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遇见流落街头的老人

出差重庆，住罗汉寺隔壁的筷子街。这里距离著名的洪崖洞和解放碑不过几百米，似是繁华人间的隐秘角落。

昨天晚饭后和朋友回酒店，经过人寿大厦。发现大厦下面墙角躺着一位大爷，地上铺着褥子，身上裹着被子，头顶位置是简单的行李，一看就知道是露宿街头。

我顿时心生悲悯，又动了恻隐之心——每次看见那些沿街讨饭，或者一把年纪还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老人就万般扎心，我的能力实在有限，能做的也仅仅是给他们买几个面包买瓶水，因此常常惋惜自己没有救苦救难的能耐，不能帮助他们更多。

已是深秋，空气又冷又潮，在大街上过夜该多难熬！我和朋友说：“晚上这么冷，在这里睡觉不得着凉么？”

朋友说：“我就知道你又开始心疼别人了。这世界可怜人多了去了，你同情的过来么？”朋友又打趣道：“你自己也是贫困线上的可怜人，谁同情过你呢？”

我并不理会他的嘲笑，也不在乎他有意无意的揶揄。他并不是心冷之人，也常常同情于弱势群体，大概是见多了这世上有太多落魄之人，所以渐渐麻木。

我让朋友先回酒店，自己走到大爷跟前。他侧身躺在地板上的被窝里，并没有睡着，看着人来车往的街道发呆。见我过来，他眼神里生出几分警觉。我蹲下身子，轻声问他怎么睡在大街上呢？家不在这里么？

见有人和他说话，大爷坐起来，似乎放松了警惕，操着浓重的重庆话跟我说他是长寿人，过来打官司，让法院解决他房子的问题。怕我不相信，大爷从身边一个袋子里摸出户口本、身份证和一些证明凭据。身份证上确实显示他是长寿区人，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面孔看起来显得比年龄苍老许多。

我问他家里人知道他来这边么，他说自己没有家人。从小就没有父母，没结过婚，并拍着左腿跟我说“这里落下残疾。”

我并不知道长寿区距离当下的渝中区多远，从地域来说，他和我一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外地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遇到的困难，户口所在地的有关部门不能帮他解决，还要他拖着病腿在陌生的地方艰难地求告。

我问他吃饭没有，他说没有，自己有个手机和一些零钱放在袋子里，前几天被偷了。这几天就睡在这里，虽然三面透风，但好在遇到雨天淋不到，被褥则是附近的好心居民送给他的。

我说去给他买几个面包。大爷连忙说：“不要花钱不要花钱，我只要一瓶水就好。”

我去最近的杂货铺买了几个肉松面包和几包蛋黄派、一包火腿肠，以及两瓶矿泉水，又向老板兑换了50元现金，一并送给老人。他坐在墙角连连抱拳说着谢谢。我却暗自惭愧，于我而言，虽然并不富裕，但我还年轻，挣钱糊口总比他容易一点，好在也是能力范围之内的举手之劳，如此深沉的感谢，反而让我感到心中有点说不出来的悲哀。

因为方言不通，大爷有些话我并听不懂。但大概意思是他是五保户，因为矿场原因，房子受到影响，无处可住，需要解决房子问题。

突然想起昨天在地铁里看到的标语：“回应群众期盼，解决百姓难题”。隐然觉得这标语充满了某种反向的力量，压的我心头有些堵。

今日起早，又经过大爷露宿的地方。他已卷好铺盖，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我在对面早餐店里买了小笼包和煮鸡蛋拿给他，他不停地摆手，表示自己要走了，也不好意思再要我的东西。

见我执意给他，也就收下。他站在我面前一边不停地作揖，一边连说“谢谢谢谢，好心人”。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坐下吃起包子。他消瘦沧桑的脸，让人看了心疼。等我办公结束，再回来的时候，他已不知去向。

大都市的高楼大厦如此高大，而行色匆匆和流落街头的人却如此渺小。我并不想知道老人流落街头的更多细节，也不再想知道当地有关部门，为何让一个因为结肠癌动过手术又瘸腿的老人流落街头。只希望他的问题和困难能够被重视，被解决。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人，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只觉得难过和心寒，是，我不是他。我也没有过他的遭遇，我也不想说共情同情之类的说辞，但他的存在和出现击中了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我非铁石心肠，内心深处尚有悲悯。

他身居山城，山城却没有他的房屋。如此熟悉的城市，他却和我一样陌生，巨大空旷的城，像洞穴一样。他栖身于城市的角落，隐没于汹涌的人潮，没有人能够说出他的历史和来路，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关心。

这座城市美食很香，火锅很烫，却无法消除他遭遇的冰冷——无论是彻骨的身体受凉，还是看不到希望的心寒。这座城市里像他这样的人并非唯一，任何城市里像他这样的人也有太多。还是希望，在寒冬到来之前，他或他们能够拥有自己安身的居所，不必为此没有头绪地奔波，也不必为没有住处而颠沛流离。

对我而言，有力的依然递进，无力的依然无力。如同这场际遇，我就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我的这点帮助微不足道，只希望老人能够稍微感觉到一点人间温暖。这只是此次重庆之旅极小的一段插曲，但却如此令我感到沉重。其实，我和这个纷繁复杂的世间，和诸多三观一致的网友，和这位流落街头的老人之间，存在相连的一体性。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善良，也不觉得自己伟大，甚至做点好事的时候生怕身边人知道，生怕被别人冷嘲热讽。但我关注个体的命运，他们长久的一生，抑或现实的一瞬，越来越让我体悟到命运勾连的深切之感，那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包括你我在内的有心人，都能感知到生命的共振。

因为，我们命运深处的底色，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2021.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