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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影评 | 《涉过愤怒的海》:“大尺度”不过是保守主义爹味的遮羞布

王抗 思庐哲学 2024-03-09


本文有大量剧透。


11月25日,由曹保平导演、黄渤、周迅等人主演的剧情片《涉过愤怒的海》在大陆上映。外有以拍犯罪片、悬疑片闻名的著名导演曹保平保驾护航,内有黄渤、周迅等一众观众认可的实力派演员扛旗,再加上本片“因大尺度而被积压数年”的无形buff,本片在上映时的造势可谓达到了国内剧情片的巅峰。


但热闹过后,观众的反馈则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而我本人也正是出于对电影群里大家就此片展开的热议才买票去看了这部片子。看完之后,我只能说很遗憾,我坚定地站在差评那一端。而且,这一差评并非简单的“不好看”,而是一种被欺骗、被玩弄,乃至被羞辱后泛起的由衷的恶心,尽管近年来国产文艺片的“剧情诈骗”已似乎成为某种业内传统,但《涉过愤怒的海》(简称《怒海》,下同)尤其如此。


最重要的是,本片从前期宣发到后期口碑都力推的“大尺度”——画面的大尺度,包含直接的性、暴力、血腥场面,挑战院线电影的极限;内容的大尺度,讲述真实犯罪、邪恶和人性阴暗面——并没有为电影本身的剧情推进和思想挖掘添砖加瓦,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盖在电影所宣传的陈腐意识形态之上一块肉红色的遮羞布。


这一次,审查不再是借口,“曹保平电影出品”也不再是百试百灵的金字招牌。脱离了思想的必要性和美学上的追求,所谓拳拳到肉、真实见血的大尺度血腥情色场面,最终也必将沦为一种低级趣味的展现、一场闹剧、一次对B级片的拙劣模仿。



在正式开始分析之前,仍然有必要交代剧情的大致经过,并回应一些网络上常见的对此片的评论话术。剧情其实很简单,船长老金的女儿去日本留学,某日离奇死亡。老金赶到日本,得知女儿在与多人发生关系后身中17刀流血过多而死,最大的嫌疑人则是女儿当时在日本关系亲密的男友李苗苗。得知女儿死讯,老金拿起尖刀,毅然踏上了独自复仇的道路。在追踪李苗苗的路上,事件的真相层层反转,把老金引向了更大的谜团。


全片一共有三条剧情线索,女儿丽娜的日本生活线(丽娜的心理状态,如何与李苗苗结识、离奇死亡的真相如何)、父亲老金的复仇线(李苗苗藏身何处,老金的显白愤怒、作为船长的家庭与生活状态)、李苗苗的逃亡线(李苗苗的家庭状况,母亲景岚作为“天龙人”的想法和手段,父亲李磊的隐秘愤怒),三条线以交叉闪回的形式不停交织,共同构成了整套叙事。


影片最后,当作恶多端的李苗苗终于落入老金之手,他才从日本赶来的刑警处得到丽娜死亡的真相:并非被李苗苗杀害,而是被强奸后遭李苗苗荡妇羞辱,为自证清白和爱意而自戕,失血过多而死。这时,影片的基调也就从“丽娜如何死”转到了“丽娜为什么死”,从李苗苗对其的恶劣对待转到了丽娜自身因老金的疏远、冷漠而产生的痛苦,从“真实犯罪”转到了“原生家庭批判”上,这点与曹保平前作《狗十三》的立意异曲同工。


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种叫人啼笑皆非的转变恰好是很多人夸赞此片的立足点。一种影评声音是,“本片之所以让人难以代入,是因为全片包括愤怒的老金在内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正面角色,大家都有自己内心深处的疯狂与罪恶,互相交织角力,看得不适说明观影境界还停留在最朴素的正义观上”;另一种影评声音是“没有经历过原生家庭痛苦的人当然看不懂这部片子的深刻之处,无法共情自然也就难以欣赏”。



对此,我的评价是,这部电影的问题并不在于它太疯、太过火了,而恰恰在于它的疯太局限、太被东亚的道德语境所束缚了,如此保守的疯癫,也自然引起的是观众对惩恶扬善的朴素追求,而非基于疯癫自身的欣赏和反思。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之前热播的《狂飙》,多少人为剧中大反派高启强的起起落落而揪心,这无疑证明了观众并不是不懂得欣赏人性的复杂乃至阴暗面,只是这种欣赏必须建立在对立场的诠释而非立场本身之上。至于所谓原生家庭的论调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论以观众自身经历来决定共情能力是如何荒谬的逻辑,单就影片中对原生家庭痛苦的呈现而言,也是十分浅薄且空洞的。观众并非不懂原生家庭之痛,只是当电影中的呈现甚至没有影院里东亚观众们所经历过的童年更残酷时,随之而来的自戕戏码也自然成为了一出为了虐女而虐女的闹剧。归根到底,《怒海》的问题,不在于疯或激进,而在于迂腐和保守。下面,我将从李苗苗和金丽娜这两个核心人物出发来论述这种保守。


哦对了,至于为什么不讨论由黄渤饰演的老金(小娜父亲)和由周迅饰演的景岚(李苗苗母亲),是因为这两人看似咖位最大、担纲主演,但纵观全片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对整个事件的发生几乎没起到任何推动作用,自始至终都在剧情核心命题的外围、逻辑的外围、真相的外围打转,更不要提最后两人都没有完成原定的目标,属于终极白忙活一场。要理解这部电影为什么不能成立,还是得从两位年轻人的视角入手。



01

李苗苗:恶魔主义?巨婴主义!


首先要讨论的是李苗苗。作为全电影最“疯”的人物,又是丽娜身亡事件最直接的凶嫌,李苗苗这个形象在观众心目中基本处于一个人人喊打的状态。他在情感上放荡不羁、对丽娜始乱终弃,极尽羞辱之能事,可以说正是他的残酷言行导致了丽娜的死亡(电影中是自戕,原著小说中是李苗苗杀人)。在生活中,他坏事做尽,不仅用有毒物质戏弄流浪汉,报复室友把他的宠物龟拿来煮汤,更是对家人重拳出击:奶奶生重病致使他无法去日本玩,他就“无意中”撞掉呼吸机管,导致奶奶离世;父母闹离婚,他就去池塘炸青蛙,炸得满身尸块;觉得妹妹分走了自己的宠爱,就故意让妹妹跌落蹦床残疾瘫痪,还在妹妹生日时寄去有毒的娃娃玩具,让妹妹的病雪上加霜。而在丽娜遇害后,面对追杀而来的老金,他也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在京都地铁、在漫展现场,一边cosplay《死神》中的乌尔奇奥拉,一边和老金不亦乐乎地玩着猫鼠游戏。更不要提他还是个家境优渥的富不知道多少代天龙人,出事了还能有自己的安全屋、武器,更可以动用家里的关系直接开润。若不是老金借天时地利(台风登陆带来的龙卷气旋),他或许真能逃脱法网,润到国外继续逍遥自在。

影片中的李苗苗

说实话,光是复述以上内容,我就能想象出这个人物该有多么遭人厌恶:有影评说,这是妥妥的反社会人格,也有人说这是NPD(自恋型人格障碍)的典型体现,导演曹保平也在某次路演时坦言,生活中遇到李苗苗这样的人,还是有多远跑多远得好。然而,无论是从台词还是运镜,我们都不难发现,导演在塑造李苗苗时,并不想让他如现在呈现的一样扁平,而是试图通过种种细节使他的恶复杂化,进而起到一种反思效果:导演增添了人物弧光,在磕坏同学门牙后,面对找上门来讨说法的丽娜等人,他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拳,打下两颗门牙来“以牙还牙”;导演增添了二次元大反派经典嘴炮,在漫展顶楼与老金对峙时,看着已经跌落房顶摇摇欲坠的老金,李苗苗一边解开老金搀扶的栏杆绳结,一边喃喃自语:“好人并不总是对的。如果好人做了坏事,那不就成了坏人吗?”但是,以上种种尝试在叙事逻辑上均告无效,平白无故添加的日式青春片运镜和台词只会让观众更加觉得李苗苗是在“发癫”,巴不得他尽快伏诛。这一尝试为何失效?是李苗苗的恶太过极端以至于无法“洗白”吗?横向对比同类型、同风格的电影(尤其是日本电影),我们或许能找到答案。

如何表现恶、如何表现深渊经验一直以来都是现代性文艺热衷的话题。李苗苗之罪,不在于其邪恶的极端性(仅考虑电影的话,他的所作所为,除开对家人的报复,至多也就是个恶意伤人的程度),而在于他的邪恶被深深地缠绕在现存的道德语境中,缺乏超越性的维度。换言之,他的恶不够根本,也就难以构成影片中极力搬演的复杂性。

以其他日本电影为例,园子温的《冰冷热带鱼》同样描绘了一个邪恶至极的水族馆老板,他和自己的妻子残杀合作伙伴,挫骨扬灰,玩弄男主的妻子,可以说毫无人性可言。但水族馆老板的恶是为了引出原本窝囊男主内心中的兽性,随着一步步被拖下水,习得杀戮和淫乱的技能,男主逐渐开始对原先深信不疑的东亚道德准则产生怀疑,认识到它们的虚假,进而迸发出内心深处的恶魔本能,妄图成为尼采意义上的“超人”,进行精神上的弑父,对水族馆老板亦痛下杀手。在《冰冷热带鱼》的语境中,随机播撒的混沌恶是一颗引爆社会症结的种子,而恶的代言人,残酷的水族馆老板虽然也有妻子、也有产业,但这些都是为了他的混沌恶服务的,本质上还是一种象征和抽象。

《冰冷热带鱼》中的水族馆

举凡优秀地表现了根本恶或深渊经验的电影,恶之代言人往往具备以下两种特点的一种:要么对自身立场有着极为坚定的信念,并能够用颠倒黑白的逻辑论证己方观点,甚至以嘴炮短时间内震慑或洗脑正派主角,典型的例子如《仙剑奇侠传》电视剧的拜月教主或邪剑仙;要么就是混沌到底、疯狂到底的乐子人,行事毫无信仰的逻辑,为了纯粹的毁灭而毁灭,典型的例子如《X圣治》中的犯人、诺兰执导《蝙蝠侠》中的小丑等。

唯有在以上两种诠释的基础上,影视作品中的恶行(背叛、杀人、淫掠)才能发挥其形而上功能:对现存社会道德体系的颠覆,揭露道德叙事的伪善、压抑和死亡本质,进而通过宣泄的形式(如杀戮、剥削等极端耗费)对其进行升华,其矛头无论是指向官僚资本与旧式封建媾和的现代日本,还是指向日益失去活力的欧美晚期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核心要旨都是一致的。然而,回到李苗苗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会发现,他不具备以上两种邪恶的特质的任意一种,其恶行也自然变得愚蠢、苍白、浅薄,乃至成为观众口中的发癫。

纵观李苗苗的种种恶行,几乎都是出于纯粹的自私,要么是报复他人没有满足自己的要求,要么是病态般地索要关注,还有一些就是单纯地释放恶意,这种行为逻辑基本上让他与一个有信念感、能自圆其说的反派无缘。更尴尬的是,李苗苗的坏过于“具体”,从而无法被凝练为一个反社会、反道德的象征符号。《蝙蝠侠》里的小丑办事,不可能需要有钱有权的父母来善后;李苗苗对路人、同学、家人乃至恋人施暴,最后却毫无担当地四处逃窜,躲在安全屋苟且度日,等母亲动用关系打点好出国路线后,又悠哉悠哉地继续参加漫展,享受新一轮的恶作剧。除此之外,李苗苗在剧情推进中的角色也颇为尴尬。《怒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以老金的视角展开、以“为女复仇”为主线索的,这已是一种极具东亚色彩的一种叙事模板,再加上黄渤那一口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警察机关不断作为公权力出现,作为恶之化身的李苗苗很容易便被放置在一个单纯的“伤天害理”的杀人凶手的位置上。当少女无辜惨死,父亲舍命追凶时,最大的凶嫌却仍凭借家庭资源试图脱罪,此种道德叙事无疑窒息了其中“根本恶”的形而上学含义,而转变为了单纯的正邪之争;李苗苗这一人物的复杂性自然也就荡然无存,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丑。我曾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说这部电影表现了某种“恶魔主义”,即以超越世俗道德的残酷美学荡涤精神的一种美学主张,但仅就李苗苗这一人物来说,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种“巨婴主义”,外在展现的唯美和内在精神的超越都无法从他的言行中看出半分。

被称为“恶魔主义者”的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

为什么李苗苗的角色如此重要?这要从导演的剧作野心谈起。有评论说,曹保平从不满足于仅仅拍摄一个父亲复仇成功的爽片,事实也的确如此:随着故事推进,我们会发现,当李苗苗落入老金之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失踪,导演并没有直观地拍摄老金同态复仇的桥段;更重要的是,远渡重洋的日本警探带来了丽娜之死的最新消息,是自杀而非他杀。这样一来,李苗苗身上最直接的罪恶被抹去,而剧作的重点也就顺势回归到了老金与丽娜的父女关系上。可以看到的是,曹保平试图在这里完成某种“中和”,或曰“复杂化人性”的尝试,让看似邪恶者淡化邪恶,让看似正当者(老金)承担罪责。可当李苗苗的恶如此扁平、直白、流于表面,当他被宣布不再是杀人凶手时,观众只是会感到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助:难道真就这么便宜了这个混蛋吗?当李苗苗坐着船划回岸边时,我身边竟然有观众开始叫骂,足见此设计的失败。而在这场失衡的正邪对立中,当作为邪恶一方的李苗苗被宣布无罪,影片焦点滑向亲子关系时,无人会感到信服,这场戏瞬间成为了某种“洗白”、一种“受害者有罪论”。

李苗苗的疯,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便可看到的那种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富家子弟和浸润帮派文化、素质低下的小混混之疯的集合体,更不要说在此之上导演还涂抹了二次元文化、cos文化来试图为其恶增添合理性,这种涂抹除了体现导演本人严重的群体刻板印象之外毫无用处,而李苗苗这一人物最终也只能具备最浅表的叙事功能而难以承担形而上的复杂职能,以此为支点,整部剧作唯有倒塌这一种命运。当日式青春片勾兑进中式现实主义犯罪题材时,迎来的是一场盛大的消化不良。


02

金丽娜:用虐女来反父权?别搞笑了!


接下来我们来聊金丽娜,片中最大的受害者小娜。出人意料的是,很多观众对小娜的厌恶甚至比对李苗苗的厌恶更甚,评论区经常能看到“一对颠公颠婆,赶紧锁死”的说法。如果说李苗苗人物塑造的失败只是将本片降格为了脸谱化的追凶故事或正邪之争的话,那么小娜这个人物的垮掉则无异于直接宣布本片的核心命题——原生家庭批判,或一些影评所说的“反父权”——根本难以成立。

女仆店打工的小娜

小娜为何而死?我们原先以为,是与其纠缠不清的李苗苗杀害了她。后来,电影告诉我们,是因为李苗苗放火烧了一起cos的小伙伴,两伙人产生矛盾,小娜为了讨李苗苗欢心,让双方重归于好,就独自去找了那群cos的朋友,没成想在KTV包房内遭到性侵。事毕,小娜遭到李苗苗的荡妇羞辱——“你就是喜欢和别人乱搞”——为了向李苗苗道歉,也为了表达爱,小娜用刀子捅向自己,17次,最后挣扎着爬进衣柜,孤独地死去。最后,老金翻看小娜的社交平台(某陌),发现小娜一直生活在家庭不幸福、父母不爱自己的阴影中,随后感到无限自责和内疚。

导演似乎是想通过这一情节铺垫告诉我们,是原生家庭的痛苦导致了小娜最终的悲剧;而父亲老金疯狂的复仇之旅,也被盖棺论定式地判决为“并非出于对小娜的爱,而是出于对自己名声/生活被毁的愤怒”,由此试图通向某些评论所指的“反父权之路”。更有人生动地比喻说,小娜刺向自己的刀,是由老金挥动的。然而,观众对这些情节、这个归因统统不买账,更愿意认为是小娜自作自受。而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为从小娜之死牵扯到原生家庭批判的逻辑链条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混乱和自我矛盾了,压根没有成立的可能。

首先,说小娜是因为原生家庭不幸才走上自毁之路,就影片的描绘来看,不符合东亚观众的普遍经验。由于小娜在影片伊始便遭杀害,我们便很难对其生活状态有着非常直观的感受,只有在一次次的闪回中零星地展开了解。的确,她小时候父母离异,父亲是个大大咧咧、感情粗糙的赶船汉子,不懂得如何关心女儿,也经常因为业务疏远对女儿的照顾。但是,就以上内容而言,我想生活中有许多人都有过与之相似甚至比这更为悲惨的身世或原生家庭处境。换言之,这在东亚太普遍了,普遍得甚至难以成为一个新闻,普遍得不可能让我们做出如此极端的自戕行为;东亚典型原生家庭的折磨或许会让我们“发疯”,但那更多是一种隐秘的自我压抑,一种习得性无助的虚无感,而非影片中刻板印象的“日式病娇”。

更何况,片中女主还有余豁去日本留学,搞cosplay,这在很多东亚观众看来,已经是一种无上的幸运了——能够自由地出国留学(“想留学啊?学费自己想办法”),选择继续念书而非被迫进入工作(“赶紧考公,还想接着读书?读什么书!”),有自己独立且不受干涉的兴趣爱好(“早跟你说不要弄这么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些奇装异服我都给扔了,下次不许再买!”),甚至有爱自己的人,还不止一个(不许早恋,但是时间一到必须立刻结婚生三胎)——拥有得如此之多,却依然轻易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观众自然也就很难共情其痛苦,而是厌恶其矫情。毕竟,在擅长吃苦的东亚人眼中,小娜还远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其次,小娜的自戕不符合其一以贯之的行为逻辑。在影片最后,导演似乎想通过小娜说“爱不存在”的桥段来使得观众选择性失忆,以合理化其自戕行为然而,倘若我们稍微回忆一下,便可发现,在影片绝大多数时间里,小娜对于外界伤害的反应都是具有攻击性的。她或许的确被伤害过,但也丝毫不畏惧伤害别人。被李苗苗始乱终弃后,她故意和李苗苗的室友上床,并得意地向他炫耀说“这是我男朋友”;在得知便利店店长心中有白月光后,她直接从耳朵上扯下带血的耳环,写下绝情的文字扬长而去。

在这些行为中,我们会发现,小娜固然不畏惧甚至是乐于自我伤害、自我轻贱,但这些自残行为的本质都是一种攻击,一种对爱的无理索求,是彰显自身的主体性而不是消灭它。作为这样的病娇,在面对李苗苗的荡妇羞辱时,小娜居然荒唐地刺了自己十七刀来自证清白,“这样可以原谅吗”,这无疑和之前的行为逻辑有着极大出入。要病娇,就应该病娇到底,我们就算不要求小娜像《日在校园》(School Days)里的桂言叶一样割下男主的头好让他和自己永远在一起,至少也应该像《着魔》里的阿佳妮一样,用自残来攻击对方、确认对方的心意,而不是像影片中那样,自艾自怜得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病娇界可没有如此软弱的存在。

《日在校园》中桂言叶的拔刀瞬间

再次,用小娜的自戕来论证影片的原生家庭批判或“反父权”,无疑荒谬至极。从逻辑上来说,小娜自戕的直接原因,应该是KTV中被性侵,加之恋人李苗苗的荡妇羞辱,而这种“为他人而死”,在影片的气氛渲染下竟摇身一变,成了父亲老金的错——“如果你对她好一些,她还会这么缺爱吗?如果她不缺爱,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归根结底都怪你!”这无疑是最反智的那种受害者有罪论,换言之,任何一个家庭不幸福的人,在遭遇了与家庭毫不相关的不幸后,都可以甩锅给自己的原生家庭。

影片中所呈现的、以及部分解读所强调的“原生家庭批判”,实际上走入了另一重迷思,即将原生家庭作为个体生命最为主导性的要素来加以评判:我们可以看到,在影片中,小娜也有自己的生活,或是在语言学校学习,或是在便利店打工,或是在上课,或是在谈恋爱,然而导演只是用最为抽离的方式将这些片段简化为小娜在日本生活过的佐证,而丝毫没有深入地去探讨,她作为一个留学生每天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喜欢什么样的天气、食物、课程,她所遭遇的人和事如何动荡着她的心智。在曹保平的镜头下,似乎全世界能对小娜的心灵产生影响的,只有恶毒的恋人和远在天边的船长父亲,其他人,包括母亲和闺蜜,都只是这场角色扮演中可有可无的NPC罢了。说着要关心青少年心理健康,却甚至不愿意多花些笔墨、多花些时间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而是停留在最远的外部,用标签化的叙述鬼打墙,何其滑稽。


这种单调到可怕的叙事模型似乎是在说,你的原生家庭决定了你的人生,当你拥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一对疏远的父母,就注定永远生活在此种阴影之下。事实上,正是这种对原生家庭的迷恋使得其批判不可能展开,因为它只是在抱怨自己没有一个好的父母,而不是客观地论述如何斩断、摆脱有毒的家庭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影片最后老金去做慈善帮助其他孩子时,会给人以强烈的公益广告的既视感:“别让等待成为遗憾”,拜托,如果只是想说这个,没必要拍两个多小时吧?

至于“反父权”,更是无稽之谈。影片中,小娜说“爱不存在”,有人认为这说明了东亚式家庭关系的本质,即父亲老金并不是真的爱女儿。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们需要看到的是,为了抵达这样一个浅白到影片前十五分钟我们便能得出的结论,所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一个女孩儿被强暴,被恋人荡妇羞辱,用尖刀刺向自己的身体整整十七次以祈求原谅,最后流血过多而死。一条生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人间,在影片的最后,闪现的字幕居然是“家人永远是儿女最重要的港湾”,这是批判父权吗?这无非是更东亚的、对和谐家庭关系的幻想罢了。

可能有人会说这里掺杂了过审的因素,那即使抛开这一点不谈,所谓“反父权”的说法也是相当荒谬的:镜头长时间地对准自戕的女孩,记录她伤害自己的全过程,然而这些血并不是为了向伤害自己的父亲复仇,甚至不是为了向伤害自己的男人复仇,而是可怜巴巴地祈求原谅!事实上,全片几乎所有的复仇戏份和暴力戏份,几乎都来自于男性——恶毒的李苗苗,偏执的老金,女性又一次在这个复仇链条上缺位,成为了那早早被献祭的、无力的、需要他人讨回公道的存在:小娜如花般凋零、闫妮饰演的母亲除了哭泣和抱怨之外无所作为、闺蜜小琳只是推剧情的工具人,而自诩“母狼”的由周迅扮演的李苗苗之母景岚,也只是一味地包庇溺爱孩子,最后还白忙活一场,没有对剧情逻辑起到任何作用。如此失衡的话语权设置下,父权的位置只会更加稳固。

说到底,小娜行为的实质,是在渴求一份爱,一份或许来自家庭的、或许来自李苗苗的爱,而在这种渴求中,又哪里有半点反父权的影子?只是哀叹作为大他者的男性上位者不爱自己罢了。遥想另一场自戕,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哪吒,才算跟反父权扯上点关系:伤害的虽是我自己的身体,但指向是明确的,你给我的血肉,我不要了,我再不欠你分毫;休想再用血肉亲情禁锢我的灵魂,赋予我沉重的责任——“你们给我的,现在还给你们”!距离哪吒登上银幕已过去了几十年,现在的中年男导演却依旧乐此不疲地拍摄着被凌辱、被虐杀的女性,还给这种凌辱和虐杀添上了“反父权”的噱头,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和悲哀。

总结而言,小娜的疯,是剧情需要前后矛盾的疯,是丝毫没有铺垫充分的疯,是对保守主义的“家庭至上”价值观摇尾乞怜的疯,这才是这个人物遭人厌恶的根源。同样地,片中的二次元要素,也只是在这种保守价值观下,为了佐证小娜和李苗苗等人心术不正、误入歧途的证据罢了。我所惋惜的是,无论是御宅族文化和cos文化的兴盛之谜,还是社交平台对当代年轻人心智的影响,都是极好的现代性议题,在片中却只能作为刻板印象的点缀料被匆匆带过。

影片中,确实呈现了直接的暴力、血腥、情色,但这些呈现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借助感官刺激和奇观的“杀鸡儆猴”,是为刻板印象推波助澜的幕后主使:看着吧!不注重家庭关系就会变成这样!去日本留学,搞不三不四的亚文化就会变成这样!在导演、发行商乃至影迷那里,被翘首以盼和津津乐道多年的“大尺度”,如此看来,也只不过是保守主义爹味价值臭不可闻的尸体上,一块貌似叛逆的、较为鲜艳的遮羞布罢了。在这之中,毫无“人性”可言。



彩蛋:一些真·吐槽


“二次元怎么你了?吃你家大米了?”

“我是《死神》粉丝,我先急!”

“黄渤老师能不能别再讲那个Biang大连口音了,听得人很出戏啊。”

“是不是全世界的乌尔奇奥拉只有他一个coser?漫展上分分钟几十个好吧。”

“小娜啊,咱们日语那么差能不能学好了日语再去啊,哪怕多上两天多邻国也行啊。”

“京都大学被黑得最惨的一次,这不律师函警告?”

“喜欢一个人就会嫉妒他的鞋子……呃呃,天天高空抛物真的没事吗?这要是在东京,那个人流量早砸死八百回人了。”

“闫妮恐成为全片唯一正常人。”

“说着大尺度,其实没有一个人是被杀的。李苗苗没杀人,黄渤老师折腾一部戏也没杀人,除了小娜之外唯一领盒饭的居然是突然发癫的祖峰老师,被船锚无情爆头,怀疑是不是导演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个正常人不行得让他赶紧去领盒饭。”

“片子里小娜在国外天天用某陌,怀疑这是一部大型广告片。”

“知道为什么要叫《涉过愤怒的海》了,大概是让观众愤怒吧。”

“小娜:忙,忙,忙点儿好啊——别让等待成为遗憾”(撒花)






文章撰写:王抗
排版:初尧
审核:王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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