:在刚抵达这艘‘幽灵船’时,使团里的宇航器专家和工程师们就注意到,这艘船的保养状态极差,而且大多数区域早已失去了功能。事实上,它在刚开始起航时很可能不仅仅是一艘船、而是一支舰队。只不过,由于漫长而困苦的航行过程中的损耗,这支舰队的幸存者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拆毁那些丧失功能的船舰,并用它们的残余部件替换最大的船只上的损坏部位,结果就变成了这样,”伊萨克冷笑着敲了敲身后锈迹斑斑的舱壁,“但即便靠着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那些怪物也只是勉强成功地让它们的破船抵达了入侵的目的地:也就是太阳系。根据我们登船后的初步观测,这堆破烂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区都已经损坏、甚至不能支持生物生存。大部分水培农场都变成了淤塞着腐殖质的烂泥,自动化加工车间早已报废,反应堆大多也已经瘫痪冷寂。而仍然生存在这座垃圾堆里的怪物们的数量,大概不超过这艘船最初设计容量的五分之一。”

“换句话说,这些异星人在理论上并不存在主动发动攻击的理由,”莲总结道,“它们缺乏武器装备,生存状况恶劣,人生地不熟,数量稀少,亟需援助。总之,完全缺乏主动挑衅并引发战争的物质基础。”

“啊哈,你可真是聪明,小姐!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伊萨克尖锐地怪笑道,语调中满是怨气,“我们的团长,那个只会说些完全正确的漂亮话、除此之外就狗屁都不会干的王梓之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些怪物对我们半点儿威胁也没!要我们‘尽可能地提供援助’!他手下的那些跟屁虫也这么想!好吧,在那头大个儿怪物把他的脑袋连同脊梁骨一起揪下来时,他肯定是开心极了!那些怪物‘友好’地招待了我们几天,而且我可以确信,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曾经激怒过它们!结果呢?这些家伙突然毫无预兆地袭击了我们:它们先是毁掉了我们的飞船,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把我们给宰掉,活像是宰杀一群马上就要端上桌的肉鸡!我可以保证,这只能说明一点:这些怪物无论看上去到底有多落魄,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攻击我们、伤害我们,它们是一群侵略者,必须被彻底摧毁!”

“呐,你怎么看?”在伊萨克激动地发表他的长篇大论的同时,琳不露声色地关掉了机铠的外部扬声器开光,同时开启了与莲的短距离单对单通讯频道,“你觉得这位先生是认真的吗?”

“对于这点,我无法完全确定——毕竟,目前我们没有有效的医学检测手段、以排除他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在过了一小会儿后,莲一板一眼地说道,“但我的机铠的传感器阵列姑且精度足够,对脉搏、体表温度这些生理参数进行测定是很容易的。除此之外,也可以通过预先安装的简易测谎软件,对语音和表情进行简单的归纳分析。”

琳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唔,话说这些功能在比赛里应该不太用得上吧?你是为什么装上……算了,先说结论吧。”

“结论是,至少从主观意愿层面上看,伊萨克先生有很高的可能性是在说真话——至少他相信自己所言为真,”莲总结道,“虽然上述检测手段不十分精确,也无法完全排除蓄意欺骗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在统计学上的概率……嗯……等等!我的传感器有些奇怪的读数……”

“你们也感觉到了?!可恶!”伊萨克似乎是将“星之刃”小队成员的沉寂当成了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临近,“那些家伙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大家当心一点,一起朝这里来的还有我们的人!”隆在举起装饰华丽的阔剑和大号脉冲步枪的同时说道,“我的敌我识别器有反应!”

“没错,我这边也是。刚才运动传感器也探测到了舱壁和地板的震动!”琳回答道——很显然,虽然没有机铠的复杂传感器加持,但伊萨克却通过身体倚靠的舱壁先他们一步感觉到了危险的接近,“正在解算目标位置……位置……是了!它们就在——”

位于她头顶的一大块天花板突然塌陷了下来。

一场混乱的战斗直接降临在了他们身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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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卫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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