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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 𝜋 更接近无限的是丝娃娃的吃法

FoodWine吃好喝好 FoodWine吃好喝好 2023-12-19

我愿称贵阳为小吃之城。发迹于大街小巷,经历了漫漫岁月与人来人往,洗礼过的各式特色小吃持续展现着出众的生命力,拖拽着历史长长的尾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百花齐放地在这座西南省城名片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把独特的印象毫不费力地镌刻在现代人的记忆食道上。

现代人觅食之路如同找朋友,我们会不自觉地靠着身体反响去接近气味相投的食物。但我们也会确认而非拒绝去尝试被与自己相去甚远的食物热情点燃的机会,去寻求一种边缘的、异质的经验。纯素丝娃娃就是这样在肉食动物中寻得一席之地,并能与之建立长期的关系,它在众多小吃中虽为而不争,却脱颖而出,甚至跻身为一种地域标识、文化符号,亦是当仁不让的。

贵阳的大街小巷上遍布各色小吃,茶余饭后上街溜达再吃一轮完全不成问题。© 贵阳行者

据《左传 · 庄公十年》记载,一代军事理论家曹刿先生曾在齐公伐鲁之际大放厥词,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千年后,汪曾祺老先生似乎不同意曹刿,写了一篇《肉食者不鄙》,汪老在标题提出论点后正文没再赘述,而是直接摆出了间接论据 —— 肉食者的上游对手:松而不散、入口即化的狮子头,瘦肉殷红、肥肉如玉的镇江肴蹄,嫩如豆腐、下饭最宜的乳腐肉,绍兴人尤其是鲁迅三天两头就要吃一回的霉干菜烧肉,味道之鲜美难以形容的锅贴乌鱼,入口香糯十分难得的蒸腊肉,细腻且有芋香的芋泥肉,汪老的意思大概是这些肉这么好吃,所以肉食者不鄙,曹刿可能会咽一大口口水 —— 甚至会呛到 —— 然后说你这有点偏题了。
前阵子有几位明星倡导素食主义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按理说食肉、食素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偏安一隅,但大家讨论的范畴已经延伸到道德约束、环境保护、意识形态甚至犯罪论等领域,争论的俨然不再是一块猪肉或一张生菜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我现在就是要简单地介绍一种素食 —— 丝娃娃。不期待能够调和肉食者与素食者之间剑拔弩张的矛盾,而是尽量提供一种不带价值判断的可能性,进而获得开心与放松。

包裹着各种切丝蔬菜的「丝娃娃」,乍一看颇似襁褓中的初生婴儿。© dahelj.com

首先我要承认「丝娃娃」这个命名就很不素食,初次听到的时候,我甚至嗅到了几分食人族的恐怖味道,听说此名来源于这种用大米面粉摊成的薄饼包裹各种切丝素食摆放在盘子里,猛一看颇似产房里初生的婴儿被裹在襁褓之中。这个说法对我未能形成很强的说服力,毕竟当我看见刚刚落地被襁褓裹着的婴儿时,不会想到:啊,今天真应该去吃一顿丝娃娃纪念一下,只会想到:啊,又一个可爱鲜活的小生命来到世间开启他独有的幸福与苦难了。
我还查到另一个传说,民国年间有妇不孕,求遍名医久治无效,其夫君万般无奈,前往寺庙上香,祈求观音送子,住持法师嘱咐诚心念诵经文之外,还要常吃素,并传授了素饼之法:将和好的面粉在不放油的锅上迅速杵一下,烙成很薄的饼皮,在饼皮上放绿豆芽、萝卜丝、炒黄豆,包好,佐以蘸水,即可食用。或许是味道独特爽口,也可能是制作相对简捷,这种食法便传开了,丝娃娃的饼皮包裹的蔬菜多为丝状,「丝」与「思」同音,因形会意,欧美人称之为 Synecdoche,译作提喻法,便演变类比成「丝娃娃」。

在饼皮上放绿豆芽、萝卜丝等各种配菜,包好,佐以蘸水,即可食用。© mgtv.com

这个解释我就觉得很浪漫,传说并未交代那位妇人最终是否怀孕,这很符合佛教禅宗的破我执之悟,菩提达摩从印度来中国时,梁武帝萧衍在座谈会上给他汇报了众多寺院的名字、新增佛教徒的名字,不料菩提达摩却说:「这一切都是属于虚幻世界的,这些寺院及和尚就像你我一样地不真实。」然后菩提达摩面壁而坐,开始静思破我执。佛陀说:「就像浩瀚的大海只有咸的一种味道一样,佛法的味道就是拯救的味道。」这佛法像大海一般浩瀚,但只有一种味道:拯救的味道,我不想去深究那位妇人最终是否怀孕,是否获得拯救,但相信我们的「思娃娃」情节在生育崇拜、生育焦虑、人口老龄化等大背景下从个体到集体都将存续下去,而「丝娃娃」也得以继续牢牢绑定在其上。这算是关于丝娃娃名字由来的零碎交代,雅克 · 旺迪耶曾在《埃及宗教》中写道:「知道一个神或一个神化了的生灵的名字,就足以制服它。」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制服丝娃娃或者被丝娃娃制服的旅程。

丝娃娃的饼皮,圆形,巴掌大,薄而有韧劲儿。《风味原产地 · 贵阳》第六集讲述的便是宋灿莲用传统工艺制作丝娃娃饼皮的故事。© 《风味原产地 · 贵阳》

丝娃娃虽然是一种小吃,却经常作为正餐,当红的餐厅,午餐、晚餐、夜宵时段食客满座,其中晚餐常常要排队半小时以上。丝娃娃是自助吃法,饼皮按份点,一份大概 20 元左右,有二十来张薄饼皮,配菜免费加。我有个朋友,每次吃丝娃娃就只吃配菜,不走寻常路,嫌包饼皮麻烦。卡夫卡说「人类最大的缺陷就是懒惰与没有耐心」,就是这个道理。但我不太能接受这种吃法,我更愿意克服缺陷,还要用饼皮包裹着随机的配菜,小心翼翼却又娴熟精致地卷好了,留个口子,轻轻放到蘸水里涮上两圈儿,或者直接舀一勺蘸水从口子处倒进去,再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然后满足地等待与饼皮的酥软、蘸水的灵魂渗出、几种配菜和谐又冲撞的多滋多味形成的段落感依次相遇,半躺在座椅上凶猛响亮地咀嚼着,等到咽下去了再起身抽纸巾擦去嘴角的一些残迹,这该死的优雅。

如前所述,饼皮是丝娃娃名义上具备经济效益的部分,它是丝娃娃的襁褓,是丝娃娃的外衣。这一张巴掌大的圆形薄饼皮,看上去其貌不扬,只是中国人用面团压成薄饼包裹食物的无限种可能中的一种,但作为贵阳人,要任性地要求其他饼皮暂往后退。这张饼皮又小又薄,制作过程中拿捏驾驭起来想必是不容易的,单手拿着和好的面团往温度正好的铁板上杵去,先抹一下,再提起来,薄脆的饼皮就被一气呵成,再用湿毛巾覆盖将其回软变韧,就是它最终的模样。拿起这张饼皮对着光,能看到众多细密的小孔,宛如宇宙背景辐射因可见光波段被推至不可见后变成一个个黑点的星星,让你感受大爆炸的延续,让你感受创世纪的余温。

丝娃娃的配菜大家族一直在扩容,如今有十几二十种搭配小菜可供选择。© jingquku.com

绿豆芽、萝卜丝、炒黄豆作为配菜的老三件,一直保留到现在,作为标配的地位从未动摇过,但它们也未能阻止丝娃娃的配菜大家族不断扩容:黄瓜、莴笋、海带、折耳根、蕨菜、豆干、藕、面条、胡萝卜、花生、酸菜等先后争取到了进入名单的机会,它们一齐静静躺在吧台的大盆里,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等待食客端着餐盘或者小簸箕走过来,里面放了十几二十个小碟去将大盆先缩放后平移到自己的桌子上,如一场文明的掠夺,然后开启一场有意识却无定数的被排列组合。这一场排列组合我们对选择目标有着绝对的控制权,撕一张饼皮摊在左手上,右手拿着筷子跟随眼睛的指示寻摸着碟子里的配菜,不贪多每样只要一点点,不贪全只选个三四样,在这遴选与摒弃的过程中体会权力带来的快感,眼看着这三维结构在饼皮上展开成二维,又在裹卷中坍缩成宇宙里的一个点,最后变成无定形流体进入食道的河流。

蘸水,贵阳小吃永恒的灵魂附着物,而在丝娃娃的整体结构里,它的地位更为显著起来,与饼皮、配菜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决定一个丝娃娃味道优劣的众多因素中,蘸水应是贡献了大部分。现在丝娃娃蘸水大致可分为两大门派:一是传统型:酱油、陈醋、清水搭配,再加胡辣椒、香葱、香油等调料,搭配的自由度也是由自己掌握的,而我建议一定要加木姜子油,那是灵魂的灵魂,那是一种侵入性的叛逆;再就是创新型:来自凯里的小型番茄毛辣果和辣椒发酵熬制的红酸汤,是大名鼎鼎的凯里酸汤鱼主用酸汤,现在已被广泛用作丝娃娃的蘸水,这是一个伟大的创新,堪称珠联璧合,因为懒与没有耐心的缺陷,当然也因为其味道的一绝,我现在去吃丝娃娃一般都选择红汤蘸水,再加点木姜子油,大道至简,配菜清脆、蘸水醇厚,在绵软如科尔沁草原的饼皮上相遇,是要上演一出胜却人间无数的好戏。

丝娃娃的创新型蘸水 —— 用来自凯里的小型番茄毛辣果和辣椒发酵熬制的红酸汤,原本是凯里酸汤鱼的主用酸汤。© Midea推理社

人类追求变化的决心是不变的 —— 在不变中寻求变化突破达到更为稳定的不变以获得安全感似乎是一种高明的方法论,已经有一些店为了更好地锁住顾客的胃,开始走上在丝娃娃配菜里加入肉食的不归路,这让丝娃娃显得不再那么纯粹了。当然,我不会去批判这一做法,也希望肉食动物与素食主义不再起争端。既然我们活在世间,偶尔都通过食物走向共同的未来、共同的理想,那么吃肉还是吃素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项飙在《牛津访谈》中提到:列宁对社会主义民族自治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既然大家都奔向了共产主义,那么语言、生活方式的差别,没什么大不了。像丝娃娃的饼皮那样具备包罗万菜的包容性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尝试,在宽阔的世界,做一个不狭隘的丝娃娃;而丝娃娃比人好一点的地方是,背叛会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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