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沉浮录

南洋沉浮录

（工人投稿）

我在印尼打工这些年，就如这南洋的海水，从未停止流动，明日茫茫，只知今日需努力活着。遇到任何的不公和委屈，只能独自承受，还能跟谁去诉说？跟家人么？他们还等着我将工资寄回，一切思念莫要提及，因为它太廉价。贫穷才会带来最大的忧伤，在一个只注重脸面的社会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偏远的农村，也只是向钱看齐。跟任何人诉说又有什么意义？谁会搭理底层的困难，何况这苦难太普遍。

但我还是想要把它记录下来，不为别的，只为自己曾闯荡南洋留下一些文字，我如尘埃般活着，哪怕离开时，能够留下一些尘埃，也算对自己内心的抚慰吧。生活可以很卑微，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总该在精神上寻找寄托。

我们海外打工人，长期以来遇到的常见问题无非是薪金拖欠、延期或延时劳动、不安全的工作条件、工伤赔偿、换工作障碍以及难以诉诸司法等，这些我都经历过或者见证过。疫情这几年，这些问题更加凸显，工人们遭遇的困境更加普遍。但是有个根本性的供需关系决定了这些现象必将长期存在，也就是就业岗位的问题，毕竟找到理想的海外务工的工作机会不容易，而国内不少地方的就业状况并不理想，粥少僧多，海外就业也是“内卷”严重，就是有工人愿意自降身价。

过去几年，由于疫情影响，对海外企业的监督漏洞和执法不力更加普遍，海外打工者在权利保障方面的状况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比疫情前整体变得更糟。我们陷入了熟悉的剥削和虐待的循环。

我亲眼看到老乡因为在工地上顶撞了组长几句，就被这不算领导的领导带着几个跟班来到宿舍一顿揍，揍到头破血流——最后连医药费都没赔偿，老乡四处想要找理，还被继续威胁并扣了公分。他在2022年初带着满腹委屈回国了，他说要回国找公道，至今也没见任何后续消息，基本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们这些见证者也不敢说半句话，因为别看组长不算领导，但是他就是有很多办法对付你。

工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亲眼看到有同胞自缢了，连照片都不敢转发——因为发现会被重罚。一样的道理，看到其它的不公和欺凌，也不敢吱声——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发生在自己身上，大部分也就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话说，吱声又有什么用？有的良心媒体帮忙报道一下也就过去了，苦难继续循环。当然，我觉得勇敢发声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对得起自己，也能够震慑一些恶人。茫茫黑夜里的一点儿荧光也是光，多少还是让人看到一些希望，不至于大家全都坠入深渊或搁浅在冷漠的沙滩上。我感恩一切正义的力量，只是实在太微弱，这里我只想说客观事实。

去年六月我看到一个工友在工地受伤，他受伤的时候，我就在距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我看着钢板砸到了他的后脚跟，他倒在地上抽搐，哀嚎声刺穿了大家的心，众人立马过去帮他。他也很快被送到医院，只是岛上的医院医疗条件实在太差，一个小小的包扎都做不好，他很快伤口感染，连夜发高烧。就这样的工伤，都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好在他后来被转到了更远处的大一些的医院，命是保住了，腿伤却长期得不到妥善医治。后来他也一直没有干活，在医院住了三四天后，就一直在宿舍躺着，直到被安排回国，他还都不能正常走路。因为脚伤，他被提前安排进了回国名单。最近我听说，他的家人在帮他四处上访，因为他回国后失去劳动能力，脚伤由于在印尼没有得到妥善医治，落下个残疾，回国的医疗费一直得不到报销，工伤带来的误工赔偿也只是付到回国前。

我本人原来也是安排在2021年底回国的，结果到了雅加达，检测出阳性，折腾了快三个月，最后还是因为数值过不了，兜兜转转回到了工地。现在机票价格降了，检测要求放宽了，我反而没有要回国的想法了。听家人说，家乡也经常在“静默”状态，我回去干嘛呢，陪着一家人一起隔离，一起过没有经济来源的生活吗？——事实上是过不下去的。

在雅加达滞留期间，我本来想着换份工作，结果由于之前工作的签证问题，公司就是不给开便利的门，明明当时合同已经结束了，非要说我回国以后，才可以和另外的公司签合同。虽然各种难以理解，当时我的隔离费用还需要原来的公司承担，回国机票也是靠当时的公司负责，关键是护照还在公司手上，太多的掣肘让我难以顺利跳槽。

农民工免受剥削的路还很漫长，那些遭受虐待的工人的维quan之路也很漫长，很多工人的工作条件都依旧落后。虽然几乎每个工地都写着“安全第一、安全生产”等标语，但是不少工地的安全保障措施实在差强人意。我看不到什么组织在对我们进行系统性的关注，更谈不上实在的救助。

对于大量工人的投诉视而不见，很多工人遭遇的虐待也无人问津，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敢断言，如果这一现象得不到明显的改善，那些跨国企业也走不长远的，因为管理上的漏洞最终会给企业带来打击。

如果那些有效的法律条文能够在海外得到落实、海外劳工有加入当地工hui的权利、司法诉讼不再那么复杂（比如印尼成立专门的针对外劳的劳资纠纷法庭）等，那么外劳的权益才可以得到根本新的保障，而印尼的投资环境也会变得更好。不过，这些“如果”可能都跟我没啥关系了，因为肯定还很遥远。

我们现在普遍看到的是工作日时间超过12个小时，强po劳动的情况很多，任意扣减工资、没收护照、减免补助等其实都违反了相关国际或国内法律，可是真的司空见惯了。由于待遇和工作超负荷不成对比，加上补助和工资上的克扣，我所在工地的工作氛围并不好，加上长期没有休假，很多人都是在难以忍受的状态下继续忍受。在阳关找不见的地方，一些悲剧从未停止上演。过去两年多，一些死亡事件最后都没有得到合理解释，很多人没有看到这背后的影响。

每个死伤事件，不仅对受害者家庭造成毁灭性的情感影响，而且失去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加上缺乏经济补偿，使许多人陷入更深的贫困。有多少组织或个人会去追踪关注那些逝者家庭的后续情况，他们可以得到多少补偿呢？对于那些失去家中主要劳力的家庭而言，家庭一定是破碎的，家里的每个人也要面临破碎的生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破碎的镜子——我本人就是从这样的家庭成长的。有时候，我想着自己见证的悲剧，都想流泪，独处很艰难，但是贫困本身就是油锅里的煎熬。我们就这样过着没有选择的生活，在南洋，无尽地漂着！

出国本身就需要付出成本，不少需要支付高昂的中介费。一两万的中介费，不是小钱，因为你出来打工的时候，一般是先压几个月的工资，这使许多工人需要数月甚至更久的时间来偿还债务，使他们陷入被剥削的循环。而我本人，当初也是付了9000元的中介费出来的，有的中介公司真的很赚钱，一下子招几十个工人，就是几十万。

当地警察和一些公司的利益勾连，是让工人觉得最无望的地方。这使得我们只能依赖雇主——签证和护照都在雇主手上，如果公司取消了我们的签证，我们没有合法的身份，就会被移民局的人抓走。好的正规大企业都会按照程序走，但是有的公司就抓住这一点，将工人完全控制。雇主利用其权力取消签证，然后举报因为遭遇不公而“潜逃”的工人，后者明明是受害者，结果还容易因此受到惩罚。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在那些抱怨工作环境不好、对外揭发企业黑暗面以及想要跳槽的工人身上，当地警方在得到企业“举报”后，以证件问题、“逃跑”借口或以其它理由拘留并关押相关工人。后者由于缺乏证据和律师资源，最后成为吃亏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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