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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哲学生开始怀疑哲学

Mark 思庐哲学 2022-08-14


哲学与“真实的人”的割裂


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学科与真实的人的割裂,是在大三的一次伦理学课上。那次课我们的议题是“自杀”。在我之后发言的同学提供了一组我完全不知道的数据,具体数据我已经不太记得,是说在中国最多的自杀是发生在农村的冲动自杀,即因为吵架等问题一时冲动下进行的自杀。


直接的现实扑面而来,击碎了我的神经。听到这些话的我感觉自己被定在了座位上,因为我觉得我们学着人文学科,打着人文关怀的旗帜,大言不惭地讨论人的行为,但我们对所谓的“人”的真实境况其实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在下一位同学紧接着把话题引向美学上时变得更强烈了,当时的我觉得,沉重的现实已经完全盖住了我们所讨论的这些轻飘飘的内容,是我们无法忽视的,但就这么被一笔带过。我感受到一种自责、一种无力、一种荒谬,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钻进了“学这个有什么用?”的牛角尖。


在那段时间里,我看了一些社会学的书,寄希望于社会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看了宗教社会学的论文,一个河南农村基督教的田野调查。非常真实,全都是活生生、在受苦的人。


乡村基督教的信众主要是女性,那篇论文的几十位受访者有着极为相似的人生经历:没有经受过完整的义务教育,年轻时被丈夫从外地“领”来生活。信教的契机是自己或家人的病痛或天灾人祸。她们对教义不甚理解,但很虔诚相信信教可以给自己所经受的苦难带来转机。


(张燕,42女,岁,小学文化程度,贫困户。张燕本是四川人,后来被丈夫“领”到河南,从此再没回过四川老家。她家一共有6口人,82岁的婆婆、丈夫、儿子和两个女儿。她家是村庄有名的贫困户,也是唯一有四个低保名额的农户。她家至今生活在破陋的住房中,每逢下大雨时一家人都会提心吊胆,因为担心随时有漏雨的风险。

张燕于2006年稀里糊涂地信了基督教,不到半年便受洗,但是她对于基督教的教义却缺少理解。张燕的丈夫曾经因为盗劫罪而坐牢8年,她独自抚养儿子,丈夫出狱后又生育了两个女儿。张燕,是一个没有计划的女人,家里有点儿收入便会改善一下生活,因此家里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积累。)



在当时的我看来,社会学的研究是比在文本和概念之间打转的哲学有意义的,它给我们呈现了活生生的人,但是也仅限于此了:作为研究者、调查者,对于论文中困在苦难生活中的人还是无能为力的。


那时的我,好像觉得能够拯救世界才是有意义的。


虽然让意义问题爆发的是伦理学,但我考研时最初的志愿还是它,因为在哲学二级学科中,我认为它还是距离真实的人最近的那个。然而我现在读的是宗教学,这个转变颇有种浪漫主义的味道,在一个下午我读了篇深受触动的文章,就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之前的所有准备转向了宗教学。


这篇文章是刘小枫老师《沉重的肉身》的引言:


(我刚学英文时,不懂Iam born 是什么意思。“我出生了"?中文的动词是主动态,英文是被动态,直译成中文应该是“我被出生了”。我觉得英文的意思对。我的生命起点不在我自己手里,不是由我决定的。我不能决定我身体的美或丑、我心性的明朗或忧暗、我意志的坚忍或软弱,我自己的诞生完全是偶然的造化,不是我出生了自己,而是我被出生了。

我读的语文课本中有儒家的道德命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充满主动态的九个字令我好生恐惧,觉得像我这样生性弱小的人的生活希望被剥夺了。这样的道德命令没有给被出生就生性脆弱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想象的余地,比如我天生就没有修身齐家的能力。在这九个字的道德命令面前,丑小猫没有能力去践行一种主动态的道德生活,只有自己倒霉,只有暗自哭泣。丑小猫倒霉全因为自己如此被出生了,它活该?谁会给丑小猫带来安慰?

马太、马可和路加还有约翰讲的故事中有好多麻风病人、妓女,他们都是一些没有能力去践行主动态的道德生活的人,他们只能甘于受歧视,还得怪自己的不是,为什么自己会被出生成这个样子……正当他们绝望时,耶稣突然闯进人间,给麻风病人、妓女和弱小的人带来上帝的国。

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的 event,就像it is born降临我。我的生命在主的怀抱里第二次被出生,这种重生对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来说非常重要。第一次出生受伤的可能性太大,被出生的我很可能没有能力选择我觉得的美好幸福。

在主的怀抱里重新被出生,我没有力气的生命就可能完全不同了。被主出生的生命,不带有要我成为某种理想的道德规定的人的命令,主只是抱着我。

可是,不仅当时的犹太人,就是后来的许多基督徒,都有一种道德主义的圣人追求,要求每个人必须追求道德化的人格,据说道德化人格的实现,就是理想社会的实现,还说这就是上帝的国。我不觉得理想社会的实现就是上帝的国。耶稣说:“日子满了,上帝的国近了。”(可1:15)上帝的国不是我们人建造起来的,而是从人的一切可能性和历史限制的彼岸撞进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来的。

我有时想,在主的怀抱中重生后,我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意思?主让我仍然活在此时此地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活在此世此刻,既不是为了献身给建设人间天堂的道德事业,也不是随无常的风把我这片落叶般的身子任意吹到哪一个恶心的地方,而是在挚爱、忍耐和温情中拥有我此时此地的生命。

读保罗的信,觉得他有时性子急、烦恼不安,为一所罗马的教会因吃何物起纠纷而忧心忡忡。保罗的处境并非充满光润,他满目伤心。但他没有说,吃什么无所谓,更没有论断谁对谁错。他并不泰然,脾气好像也不小,但他......)



这篇文章让我与上帝擦身相遇,我无法拯救世界,但是我见到了他可以——用他的怀抱。人是脆弱的,人仍需要一个上帝,一个至高全能的存在者也许能帮我拯救需要拯救的人。


我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康德的宗教哲学,在论文的最后,我激动地写着:“康德的伦理学总被批评是形式主义,但从宗教哲学可以知道,康德哲学的落脚点,一字一句都在于现实的人。康德的目的只有一个:使人能够变得更富有人性,使人生活得更美好,使人幸免于无所谓地抛洒鲜血,不再受愚妄和幻想的摆布。


现在仍记得写下这段话时的心情,好像论证出康德是关心人的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学哲学有什么用?


但我也同意费尔巴哈所说的,上帝的本质其实就是人的本质,是人创造了上帝。最终拯救世界亦或是拯救自己都要回到自己身上来。


进入宗教学读研后,这个问题仍然萦绕着我。即使抛下“拯救世界”这个略显中二的念头,我仍然还想问:学这个有什么用?


上课时遇到一位很厉害的老师,下课去知网搜到了他的硕士毕业论文,写得特别好,思想很有“人味”,论证也很严谨。我惊叹于他硕士论文就写得如此好,但在震撼之后,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还是:“可是,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对某个概念的探讨、对某个问题的勘误,这些所谓的学术,对于别人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哲学系读书,想必大家都有听过一样的教导,至少对于我来说,本科时的老师和硕士时的老师说过很多相同的话。这些话包括:“论文选题要找一个大哲学家,可以经历一个规范的学术训练。”“要多看前人怎么说,你的观点有前人和你一样吗?”“能把问题讲清就很厉害了。”哲学系内部所推崇的优秀品质,好像只是一些“复述”清楚问题的能力。


参加过一个优秀学长的论文分享会,论文的内容是康德的某个概念。直接地说,论文的内容给我的感受就是,看过《纯粹理性批判》的人都应该知道的东西为什么还可以不停地再次地被分析,再次地发论文,再次地被追捧。当然说出这些话我是心虚的,因为我的论文水平肯定没有达到这么好的程度。


老师们都还在推荐我们做对经典哲学家、经典文本的解析,我明白分析问题的能力是一个哲学生必备的素养,但是我们所写的论文就只为了体现我们的这个素养吗?每次在写开题报告中的选题意义时我都很心虚,因为我不知道我写的东西的意义是什么。很大程度上,它的意义只是能让我毕业。


这不是对以上提到的人和事的批判,只是我自己的困惑。我们关心的东西、研究的东西只对我们自己有意义时,那它还有意义吗?在人文关怀的高大旗帜下,我又陷入另一个意义的问题:这次不是要拯救世界,而是要拯救自己。


我该以何种形式存在?

 

我曾和朋友说,无论好坏、平庸或伟大,能过上一种让自己坚信的生活的人,都让我羡慕。



从高考选专业时起,就有一种隐隐的观念在主导着我,就是害怕被规定成一个固定的样子。所以选专业时就刻意避开了如语言、会计等这种好像规定好了未来的路的专业。


但五年过去后,我发现“形式”是逃不掉的,人必然要以某种规定了的“形式”存在。在多年哲学学习下来之后,“质料”堆积了很多,但是我该以何种“形式”存在在最被前述问题困扰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背起《春江花月夜》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种极度的虚无感一直萦绕着我。


戴锦华老师曾说所有人文学科都是跨学科的,我认为之所以是跨学科的,是因为这些学科都是以人为中心的,而人是不能被单一定义的。


我认为人文学科是不能离开活生生的人的。或许我的这些迷茫和自己给出的答案都来自于不够沉稳,不能坐稳冷板凳,如果我可以一头扎进文献中,不管其他事情,也许我被困扰的问题就不会存在?这些问题也许悬而未决,但试着参与到哲学传播中来是可以“坚信”的。


参与哲学传播是偶然中的必然,偶然是说之前不曾考虑过这条道路,必然是说这件事某种程度上回答了我的问题。反思自己的想法,我似乎是觉得意义不能孤立存在于单个个体,而是要发生在人与人的关系中。那么哲学传播就给我提供了契合的答案:我相信哲学本身的意义,而传播使得我与哲学都接触到了人。


正如之前提到的那篇宗教社会学的论文的题目:《灵验与拯救》,有什么东西如果可以使你信服,那就可以拯救你。村民们可能不懂什么是三位一体,但她们在基督教中找到了可以信靠的东西,他们就被拯救了。我在这件事中找到了让我可以坚信的东西,我也被拯救了。


《德米安》中说:“他的职责是:找到自己的命运,不是一个随意的命运,而且在那之中尽情生活,全心全意、不受动摇的生活。”我把这句抄了下来,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寻找自己的命运。但是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项使命,或者说,没有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性。


说 “拯救世界”,或许是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立场上,我才能说别人是需要被拯救的。


但是我坚持认为 “经过审视的生活”确实是更好的,如果可以让更多的人感受哲学,让我所学的东西、我可以表达出来的东西,与具体的人产生联系。我觉得这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世界。


即使可能这宏大的效果只存在于我的脑中,但只是分享哲学曾经把我照亮的瞬间给别人,我也很快乐。我们内心的事物,相比于我们看见的事物,来得更加真实。所以我选择相信自己的道路,追随自己这一刻的坚信。


不知道我现在找到的答案是不是终极的,但至少我很久都不曾想起《春江花月夜》了。


注:文中所引用的文章来自于梁振华老师的论文《灵验与拯救——以一个河南乡村的基督教会为例》和刘小枫老师的书《沉重的肉身》。


*本文为「庐中新秀Ⅱ期」实习生计划「记事访谈类」项目组成果

“庐中新秀”实习生计划是思庐哲学推出的实习生项目品牌,该计划依托思庐哲学“用自媒体的传播结构普及哲学人文”的理念,旨在培养高校哲学系学生的社会竞争力,在实践中进一步提升哲学素养,在求知与求真中惠及大众,以期向社会输送多元化的人才。


本次庐中新秀Ⅱ期突出「项目」概念,来自牛津大学、伯明翰大学、索恩大学、中山大学、南开大学等高校的实习生分为记事访谈类、对谈沙龙类、 哲普热点类、哲学学术类、哲普新形式类五个项目组开展实习,探索哲学普及新形式。



作者:Mark


采编:艾若排版:南山审核:永方美工/VI:小周



我的第一份哲学实习,它还好吗?

他脱掉的,是“文明社会”的遮羞布萨特的背叛,加缪的醒悟陈嘉映:漫谈人工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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