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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篇(上)——父亲

大雁 雁引愁心去 2022-10-23

当我决定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时,内心里百感交集。永恒的感恩、曾经的崇拜、逐渐的不屑,还有偶尔的无法理喻……这些真实复杂的情绪洪水一样涌上心头,让我莫名地紧张、忐忑,想着行文中免不了要提到他的缺点和毛病,在恍恍惚惚中,我竟产生出一种“不孝”之感。



     
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兄弟姐妹7人。幼年正赶上吃“食堂饭”,最初还可以吃糠咽菜,后来干脆连榆钱、地皮菜等野菜都找不到了,另外一些树叶、树籽、树皮等难以下咽的食材成为大家不得不吃的家常便饭。听奶奶说,每到吃饭的时候,想着那难以下咽的东西,父亲索性躺在炕头的角隅里假装睡觉,奶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使劲哄劝,真的非常担心他被饿死。可见生活多么艰辛,但就在这样的境况里,他硬是坚持上完了高中。如果不是特殊的“推荐”政策,学业一直出类拔萃的父亲今天至少不会受苦或许还会是某个单位的公务员吧?但历史不可以假设,特殊年代里的理想往往不是用来选择的,贫寒无背景的出身就决定了他的处境与地位。眼睁睁看着许多学业贫瘠甚至不学无术的同龄人一个个走向了公家单位吃上了公粮,充满遗憾的父亲回到农村,面对斧头、镰刀、耕牛、犁铧等编织的惨淡人生,他默默地隐忍着,承受着。

(父亲的书法作品)

他直面现状,但并不一味安于现状。就算做农民,他也是与众不同的。贫寒的生活剥夺了他健康的体魄,特定的时代制约了他到高等学府里继续学习的机会,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限制他求索的野草肆意疯长。我一度非常崇拜父亲,就是因为他虽然与其他农民一样终日活动在田间地头,但除过通晓常规农事活动,他还有许多别人无可企及的本领。比如当别人都在用扁担一担一担艰难地往打麦场上运麦穗时,他就能不落窠臼摆弄出小平车来运输。看到报纸上果树嫁接的方法,他就敢于承包村里的土地,然后带领我们全家人到山上采摘种子,并于第二年对幼苗进行嫁接。迄今为止,我们村及周边不少村子里都有父亲当年培育嫁接的苹果树、山楂树。 

 虽然没有固定的职业,但父亲所涉及的领域却让许多人望尘莫及。我们那一带,方圆几百里的乡亲,都把父亲当“能人”看待。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得过一场肺结核,根据医嘱每天都得打一针,那针就是由父亲来打的;邻居们有时病了需要打针,父亲也会为他们免费服务。村里的学校坍圮倾废,无法进行正常的教学工作,村里人说女娃子长大嫁了就成了人家的人,上点学差不多就行了,但父亲却不为所动不假思索为我转了学。其时我的功课已经落下了一大截,也是得益于父亲给我转学,我才能够赶上进度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城一中;后来常常听到有人叫他“老师”,他的确曾经在我们村和一个叫马王庙的村里做过几年的民办教师。高中军训时,我们班的“连长”——县城武装部的某领导,他教我们打靶时举了一个当年某农村打靶成绩特别优异的民兵,那个人竟然无巧不成书地是我的父亲;关于他的枪法,我是有记忆的,小时候,我们家总会做一些山鸡、野兔的菜肴,有时在饭桌上还能看到山猫和獾的肉,据说有一次嘴馋的小叔山猫肉吃多上火了还流了好多鼻血呢。在村里转悠到刚结婚的小两口家里,看到油光发亮的漆器家具时,我常常感到很骄傲,因为这些油画和工艺都是出自父亲的手;不但提升自己,父亲还带了两个徒弟呢。每年春节,到村里串门,总能看到父亲写的一幅幅对联。对于这个我是有印象的,年关将近,自给自足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忙得不亦乐乎,面对我家堆积如山的活,父亲却顾不上做,他每天都有一项内容:那就是裁剪红纸、研墨、编对联、写对联。那几天,我们家可以说是门庭若市。我母亲忙坏了,免不了抱怨几句,“又费功夫又赔钱,做那干啥?”的确如此,我见父亲的墨汁瓶子又添了几个,毛笔也换过了。但说归说,父亲的行动依然如故。有一年,林场需要有人管理,父亲就成了林场的场长。又一年,公社缺个写材料的文员,大家一致推荐,父亲做了两年的办公室文秘。又一年,乡村需要有人承包修路的工程,父亲与朋友合作又为路路通的事情张罗了大半年。又一年,为解决吃水不再用扁担一担担往回挑的问题,他只身入寒冷的溪水里打井筑窖,并把自来水直接引到村里,引回家里。我上高三那年,他辅佐姑姑开饭店,生意一直很红火。我上大学后,他与人合作办洗煤厂。我成家后,他又在某电厂当起了报纸编辑。村里修圣母庙,他参与了为期半年的监工,并为编写村志费尽周折搜集材料。他还经常到荒凉的墓地庙宇里拓碑,又隔三差五替人编撰家谱。这两年,我们姐弟四个相继成家,闲下来的父亲又开始放眼于古玩市场,中央10台、文物频道成了他学习的平台,“探索  发现”、“鉴宝”、“百家讲坛”等专题栏目成了他必修的内容。为避开孩子们的干扰以便能静心领略节目的内容,他甚至定闹钟于凌晨或拂晓打开电视,惹得担心他身体的弟弟一脸不快。

(父亲在整理碑文)

(父亲收藏的旧版人民币和书法)

 除了做乡村医生、民办教师、民兵干部、油漆匠、林场厂长、乡镇办公室文秘、洗煤厂厂长、电厂编辑等,我还听说他做过电工,做过村委会会计;他会木工,会设计建筑图纸,会装璜,会修复残损的古代契约文书……可以说父亲是不安分的。前两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考证了邻村的村名由来,并写了万字的文章。我一听就想笑,坦率地说,我有点怀疑父亲的能力。既没有专人指导,又没有文史工作的经验,单凭一腔热情就能够点燃考证的火炬吗?但读完了父亲洋洋洒洒的文章后,我笑不出了。《王府村名有来头》的题目,配上“乡宁县双鹤乡三官圣庙明嘉靖重修碑记考释”的副标题,一看就是专业架势。文章以明嘉靖重修碑上“晋阳曲东六长王府奉国将军表忏登置庄田于乡宁古昌宁县也……”一句为源头,结合村里四合院、石臼等遗迹,联系明代亲王郡王世系大全,穿插“王莽赶刘秀”的传说,标注出各种古文化及生僻疑难词语,总之,旁征博引,环环相扣,读完有种意犹未尽之感。父亲当时打电话的时候说:女子,你给我看一下,把把文字关,修改修改啊!在他眼里,我堂堂大学中文系毕业,又上过教育硕士,应该差不多算是满腹经纶了,殊不知,他的女儿,面对他的文章,有好多字都是查了字典才知道其读音和意思的。暂且不说他考证的史料价值有多大,只他的精神就让我无比汗颜。


砖院门楼


街门砖雕

砖院内景


古老的石臼



纳院遗址



铺子院遗址

(父亲写的文章《王府村名有来头》 的部分资料)

虽然我和身边的许多人一样,对父亲充满了敬仰,但同时也认同母亲的看法,觉得他过于精神化,缺乏现实感,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毕竟都商品社会了,他仍一如既往给别人写对联不但免费,还要倒贴上笔墨纸砚;他从事的县域文化工作耗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和精力,根本不提报酬的事。有时人家象征性地给一些,但还不够他平日里搜集资料的费用;他一次次到悬崖峭壁上拓碑文,他费尽口舌向人讨要文献资料……总之,他做事从不考虑个人所得,一旦涉及到金钱的事他就羞于启齿,好像一提到钱人的品格就有了问题。说实话,为此,我们全家人都不太支持他,尤其是我的母亲,看到他带的徒弟都开店赚钱了,而他还在忙忙碌碌地为他人免费服务,就觉得他缺根筋,也就常常站出来跟他唱反调。最初我觉得母亲嫌弃的是父亲的迂腐与落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丰富,我逐渐明白母亲的抱怨其实并非仅仅是对父亲一味付出不图回报这一做法的不满、不理解,更多的是对父亲的心疼和体贴。而我们姐弟几个,看着他风尘仆仆东奔西跑,听着他夜里辗转反侧的一声声咳嗽,又岂能安然?我们反对的并非是他固守传统文化里的承让、谦和等礼仪风俗,不是他对现状的挑战,不是善于创新的举措,也不是追求进步的渴望,我们只是希望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多考虑一下身体的状况,无论做什么,哪怕不求回报,只要不熬夜、不伤神、不伤身。

父亲拓碑的照片


(父亲参加会议及学术交流的部分照片)





前面说过,父亲姐弟共七人。最小的姑姑英年早逝,三姑也因病过世。除了四姑外,另外两个个姑姑和一个叔叔都在外地。这样,爷爷奶奶身边的顶梁柱就是父亲了。

(从左至右分别为叔叔、二姑、父亲、四姑)

(爷爷的老照片)

爷爷在世的时候,对土地、对庄稼有着深厚的感情,可能是饿怕了肚子吧,所以爷爷眼里的公家单位根本没有拥有几分土地可靠。自打土地承包到户,他把侍弄庄稼看成头等大事,耕地、耙地、播种、施肥、锄地、浇水、收割……每一个环节都严谨有序紧紧凑凑。可是他的年龄毕竟大了,当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喘着粗气不停地念叨。不知是一种感应,还是一种召唤,父亲就接二连三地放下手中的粉笔、油漆刷、注射器、文案书籍等,他匆匆忙忙地回家,接过爷爷手中的农具,把爷爷的心愿当成自己的责任默默地担当。虽然当老师、当主任、当油漆匠,随便干点什么挣的钱都远远超过在土地里刨土豆种庄稼的收入,但有什么能比得上实现爷爷的心愿更重要呢?其它的都是虚的,只有土地才是实的,既然对土地的信任是爷爷的价值观,那何必再要费尽口舌给他讲道理呢?父亲懂爷爷,那一代人对土地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我们所能体会的,他们可以不相信一切但从来不会改变对土地的虔诚与信仰。像当年考大学没人推荐只好步入农门一样,接受爷爷的安排也是父亲义不容辞的使命。我从没问过父亲,当他不得不放下一切来圆爷爷的梦时,他会不会对自己未竟的事业充满遗憾或者产生怨恨?在周而复始围着土地转圈时,在母亲烦躁地抱怨他“百事不成”时,我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不安分的父亲安安分分地与土地厮守的那些日子,他内心的翻江倒海以及压抑痛苦。我同时找到了所谓“百事不成”的根源,面对爷爷的保守、偏激甚至武断,他默默隐忍,忤逆自己,不是用毛笔而是用行动大大地书写了一块“孝顺”的牌匾。

(父亲朋友的赠与)

很多年后,很多人都走出了土地,到乡镇煤矿或其它企业打工赚钱。父亲似乎并不为时下横流的物欲所动,仍然潜心于我家的土地内,他打石头垒了数十米地堰,补砌了十几个大壑口,用推土机把地推得平平整整,把地堰上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他还利用自己家的推土机给村里修通了好几条田间道路。他常常会望着这些地、望着地里的庄稼发呆,很久,很久。是欣赏?是权衡?是不舍?很难说得清,但终归是一种情结吧。


(奶奶的老照片)

     爷爷85岁的时候去世了,奶奶那时候75岁,高血压、心绞痛,一年发好几次病,每犯一次都会比上次更严重。本来她脾气很好,但由于病痛的折磨,她有时会思维混乱头脑不清醒,一向温顺的脾气变得很暴戾、很苛刻。因为牙齿脱落,硬点的东西无法进食,为了利于她消化,父亲专门做了一些诸如面条之类细而薄的东西,当他辛辛苦苦把饭做好给她端过去时,她会说:让吃的什么呢?你们小时候我就是这样对你们的吗?有时候明明刚刚吃过饭,她拄着个拐杖,颤微微地步入家门,发着火说: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让人吃饭呢!后来她瘫痪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父亲又一次辞了职,全心全意地伺候她。看着奶奶遭受病痛的折磨,父亲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如果能够替代奶奶受苦,我想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当医药这些现代化的手段都无法阻止一个人衰老的步伐时,束手无措的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奶奶渐渐地气若游丝,内心该是何其悲哀!为奶奶翻身的时候,听着奶奶的呻吟,看着她如柴的骨头几乎冲出松弛褶皱的皮肤,父亲偶尔忍不住会纠结,他不知道费尽周折地延长奶奶的生命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我也为奶奶换过床垫,看着她在床上大小便而不自知的模样,想想她从前连家里摆放的空罐头瓶也擦拭的明镜一样,我内心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奶奶的疼痛何止是身体!当我的泪水泄了堤一样流个不止时,我深深地知道终日陪伴她却无能为力任凭她承受苦难和糟粕的父亲,每天所要承受的煎熬、痛苦,甚至崩溃!凡是有过这种经历和体验的人,恐怕都会有过类似的感觉吧?在爷爷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奶奶赶上爷爷的步伐追随了他。而在这十年的漫漫岁月里,我的父亲,他也不过是人到中年,正是干事业的黄金时代,但为了奶奶,他几乎没想过该如何发展自己!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呀?十年前,为了圆爷爷的农业梦;十年后,为了更好的让奶奶安度晚年,我的父亲,他根本没机会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正如农村人对儿子的期望一样,父亲,实实在在的,是爷爷奶奶的顶梁柱。

“父母在,不远游。”现如今的社会有几个人能做到呢?可是我的父亲,他就是硬生生地做到了。多年来,他没有自我,没有事业,没有交际,没有这个功利化的社会看得上眼的东西,但他却恪守孝道,用自己的姿态为我们姐弟几个树立了一个行为的准则和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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