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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122)齐祁:表格里的“家庭出身”——我曾经的噩梦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2021-09-26


我是“混蛋”


齐祁|文


“文革”一开始,西方已经否定了几百年的“血统论”,在中国沉渣泛起。据说,北京工业大学一位叫谭力夫的学生炮制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红色对联,一夜之间,疯行京城,流遍全国。

我当时就读的中学,大门口以及教室的门楣两侧都贴了这副对联。一些班级里有些同学成为红卫兵,他们强迫班上“家庭出身”不好的同窗逐一承认自己是“混蛋”。


我至今感念我们班红卫兵的负责者杨同学、赵同学和吴同学,他们没在班上做这等骇人的事情。后来在学校的教学楼前,一些勇敢而正直的同学和那些坚守“血统论”信条的红卫兵展开辩论。


记得一位同学登上台,沉痛地承认自己是“混蛋”,博得台上台下阵阵掌声。我不能承认我是“混蛋”,但我又没有勇气宣称我不是“混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住嘴,一言不发。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早就接受了这种思想。


我14岁初二时递交入团申请书,见识了“家庭出身”这个概念,那时我就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和怀疑。


我从小不算是淘气的孩子,但也绝不是人见人爱的孩子。虽然也荣任过小队长、中队长,但也绝非是出类拔萃的好学生。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渴望老师的表扬,希望人前人后被人羡慕。


小学时,教语文的卢老师经常利用下课前的一点儿时间,让同学到前面给大家讲故事,我常常是撅起屁股,欠着身子,高高举着手,让老师叫到自己。


为了得到这样的机会,我就利用所有时间,看《新少年报》和《儿童时代》,搜尽枯肠地寻找有意思的故事,我读书的癖好大概由此养成。


当年学校鼓励大家做好事,做无名英雄。


我绞尽脑汁,悄悄把一张黄纸糊在马粪纸上,然后挂上一个苍蝇拍,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你为班里做了什么?”几个字,趁班里无人之机,偷偷地挂在教室里。


学校汇演,我自报奋勇,组织一个全班同学都参加的雕塑剧。我写朗诵词,给每个人分配角色,每天课后在教室里排练,忙前忙后,演出的那天,几乎全班的同学都上了台,只有我一个人在台下,最后演出得了二等奖,而且代表学校在西城工人俱乐部演出。


那时,我心里的得意,绝不亚于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那一刻。因为那时我知道,我跟大家都一样,只要我努力,我可以比别人做得好。


可是从初二开始,我才知道,我和大家不一样。我要想获得和别人一样的东西,必须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甚至有些东西,无论我做出怎样的努力,也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初二时,在政治老师兼班主任韩老师的启发下,我写了入团申请书。但我真正从心里非常迫切地想入团,是进入高中以后。


现在回想起来,目的很明确:其一,虚荣心;其二,想说明自己和别的同学都一样;其三,能顺利地考入大学。


为了表现入团的迫切,我开始写思想汇报。初中时一个学期写一次,高中以后,一个月,半个月,甚至每周一次。但我永远是外围积极分子,一些高一、甚至高二刚刚递交申请书的同学,都很快开了发展会。


到高三下半学期,除了三两个不想入和几个想入而不能入的,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成了团员。每当团支部要在班里说事情,我们几个非团员都要回避离开教室,那种尴尬、孤独和无助,现在的中学生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理解不了。


那个年代,政治活动频繁,除了“五一”、“十一”的大庆游行,接待外宾的活动也是接三差五地举行,中学生是夹道欢迎的主力军。


从小学起,我几乎年年参加天安门广场小学生观礼,我们站在英雄纪念碑前,等待所有的游行队伍通过广场,然后摇动花束,高呼口号,蜂拥到金水桥前,欢呼着,跳跃着,毛主席和所有国家领导人从城楼这边走到那边,向我们挥手致意。


这是每年大庆活动最后的、也是最激动人心的高潮。我数次的亲历其间,那种场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让我骄傲的是这种经历并非所有同龄人都曾享有过。


初一和初二,我参加的是游行大军中少先队的和平鸽大队。先头的仪仗队过后就是我们。


我们高唱少年先锋队队歌走过广场,经过主席台时,随着口令,我们同时把握在手里的鸽子抛向空中。顷刻间,成千只鸽子腾飞蓝天,我们跳着、跑着、欢呼着冲过广场,那种快乐和幸福,是我一生记忆中的亮色。


高一和高二,我参加的是游行大军中的仪仗队,一次是高举红旗,一次是肩扛标语牌。伴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旋律,我和上千个男生一起迈着正步雄壮地通过广场,那种昂扬和激奋,在我最困窘、最绝望的时候曾经温暖过我的心房。


近几年,电视台曾播放过当年国庆游行的场面,每当相关画面出现在屏幕上,我都难掩心头的激动,因为我知道,我就在那个方阵里!我和共和国永远定格在那激动人心的一瞬间!



高二以后,阶级斗争的教育渗透到中国社会的角角落落,阶级斗争的思想成了国人言行的圭臬。高二的一次迎宾活动,让我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同学中的另类。


以前任务下达后,全班同学楼下集合,一起到长安街指定地点列队等待,当外宾的汽车驶过时,我们站齐鼓掌欢呼,车队通过后,欢迎队伍自行解散各自回家。


而此次,老师当众宣读了几个同学的名字,不参加迎宾活动,留在教室上自习,打扫卫生。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我们几个被留下的是怎么度过那个难堪的下午。我只知道从那个下午以后,学校组织的所有外事活动,所有大型集会,我和那几位同学全都被排除在外。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并没有愤怒,我只有羞愧和无地自容。我本能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家庭和父亲,本能地去比较我和工农家庭的同学有何不同,我甚至搜尽枯肠地去寻找父母的剥削阶级本质、以及他们给我的反动思想的影响。


回忆往事,我很自私。我曾经为了表现“进步”无数次地诬陷和伤害我的父亲,每当我想起这一切,我都痛彻心肺,不能原谅自己。


不过,我真的很虔诚。


我曾经极认真地阅读毛泽东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我曾经真诚地要改造思想,要脱胎换骨,高二时学校组织到清洁队劳动,我坚决跟着师傅背着粪桶,走街串巷掏大粪;我们负责厕所卫生,我都是主动到厕所,下手擦拭便坑和便池,从没犹豫过。


我当时在思想汇报里曾说过“资产阶级思想比大粪臭百倍”这样的话。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接受了“混蛋”的思想,尽管我从来没有直接表述过,但是在我无数次的思想汇报里,早已经承认了这种说法。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悲伤,当年我写的那些文字早就踪影皆无了,如果今天还能让我看到当年的只言片语,我不知道我会怎样的痛心疾首,追悔难当。



记得高二时,团支部安排了陶同学做我的入团联系人。他也喜欢文学,我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偶尔上下学还同路。


那一年,我22岁的哥哥因高原反应,死于西藏。哥哥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自愿要求进藏,坚决要求到基层,最后分配到山南。他的工作艰苦繁劳,又曾先后三次为他人献血,哥哥去世后,西藏召开了自治区邮电系统的追悼大会,西藏工委书记等人参加,给哥哥极高的评价。


但哥哥到死也没能入团,我非常的不解和愤怒。我把一腔的怨怒写在日记里,最后我义愤地说:连哥哥这样的人都不能入团,这样的团我不会再入!我的日记本就放在书包里。


一天课间后,陶同学在他的座位上指指我的书桌,又指指他的书桌,诡秘地笑着。我翻开书包发现日记本不在了,我的头一下子大了,他拿走了我的日记本!


几天之后,他把日记本还给了我,声称团支部要求我对自己说的话作出解释和说明。我既愤怒又绝望,但我还是写了一份思想汇报,详细地说明了我这句话的缘由。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第一次知道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地闯进我的心底,我必须毫无保留地满足他们最无聊的癖好。


从陶同学“拿”走我日记本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写过一天的日记。我焚毁了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的所有日记。自此,我在中学入团的愿望彻底破灭。


这件事让我绝望的不是一个是人,是一个群体,一个社会氛围。他们可以认同偷拿别人的东西,可以允许堂而皇之地窥测别人的隐私,可以毫无廉耻地承认和公开这种廉耻。


这个群体是强大的,公开的,而我是弱小的,无助的,我唯一的选择只有退却。读书吧,这是我唯一的出路,至于成与不成,那是天意。


几年后这位陶同学也没能逃脱插队的命运,但他还是比我幸运,在村里没呆两年就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去了东北一所师范学院学了英语,后来在某所中学做了教员。


我和他再也没有联系,真不知道也算接触了西方文化的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自己的卑劣和无耻,他是否为此而汗颜?



“文革”是整整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


大概因为是高三,年纪大一些更理性一些,所以最灾难的年月,我反倒过得很平静。对联最猖獗的“红八月”(1966年8月),班里的红卫兵们热衷于学校大的运动和校外“联动”的组织活动,所以班里的生活就很宽松了。


只是十月份开始大规模的串联,低年级整班到通县农村劳动,高年级自由组合纷纷到大江南北去点革命火种。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五个同学没有“点火种”的资格,我们五人被单独分配到通县的一个村子。


到了那里,就再也没有人理我们了。我们跟着老乡一起下地,一起夜战,我至今还记得和老乡坐在拖拉机里过夜的情景。我们五个人都惴惴不安,唯恐村里人问起我们的来历,庆幸的是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们这些琐事。


记得有一次下雨不能出工,我们五人都留在屋里干自己的事儿,两个同学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一位王姓同学压低声音愤怒地说:“我们是什么人?还有什么可吵的?”两位争吵的同学顿时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发呆的我,眼泪夺眶而出。

后来,其他低年级的同学们都陆续回到了学校,但却没有人通知我们,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是怎么离开的村子,只记得村里在社房给我们开了一个欢送会。


那天,屋里挤满了人,炕席上摊满了花生,枣儿等吃食。我们五人和社员们吃着,嬉笑着,瘦小的书记很随意地说着道别词,但当他说道:你们和其他村学生们一样都是好孩子,我们都知道。我们会给你们每个人写份证明。


在座的社员都鼓起掌来,我们五人不禁都掩面而泣。我们五人中,刘姓、王姓、孟姓三同学和我,1977年恢复高考后都考上了大学。


刘姓同学现定居北欧,专职于化学工程的研究;王姓同学现在一所中等专业学校任教;孟姓同学在北京一所名声显赫的重点中学任校长;杨姓同学到山西插队,在当地任职从副县长职位退休。本人在五人中最不才,就无需露丑了。


返回学校浑浑噩噩一年多,“四三派”、“四四派”纷争,本人虽也忝为一派,但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到学校就听同学聊大天儿、坐观棋阵。


那时,一位章姓同学的姐夫是北师大中文系的讲师,还有一位殷姓同学的姐姐是北大历史系的66届毕业生,他们俩经常带到学校一两本书,我从他们那里借到了《罗亭》、《贵族之家》、《当代英雄》、《欧也妮·葛朗台》等外国文学名著。


另一位朱姓同学和谢铁骊(北影导演,曾导演《早春二月》《暴风骤雨》《知音》等)不知什么关系,经常能从谢家借到一些书,我从他那里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是那本让我莫名悲伤和颤栗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再有一位李姓同学,他家离学校很近,是一个幽静漂亮的小四合院,我没事也常到他家。在他家我看过一本苏联人写的《古希腊》和一本北京俄语学院编写的《俄罗斯文学史》(可惜只写到18世纪),荷马史诗我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当时,这些都是禁书,但却给我近于枯竭的生命添加了生活的乐趣,并打开了我的文学视野。我至今仍深深地感念这几位同学。其中的章姓同学和殷姓同学均已经过世,我希望他们在天堂快乐。


无聊难耐中,终于盼到了1967年的分配。工人师傅宣读分配方案前,先公布了几种人不在分配之列,其中包括我。


这意味着我只能回到我母亲遣返的原籍。全班同学中只有我一人独享此等恩惠。会后工人师傅每人发一张表格,填写各自要求的去处,她也给了我一张,告诉我在备注栏填上我母亲所居住的村镇。


此时我已欲哭无泪。离开学校,我独自来到什刹海,越过栅栏,坐在石岸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但我真的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我想到了死,我没有什么可留恋,但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妹妹,她们怎么办?


我在水边一直坐到天黑,当我站起身的时候,我下了决心,就是死也不回去。周恩来曾经说过,他出身于资产阶级,他死也不回家。当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在表格备注栏里工工整整地写上几个字:


“向敬爱的周总理学习,誓死不回家!”


第二天我早早地到了学校,趁别的同学还没有来,就到工宣队的办公事,恭恭敬敬地把表格交给了那位胖胖的女师傅。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扫过表格后脸上露出的那副不屑,她鼻子里只哼出一句话:“那你就等着吧!”


68年夏天,流传吉林,山西,陕西,云南都要人,我从小就向往南方的山青水秀,听到消息后,我曾向很多同学表示过:要能到云南就好了。


十月正式传达山西分配方案,这是第一次大规模的插队,很多同学还在观望,那位女师傅立刻找到我,恩惠般地告诉我:不想回原籍,就去山西,别无选择。


我表示我有荨麻疹,希望到南方。她断然拒绝,说越是冷风越能治荨麻疹。如果山西我不去,接着就是陕西黄土大高原,风更大,更冷。


她还补充说那里可是革命圣地,言外之意,陕北还可能不接收我。于是,我只有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她的恩泽。所以我是我们班,甚至我们学校第一个报名去山西插队的人。


1968年12月27日清晨,六姐和妹妹送我到北京站。我将开始全新的、一无所知的生活——自此,我长达八年之久的知青生涯开始了。


记得大学入党前,学校组织部部长李老师和我例行谈话,结束前她对我说:我们通过调查了解,你的家庭出身不是地主,应该是职员。以后就填职员吧。


我连想都没想地说:地主出身对我的影响已经到极致了,现在填什么其实也都无所谓了。


走出党委办公室,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最残酷的黑色幽默也不过如此。但此后我填的任何表格,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家庭出身”一栏——这个噩梦一般让我胆战心惊的四个字,好像从我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


几年前儿子从英国获得博士学位,入职了国内一家公司。一天他回家拿着一张表格问我,家庭出身一栏怎么填?我愕然。片刻之后,我平静地说:知识分子。


以上讲述的大部分经历,我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包括我的至亲好友。很多人都愿意表述自己人生的痛苦,但我一直相信,真正让人肝胆俱裂的痛苦,他是绝对不愿意回首的,更是不可能轻易向人转述的。


所以,我曾经无数次地向很多人说过:反复自述痛苦的人,他绝无痛苦可言。今天,我第一次将深藏内心半个世纪的经历付诸文字,公诸网上,不过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苦也罢,乐也罢,都已烟消云散。我只希望它就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是中国岁月风尘里的一块无足轻重的碎片,我只是想让熟识我的,不熟识我的人,再看看中国人曾经历过的生活。


我的儿子不屑于了解我的人生,就像当年我那么不屑我父亲的人生一样。历史竟是如此可悲地轮回!最后,我抄录下辛弃疾的《丑奴儿》,它是我几十年心路历程的艺术概括: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简介】齐祁,曾经的知青,现在的退休教员和孩儿奴。做过乡村贷销员,民办教师,也干过按摩师和文字编辑。


(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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