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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在北美遇见“爱国者”

贾樟柯 通观社
2024-09-02
▌本文原载于《中国周刊》2010年第11期

我是九月份去的多伦多,《海上传奇》在这里做北美首映。

去那么多次多伦多,对这个城市还是陌生。有时为了辨别方向,不得不停下来遥望远处高耸云端的电视塔。可一到唐人街就不同了,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家茶楼酒肆,也能和服务生用广东话瞎聊几句。人最难改的就是饮食习惯,无论去欧洲还是到北美,每到一个城市,我都必先找到一家自己中意的中餐馆。我热爱广东早茶,在多伦多每天都必去客满楼:先在楼下买一摞中文报纸,然后坐在茶楼里饮香片吃烧麦看报纸。食客一年比一年老龄化,但夹杂在一群颧骨高耸,皮肤黝黑的广东老伯中间,翻着《明报》、《星岛日报》上的政论文章,也算是属于我的惬意的时光。手里的北美版香港报纸倒一如既往地无所顾忌,谁上谁下的人事内幕,谁进谁出的法律纷争,谁被流放谁被引渡都白纸黑字写了出来。散发着油墨香的薄薄几张纸,代表着我们求之若渴的新闻自由。

这片老唐人街似乎也真成了老年人的世界,他们的脸上仍然保留着计划经济时代、物质匮乏所形成的表情。他们的孩子,那些优秀的中国年轻人,他们一定正在操着英文,出入在IT公司或研究机构,做着成为另一个李开复和李彦宏的梦。他们的父母远涉重洋,也乐于继续发挥余热为孩子们服务。这样的中国家庭在北美很多。在唐人街,除了新添的简体字之外,越来越多的是新到的计划经济面孔,可年轻人在哪里呢?

年轻人正在积极地融入当地社会。在多伦多电影节新开的电影院里,我遇到的国人几乎都是“新新人类”,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到电影院,单从衣着面貌很难判断他们是中国青年还是日韩后裔,很难看出他们就是唐人街里那些拎着菜篮子的老人的下一代。

《海上传奇》放映之前,我早早出发去电影院。一到电影院门口,就遇到几位扛着摄影器材的同胞,他们是新华社的记者。一聊才知道,新华社在世界很多城市新建了记者站,现在增加了视频报道想要打造成中国的CNN。软实力需要洋雇员,新华社的报道组里常常可以看到“老外”。

原来祖国经济发展也让老外竞折腰,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这些洋雇员一清二楚,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每周也会参加新闻通气会。他们的问题总在中国的影响力上打转:你怎么看待中国电影在世界的影响力?你认为西方观众为什么热爱中国文化?

说实话这样的问题我每次都答不出来。

自己的工作被用来证明大国崛起,这实在是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文化影响力不是拿钱到好莱坞办个电影节,或者去各大影展办办××之夜、放放烟火就能解决的。

终于轮到我上台,向观众介绍我的新片《海上传奇》。

台下满场,让我心生得意,一半亚洲面孔,一半西方长相也呈现了多伦多的移民特点。

我讲道这是一个由私人讲述构筑成的城市记忆,片中有很多采访,我必须找到那些历史事件的当事人,聆听他们生命经验中的细节,才能理解历史。因为对我来说,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

这次大会安排给我的翻译是一个原籍天津的女孩她八岁出国在加拿大长大。翻译的中文口语非常熟练,只是我从小被学校训练,习惯用书面语演讲,这给她添了些麻烦。当我谈到“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时,她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就翻译成了“历史是模糊的”。

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刻发生了——台下一位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中国女生,突然站起来打断我的发言,高声说道:“翻译在篡改导演的讲话!”

剧场瞬间安静下来,人们被这一幕搞懵了,都愣在那里。那位中国女生突然用英文讲起来,然后又把自己的话翻译成中文,她说:导演说历史是抽象的,而翻译却故意翻译成历史是模糊的。让西方观众以为中国不重视历史,什么都是模糊的,这是别有用心地抹黑中国!

我愣在那里,一下子没想明白“抽象”和“模糊”的区别,因为同时我在想另一个问题,一个翻译上的错误,是不是有必要上纲上线说成故意抹黑中国。

我一时想不明白,好在主持人换了话题问我,我开始继续介绍电影。过了一会,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这位女生突然拉住我激动地说:你的翻译是不是台湾人,看样子应该是台湾人,她在故意歪曲你的讲话,她在抹黑中国,她应该是“台独分子”。

我说:不,她是天津人。

她愣了一下突然跑到旁边的新华社记者那里,面对摄影机说:刚才那个翻译歪曲导演的讲话,她在西方人面前讲中国人不尊敬历史,中国的历史是模糊的,你们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揭露出来。

我像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看着这位女生。

她将个人、政府、国家概念模糊在了一起,为了虚无的面子,可以无视一切,这就是她的“爱国主义”吗?

她的低龄也让我吃惊,是什么造就了一个生活在北美的中国女孩如此激烈的国家主义信仰,和如此脆弱的国家信心?

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北美,让我遭遇了年轻的“爱国者”。

晚上电影节放映《海上传奇》,开演前进来一位九十多岁的上海老奶奶。

听说她1949年离开上海后,再没回去过。放映结束的时候,看她的家人把她用轮椅推走。我不敢跟她交谈。对电影,对上海她怎样反应,我都无法承受。离开家六十年,看到今天的上海,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呢?长久的分别,再次相遇的时候都会是一种尴尬。

意外的是有一位女生,二十岁左右怯生生的样子,放映后她问:

导演,我想问你一个会让你不愉快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拍这样脏兮兮的上海,拍这些有政治色彩的人,给西方人看吗?

我说:我在拍上海的某个侧面,上海除了浦东、淮海路之外,还有苏州河两岸密集的工业区,还有南市那些狭小的弄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上海就是这个样子。

女生突然愤怒起来: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的电影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他们对上海、对中国的印象,甚至会影响外国人对中国投资的信心?

我也愤怒起来:想那么多外国人干吗?就为了那些投资,为了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我们就忽视一种真实的存在吗?中国十三亿人口中有很多人依旧生活在贫穷的环境中,难道我们可以无视吗?

短暂的沉默后,女生对我轻蔑地一笑,说道:是啊!为了祖国的尊严,我们当然不应该描述那些人的情况。

我被她的话惊成了傻子,我突然发现了这些“爱国主义者”的逻辑。他们所谓的“爱国主义”就是基于那些虚幻的国家意识,而忽略活生生人的命运,这其实是畸形的爱国主义。

脱离人本主义的“爱国主义”是可怕的。

如果集体回避我们的社会问题,如果我们的文化没有能力反映我们生存中的真实困境,未来会怎么样呢?

来源:《中国周刊》
编辑: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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