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猪小浅

来源：猪小浅（ID：zhuxiaoqian0214）

人生总有几个节点，是绕不过去的。

它像河水里的巨石，把生活劈成两半。

对于我来说，2017年，就是那个节点。

那一年，我27岁，普通平顺的生活，因为我妈的一个电话，从此起了波澜。

那时候刚过完年，我回北京上班。我妈在电话里哑着嗓子，说，你赶紧回来，你爸昏迷两天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问，怎么会这样？

我妈说，他晚上喝了酒回来，睡着了就一直没醒，你赶紧回来看看吧。

那一年，他们刚刚50岁。在我的印象，都还是活力四射的中年人。

忽然之间，就到了生离死别的那一步。

我连夜从北京赶回沈阳。

我妈眼睛都哭肿了。一个人坐在我爸的病床边，灵魂像跑了一半。

我喊了一声妈，她看见我，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我安抚她不要急，找值班医生了解情况。

应该是酒精中毒，肝肾都还好。

但按说打了解酒针，24小时就能行了。可我爸还是一直睡。

我问我妈，他和谁喝酒啊？我告他去。

我妈说，那个谁回来了，要和你爸见个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谁，是我爸妈的朋友，也是我爸的老情敌了。

他去广州许多年了，没想到忽然回了沈阳。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纠结不放呢？

我妈擦了擦眼泪，说，有你，我们就永远纠缠不完。

我一怔，忙问，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我妈叹了口气，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一下就蒙了。

她说，你也工作了，就告诉你吧，你不是你爸亲生的。

于是我在震惊之中，知道了他们纠缠半辈子的故事。

我妈很早就认识我爸了。

那是东北的一座临海小城，叫营口。

八零年代，我妈正读高中。光彩照人的年纪，学习好，团委干部，人长得又白，安静地坐着都会发光。

都说以前的人保守，可无论什么时代都锁不住青春。许多男孩子都喜欢我妈，平日里各种献殷勤。

但我妈正眼都不看他们。好学生嘛，清高，矜持。

时间转到高二，班里转来一个新生，做了我妈的同桌。

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孩子，干干净净地，长了张清峻的脸。

他成绩好，说标准的普通话。平时吃穿看起来很简朴，只是沉默寡言，不理人。

可这种高冷的性格，却偏偏击中了我妈的心。

他越是不和人交往，越是引起我妈对他的好奇。

爱情的缘起，往往来自可望而不可得。毕竟莲花之美，在于游不过去的那池水。

那时我妈特喜欢早上点名，因为我妈叫赵红蕖，男生叫许沧波。

好巧不巧，两个人的名字都出现在李白那首《越中怀秋》的著名诗句里。

有一天课间操，我妈值日，在教室里打扫卫生。而许沧波感冒，没有出操。

窗外的操场上，校长正在领操台上训话。我妈觉得无聊，回头和许沧波聊天。

她问，你为什么叫沧波啊？谁给你起的？

许沧波看了我妈一眼，说，我爸打渔的，天天在海里，所以叫我沧波。

我妈听完，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一转头，看见另一位值日生。

他叫杨帅。

杨帅把我妈揪到一边，悄悄说，别和他说话，听说他妈带着他从沈阳跑到咱们这里，是躲事的。

我妈白了他一眼，说，要你多事。

杨帅，是我妈生命里必然绕不过去的男人。

他和我妈都是纺织厂大院里长大的孩子。

杨帅以前逢人就说，从小学就喜欢我妈。因为，我妈对他有恩。

那是1975年，杨帅和我妈都9岁。

2月初的一天，东北正冷。厂里忽然接到通知，说会地震，开始疏散。

杨帅家里5个孩子，大的带小的，跟着爸妈躲到外面。

杨帅是“老疙瘩”，有点任性，有点淘。在外面晃了一天，冻得受不了。

北方的冬天，天黑早，7点多，就已经黑透了。

杨帅一个人悄悄往家里溜。

刚到大院门口，就听见有个女生喊，杨帅，你干什么去？

是我妈。

杨帅说，太冷了，回家缓缓。

我妈严厉地说，不行！不听爸妈的话，也得听科学家的话！

那时候，科学家如同现在的爱豆般被孩子们崇拜。

我妈走过去，揪住杨帅的围巾，把杨帅拉走了。

大概也就10分钟左右，发生了7.3级的大地震。

据说那是全球唯一一次准确预报的大地震。许多不听劝的人都不幸遇难。

从此杨帅对我妈言听计从。

他说，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的。

我妈，说，臭流氓。

其实，还挺羡慕我妈的。

在人生最美好的花季里 ，有一个自己心爱的帅哥，还有一个热爱自己的男孩。

那么问题来了，后来到底谁成了我爸呢？

27年来，我一直以为是他。可没想到我妈告诉我，竟然是他。

这真的太讽刺了。

小时候，我曾一度憎恨那个人，破坏我的家庭。

原来他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其实在我妈的讲述里，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因为他和学生时代变化太大了。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是3岁看到老吧。

有些人的热血，变成了冷血。有些人的痴情，变成了滥情。

爱这个字，只有在记忆里，才闪闪发光。

学生时代，我妈眼里只有许沧波。

那时候，大家中午都要带饭。早上，班里派人把饭盒送到锅炉房里热着，中午再取回来。

许沧波的饭盒里，每天只有大白菜和土豆，一个肉末都看不到。

我妈看见，女孩内心里天然的体贴就冒出来了。

有一天，她带了两个茶叶蛋上学。然后和许沧波说，帮个忙呗，我妈非让我吃两个，我吃不了，你帮我吃一个行不行？

许沧波问她，你怎么不给杨帅？

我妈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单刀直入，说了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啊！

一句话惹得许沧波白皙的脸，一秒转红。

我妈年轻的时候，性格真的很飒，没有扭捏的小性子。

可能因为我姥爷的教育吧。

姥爷以前在纺织厂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年轻的时候，打过仗。为人强悍，动荡年代，都没人敢上门。

我三个舅舅都参了军。原本，我姥爷也想让我妈入伍的，但我姥姥心疼我妈，没让去。

毕竟那个时候当兵的条件十分艰苦，不比现在。

可家里全是军人作风，我妈自然也养成了干净利落的决意性情。

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好藏的。

可许沧波就不一样了，凡事都压在心里，不露声色。

那天许沧波和我妈说，谢谢你，赵红蕖，可我不想交朋友。我配不上你，也不想耽误你。所以，明天你只带一个茶叶蛋吧。

我妈说，乱讲，你这么优秀，是别人配不上你。我明天还带2个，只要你不嫌弃，我天天带2个。

许沧波看着我妈，咬了咬下唇，说不出话。只是眼圈微微泛红了。

后来，我妈常开玩笑说，自己靠茶叶蛋俘获了一枚帅哥。

可在许沧波心里，那不只是一颗茶叶蛋，而是灰暗生活里透进的一丝光。

就这样，两个人在半明未明的暧昧里，走过了一个学期。

淡淡的情愫，在朝夕相处中，生出馥郁的香。

临近寒假的一天，晚上放学，有一男一女在校门口拉住了许沧波。

他们说，沧波，跟我们回去吧。你妈没良心的，你跟着她没好处。

许沧波顿时黑脸，说，你们滚啊，你们才没良心！

我妈看见，忙跑过去问，他们谁啊？要不要我找保安。

那个男的说，我是他姑父，我们来接他回家。

许沧波说，我妈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你们走吧。

那天，许沧波的姑姑和姑父走了之后，我妈陪着许沧波走了好久好久。

在淡黑的暮色里，许沧波自呓般讲了自己事。

许沧波的爷爷从前是一所大学食堂的负责人。78年，被人举报贪污受贿。

那个年代，就算钱不多也是重判。

许沧波他爸当时是少有的大学生，年纪轻轻进了市委工作，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一下从天之骄子，变成了阶下囚的儿子。

虽说不会连坐，但直系亲属是贪污犯，日后升职肯定异常艰难，仕途之路就此断了。

在许沧波童年的记忆里，爸爸是温文尔雅的学者。可等他上了中学，爸爸的性格，越来越乖张。

他在单位还能保持一点体面，到了家，就像变了个人。

起初对他妈各种谩骂，后来，发展成了家暴。

许沧波的妈妈是营口人，在沈阳举目无亲。是大学和许沧波爸爸相识，嫁到那边去的。

而她每次被打，找婆家人哭诉，婆家人只会让她忍一忍，让她体谅一下。

可对于家暴来说，忍等于纵容。

许沧波的爸爸因为事业毫无起色，慢慢崩溃了。

许沧波读初三那年，他爸爸因为自己不在升职名单上，终于爆发了。在单位大吵大闹，甚至动手打了人。

最后他被保安制住，进了精神病院。

而许沧波的妈妈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起诉离婚，带着他回了娘家。

那应该1982年，许沧波就这样来了营口。

许沧波活得很压抑。

父亲精神病，妈妈弃夫离婚，爷爷贪污犯，每一个标签都足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妈放弃省会的工作回老家，就是熬不过“人言可畏”这四个字。

何况还是未成年的许沧波。

那时候，许沧波特别自卑，不敢和别人交往，怕别人说他的身世。

我妈是学校里第一个关心许沧波的人。

他在冰冷的黑暗里关得久了，一点点温度就暖了心。

许沧波说，是我鼓励我妈离婚的。我爸打她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帮她。那几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爸但凡心里有一点我们，都不会这么打我妈和我。他疯了，凭什么让我妈陪着他。难道等他出来，再家暴吗？

我妈看着满面泪痕的许沧波，也陪着掉了眼泪。

她相信，一个极力维护妈妈的孩子，一定是个好男生。

不久之后，我妈收到一封信，摆在学校收发室的窗子上。

那是一封来自同桌的信，工工整整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

我妈收到的时候都愣住了。

她跑回教室低声问许沧波，你给我写的？

许沧波的脸微微地红了。他点点头说，你回家再看好不好？

我妈说，你想憋死我啊？

那天，我妈躲在操场边的角落里悄悄读了许沧波的信。

扬扬洒洒地，都是鼓励她好好学习，考大学的话。

直到最后，许沧波写，我只有考上大学，才能给我母亲争口气，才能许给别人承诺，才能给喜欢的人幸福。

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好不好？

对了，我的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来自她喜欢的李白的一首诗：一为沧波客，十见红蕖秋。我想，她一定是对未来有什么预感吧……

信很长，我妈把最后一段读了一遍又一遍，激动得都要哭了。

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表达。

这要是我男朋友写给我的，我只会觉得他逃避，没担当，连句我爱你都不说，就想空手套白狼。

可在我妈的青春里，含蓄是种浪漫，是种美。

爱情可以在没有任何承诺与誓言的滋养下，肆意生长。

那时候，两个人每天交流最多的，就是学习。偶尔也会说点家里的事。

而何沧波有了我妈这一个朋友，就等于有了两个朋友。

当然是杨帅。

杨帅这个人，习惯了做我妈的跟班。

即便他心里视许沧浪为情敌，可沧波和红蕖走的那么近，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凑过去和他们说话。

杨帅学习不行，没准备搞大学，一心等着毕业工作。

高三那年，他最常说的话就是，你们不要往一个城市考啊，我还能有个机会。

我妈拿书敲他的头说，你想得美。我和沧波订好了，一起考北京。

可是，就像所有青春片一样，许沧波考到了北京理工大，而我妈高考失误，分数不够，最终去了沈阳的第二志愿。

离开营口之前，我妈哭了一个晚上。

本以为美好的大学生活，是蕖秋与沧波的爱情故事，没想到成了两地分割。

那时候，新生入校都是先军训的。一个月的操练回来，有一个熟人来找我妈。

那个人就是杨帅。

杨帅家里孩子多，进厂的指标，哥哥姐姐都占了。

他知道我妈在沈阳，就跟着亲戚来这边学修车。

杨帅见到我妈，开心地说，哈哈，早知道你俩不会在一起。

我妈给了他一拳，都怪你呀，乌鸦嘴。

有些男生，不论女生与他多热情，都带着浓浓的兄妹情，让人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

比如，杨帅之于我妈。

每个周末，杨帅都会来看我妈，请我妈去南湖公园旁的冷饮店吃冷饮。

我妈最爱店里的麻酱雪糕，配一瓶冰凉凉的八王寺白汽水。

然后，拿出许沧波的信来读一读。

多年之后，我说我妈，你真的好会扎心啊。

可我妈说，你想想，一个从小学就说要娶你的人，你很难当真的。你只会当他是发小，开玩笑。

其实，我也问过杨帅，不会嫉妒吗？不会生气吗？

因为，后面还有更离谱的事。

我妈攒钱，一两个月，就去北京看许沧波。杨帅竟然担心我妈安全，每次都陪她去！

护送自己心爱的女孩去见男朋友，这是什么伟大的爱啊。

可杨帅讲，他开始是嫉妒的，但我妈和许沧波上了大学，他也就慢慢地放下了。因为走出高中的校门，他和我妈的差距拉开了。他天天和修车师傅打交道，和我妈能说的话题也就越来越少。

杨帅说，听听你妈和沧波的情书，是我和她唯一的话题了。送她去北京的路上，就当我们一起去旅行。

不得不说，男人的爱，有时候角度很刁钻。有那么一点卑微，有那么一点可爱。

然而，时间这把杀猪刀，不会放过任何人。

只不过有人杀了脸，有人杀了心。

大学毕业，许沧波顺利留京。我妈准备放弃沈阳的工作，去北京和许沧波发展。

杨帅赶上了好时候，进了家汽车厂。

一切都随着时代在蒸蒸日上。

可那已经是1989年了，距离我出生，还有一年。

有人在一念之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再也不能走回头路。

许沧波迫不得已放弃进京的机会回了东北。杨帅犯下大错，只身逃往广州。

一切的一切，在我出生之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个人都在仓皇的时代里付出了代价。

我妈说，许月欣，你快想想办法救你爸啊。

是的，我姓许。

我妈最终嫁给了许沧波，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他就是我的爸爸。

他爱我妈，也疼爱我。

可如今，我妈却告诉我，杨帅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另一个身份，从广州回来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追着我妈，要以身相许的傻小子了。

手臂上的纹身，遮挡着刀疤，黑色的墨镜，掩住一只被瞎掉的眼睛。

他找我爸喝了一顿酒，我爸就长睡不起。

他们三个人的恩怨仿佛永远纠缠不清。

我想，他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来讲。

不是我妈，不是我爸。

而是那个，我至今不愿喊他一声父亲的杨帅。

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愿意来讲讲后面的故事，讲讲他们三个人半辈子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