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113）耕夫呓语：老林和他的旧书摊

老林五十出头的年纪，个头不是不高，而是很矮。

他老婆和他站在一起，要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们两口子一起厮守着这个旧书摊。

老林个头虽矮，但却有一副结实而匀称的身材，是那种长期在工厂的车间里干体力活锻炼出来的身子骨。

他和他的老婆，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如同他们面前的一部分盖着“××工厂图书室”印戳的旧书一样，双双被清理出国有企业的大门，转眼之间，从“国家主人翁”的位置上，跌落到马路边，而成为练摊的小贩。

老林爱书，也懂书。老林的旧书，无论是从内容到成色，都非常的上档次，这使得他对他的旧书有着“王婆卖瓜”的自负，价格自然比别的书摊要高。

你如果对他的昂贵的要价表示异议，他立刻会摊开双手，向你扬起脸，睁着那双圆而不大的眼睛，带着迫切的、略显无辜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向你诉说：“价格不是乱要的，我的书在这里摆着呢！一分钱一分货，不是我说的，你也看得见，……”

这么一大通辩白后，完了还要仰起脸，用征询的眼光向你补上一句：“你讲我说的对不对？”。

若干年前，第一次遇见路边摆摊的老林，就在他的摊儿上淘了一套十卷本的《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1975年第七印。

从此我成了他书摊的常客，买的书多了，慢慢地也就成了朋友，互留了手机号码。后来又陆续从他那里收了六卷本的范文澜编著的《中国通史》，以及一批八十年代初期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外国文学名著。

最让我耿耿于怀的一次，是老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民国版十卷本的《司马光文集》。纸质虽已陈旧泛黄，但保存完好。由于老林要价过高，就迟迟疑疑地离去了。

对一本书动了心，如同对一个人动了心一样，挥之不去的念想，“为伊消得人憔悴”。当我第二天再跑到老林那里，却发现那套书不见了。

老林说，被一个部队的军官买走了。当时那个心疼后悔呀！一边后悔，一边在心里恨恨然“你说你一介武夫，你要《司马光文集》干啥？”

老林知道我是一个买家。有一次，我正在他的书摊前浏览，他踟躇着走近我身边，说“儿子最近要结婚了，我准备清理一批书，给儿子腾出一间婚房”边说边伸出预先插在他惯常穿的那件旧夹克口袋里的右手，手里捏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规整的蓝色钢笔字。

这个书单老林一直随身揣着。他没法把他所有的旧书都摆在摊位上，就罗列了这么一个书单。遇到像我这样的买家，他就会把这个笔记本掏出来，给你过目。那里面都是老林认为很有价值的图书，开价当然不菲。你如果看中了书单里面的某些书籍，可以到他的家里去面谈和收购。

我那时正在零散地收集中华书局于建国初期出版的《二十四史》系列。在老林的书单里看到了《南史》、《北史》、《前汉书》、《后汉书》、《新唐书》、《旧唐书》、《三国志》，于是就打算把它们打包一揽子拿过来。

老林非常看重这些书，虽然靠卖旧书生活，但是好像对这样的书，并不太情愿出手，所以价格要得很高，没有还价的余地。要不是因为给儿子腾婚房，是不会忍痛割爱的。

他的家在一栋临街的七层楼的顶楼。是那种九十年代的职工福利房，结构紧凑，面积狭促。

迎门一间窄小的客厅，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过道。一张陈旧的饭桌和一个老式的单开门冰箱，几乎占据了客厅一半的面积。两间紧致的居室。略大一点的房间，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里面一张大床，几乎从一侧墙面抵到了另一侧的墙壁。

另一间更小的房间，是老林的旧书库房兼他儿子的卧室。里面散乱地堆满杂七杂八的旧书。我在里面扒拉了半天，没有发现太有价值的图书。而对于书橱里面的图书，却是我钟情的，其中包括那几套史书。

本来是准备好了要和老林做一番讨价还价的。但那天中午，我应约来到他家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正聚在餐桌前吃午饭。

我瞄了一眼餐桌，上面是一盆热气腾腾的菜泡饭，还有两碟腌制的小菜。我的心里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滋味，立刻失去了讨价还价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