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被大雪埋葬的记忆 | 呼斯楞

黑龙江省气象台预计：15日夜间至17日，全省自西向东将出现明显雨雪大风天气，主要集中在16至17日。预计东部地区有暴雪，部分地区有大暴雪、局地特大暴雪，东部地区局地降水量可能接近或突破历史同期极值。

这则简短的气象预报中，两次指明的东部地区局地，就包括位于佳木斯市下辖的桦南县。一周前这里的一座体育馆屋顶坍塌，造成3名中学生丧生。四个月前的盛夏时节，西部地区齐齐哈尔市三十四中，相同的悲剧中，11名花季少女无辜殒命。

我们常说，悲剧不要重演。可是黑龙江的悲剧像在故意打脸，很快再次降临。原因何在？澎湃新闻一篇名为《体育馆在雪夜坍塌》的专题报道中提到：桦南县县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直言，该体育馆坍塌与降雪有关。

我出生在北疆的牧区，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自小常见。如果一座现代建筑因下雪而塌顶，但其他无数同类建筑依然耸立如常，我会选择放过无辜的雪，毫不犹疑去找建筑本身的质量问题，或是与这座建筑有关的人员失职、制度失效等原因。哪怕是权威专家给出“的确是降雪造成”的分析，我也仍然愿意守住我的认知。因为常识的份量远远大于权威：在以“冰天雪地”著称的黑龙江，一座公共建筑的设计施工连降雪都不考虑，那就没有必要建起来。

冬雪漫天，临近年尾。这一年的后半程，中国人手捧的菊花倾吐着重重哀伤，因逝者的青春无辜，因逝者的身份沉重。也许，死亡于每一个生命都很平等，但活着的人们，赋予祭奠的花束以不同意义，有的放置一颗排球，有的送上一条皮带，如此，将难以尽述的哀鸣，长进心里。

又一个头七过去了。重复的悲剧进入了熟悉的行政环节：成立联合调查组开始调查。体育馆所属的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负责人等已被警方控制，当地大局一片稳定。事故现场只剩下一片令人生寒的废墟，这一次，没有出现哪怕一束鲜花，为曾经鲜活的生命捎去一点人间的温度。

澎湃新闻《体育馆在雪夜坍塌》文中，零星报道了3名同学生前的记录，其中一位同学化名“夏若寒”。很多同学说他是桦南三中球王，可以想象一位挥汗如雨、翻转跳跃的篮球少年，在球场上是怎样的自由飞翔。这是一个很有心的化名，从齐齐哈尔到佳木斯桦南县，两座体育馆下，覆盖着孩子们火热的梦想，永别时的惨状却令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笔者回家乘坐的电梯里，张贴着高空落物知识介绍，一个小小的空易拉罐从15楼抛下能砸破颅骨，从25楼掉下可致人死亡。可以试想，体育馆上方近700平米的混凝土和钢梁结构，骤然塌落时产生的冲击，3个丝毫没有感到危险、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的少年，是怎样被无情吞没的。

生命不应以这种方式结束。中国的大礼堂、大剧院、大鸟巢、大电视台，无数摩天建筑名噪全球，不论是齐齐哈尔三十四中还是佳木斯桦南县，一座小小的体育馆，在当今高超的建筑技术手段下，理所当然是无比的坚固，没有谁会怀疑，它们竟然脆弱到经受不住一场雨一场雪。可它们偏偏一个个相继塌陷，14个孩子，以相同的悲惨方式离开。

这其中被忽略了什么？

要迅速开展事故调查，依法依规严肃追究责任，举一反三，全面排查整治全省校园、体育馆隐患，切实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7·23事故发生时，黑龙江省委书记许勤，省长梁惠玲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并做出的指示。在严整的用辞和宏大的声调中，曾经活灵活现的11名排球少女，一周前还生龙活虎的3名篮球少年，就这样在轰然的坍塌声中被埋葬。黑龙江的老铁们，还有谁能放心孩子们再去体育馆？

11个家庭和3个家庭，遭受的痛苦同等巨大。如果齐市三十四中11个孩子的惨死是意外，桦南县3个孩子的再次丧生，则完全是不吸取教训、无视生命安全的重蹈覆辙。因此，追问原因的视线，不得不落在“人”的态度上。据媒体报道，齐齐哈尔三十四中和桦南县的两次体育馆坍塌事故发生之前，两地领导都曾到事故地进行安全检查。

他们视察过、强调过、指示过，会议开过，领导刷了存在感，下属应付了差事，于是检查过关了，悲剧重复了。这种形同虚设的“形式检查”，不仅仅在黑龙江，在各地区各城市，早已是陈年陋习、是害死人的形式主义。

今年8月初，根据《重大事故查处挂牌督办办法》，国务院安委会对7·23重大事故的查处实行挂牌督办，要求黑龙江省在事故结案前，将事故调查报告报国务院安委会办公室审核同意后，向社会公布。

距今已近4个月，在没有查到黑龙江省的公布信息后，笔者致电了国务院安委会相关局司电话，负责7·23事故的电话始终未能接通，不得已，尝试拨打其他督办负责电话。打通电话后，咨询7·23事故调查报告何时公布，工作人员回复说，没有规定的时间，要视事故具体情况而定。反复沟通之后，仍没有得到可以估算的大致时间。

我想，被忽略的还有，拿起一份公民权利，尝试一份公民责任，除了用文字，力所能及的付诸一点行动，关心自己，关注社会，参与监督。这两起事件中体育馆的质量是否存在问题、责任人究竟是谁、事后处理情况究竟怎样，无辜逝去的年轻生命，是否能有一个合理的交代。我想跟到最后，拭目以待。

《体育馆在雪夜坍塌》中还报道：

据天眼查，作为悦城广场（即此次事故体育馆所属项目）的总包单位，黑龙江省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已经在2022年5月11日被注销。该公司2015年成立时，法定代表人是吴立迁，注册资本金为2000万元。

吴立迁为1970年生人，因卷入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多次出现在裁判文书中。2018年8月7日的一份文书显示，吴立迁为桦南县建筑局退休干部，同为被告的杨巾力为桦南县环保局干部。同年12月的一份文书显示，杨巾力是吴立迁的妻子，比他小4岁。

截至今天，还未见到关于吴立迁情况的任何通报。

除了体育馆不可能被一场并不鲜见的大雪压塌之外，这个简单的认知，还有稍高一点的维度：没有不被权力干涉的、独立的监督形式，仅仅用老掉牙的“形式检查”、发言稿、文件、报告、用“对上负责”的联合调查等内部流程做监管，这种监管只能是制造悲剧的帮凶，悲剧大概率会继续降临，尤其是在平常人家。

有个朋友问，这新闻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你怎么才写。我告诉朋友：这不仅仅是新闻，更是因为轻慢教训、不长记性造成的人间悲剧；它是一而再、但万万不可再而三的、毫无退路的警示；是对腐败工程的现象、对无视生命的态度、对形式主义的厉声斥责。是无论如何不能被一场大雪埋葬的悲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