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儿子毕业典礼，饥肠辘辘的毕业生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毕业演讲 | 二湘空间

一．又是一年毕业季

每个学年年底，最怕两样官样文章，一是毕业讲演，一是高考作文。偏偏总是这两样文章充斥网络，你发布我转发他她再转发，躲都躲不开。

毕业讲演无非是官样文章，能被邀请来做毕业讲演的，大抵都是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自己成功了，来给毕业的孩子们打打气，传传经，让他们也一定要下决心成功，再开些药方：做到这几样，他们必定也成功。高考作文，尤其是高考“零分”作文，根本就不是什么高考作文，而是大人们春秋笔法、曲抒胸臆，自以为聪明勇敢，自以为慷慨陈词，未曾想那种猥琐的大人腔扑面而来——没人逼我看么，是我自己要看的，看得烦躁，活该。

好的文字，就是好好说话。毕业讲演和高考作文，都各有各的功能，是“讲演”和“作文”，本不必也不应当“好好说话”的。

今年，我却认真听了一次毕业演讲，很是感动。现场听自然不一样，听的不是文字，自是有一番在场的“感动”在里头；当时就一边记笔记（键盘记），一边暗下决心，待讲演全文发布之后，一定要把它找来看看，看得好，就把它翻译出来。

菊子摄

“现场”是关键，人都是自恋的，文字要打动人，自然必须得让你觉得它和你有关。更何况，这个“现场”，若干年前是我的毕业典礼所在地，现在是我们下一代的毕业典礼所在地，这个跨越两轮光阴的“现场”，注定了这个毕业演讲和我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有机联系；就连参加典礼的两个毕业生之间，也有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就是饿，彻头彻尾、掏心掏肺的饿，饿得饥肠辘辘、两眼发花，长长的毕业典礼，络绎不绝的讲演的名流，我们心里唯一的同一个念头，却是——什么时候才有吃的。我当年是因为新做了母亲，毛头留在医院里，我跑出来参加毕业典礼，没有月嫂也没有老妈和姐妹照顾，自然也没有人提醒我，大半天的毕业典礼，我兜里需要揣上一点零食。

今年的毕业生，习惯了晚睡晚起，冷不丁得七点钟起床，睡眼惺忪地摸爬滚打、穿戴整齐着出来排队就已经不容易了，早餐自然也忘了。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像所有的青春期荷尔蒙无法发泄的青年一样，天生就有点怒气冲冲，再加上饥肠辘辘，这股怒气慢慢积攒着，就必定“出离愤怒”了。愤怒青年，自有其发泄愤怒的途径，譬如说关心时事、拯救世界，今年的特殊品种，便是各地校园的抗议风潮。我家青年没有参加这些活动，毕业那天怒气冲冲地饿着出来，我包里的巧克力无济于事，大约更是火上浇油，却也勉强让他撑着抢拍了几张毕业照，装好了行李，领来了毕业证，像我当年一样，在饿得两眼发昏、头脑发白的极度饥饿中，将毕业帽上的缨络从右面掀到左面，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重大典礼。

于是，帮助我们记忆的，便是毕业讲演了。

二．成功人士讲成功

能听得进这个讲演的第二个原因，也是因为讲演人。肯·伯恩斯虽然是成功人士，却是那种没有太大成功气焰的成功人士，人长得平平常常，个头不高、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若说有特色，最有特色的，便是他的眼睛，有这一双眼睛，那张平平常常的脸上就平添一股灵气。

肯·伯恩斯赖以成功的事业，既不是攻城略地，也不是日进斗金，我们燕雀之辈，本不待见建功立业的帝王将相，总觉得他们叨扰百姓生灵涂炭；至于发财人士，我们穷人横竖发不了财，便安居乐业、自我安慰地崇尚“睡不过三尺炕，吃不过五斗粮”，发财经一概是听不进去的，发财人眼里看不起我们升斗蝼蚁，我们对他们也一般敬而远之（除非是科技发财哦，那谁，那谁，技术成功了，钱只是副产品，我对你们是很荣幸地敬而近之的。）

菊子摄

肯·伯恩斯不是这样的成功人士。他所做的，只是老老实实地记录历史。他是拍纪录片大家，广为人知的纪录片系列有关于美国历史尤其是内战、越战等战争历史的，也有关于美国流行文化的，比如棒球、爵士乐和乡村音乐等。伯恩斯两次获得奥斯卡奖提名，并获得多项艾美奖和其他荣誉。

我最初听说肯·伯恩斯，却是因为他拍了一部关于《瓦尔登湖》的纪录片。给《瓦尔登湖》注疏的杰夫·克莱默说，因为肯要拍纪录片，他把手头那本中文版译本也贡献了出来，供肯·伯恩斯拍摄，后来这一本译本就一直放在瓦尔登湖游客中心，供游客欣赏。

说到底，还是自恋——有了这一层拐了八道弯、其实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知道他今年将获荣誉博士，并做毕业演讲，心里就不那么抵触了。

三．天下之大，放不下一张课桌

当然，主要还是肯·伯恩斯讲得确实不错——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相信他所宣讲的信条，因为这便是他为人处事、拍摄影片的原则，在敏感问题上，他也没有哗众取宠——所谓敏感问题，就是中东战争——他并没有直接提及，在目前的局势下，在布兰代斯校园里，校董和大部分家长会期待他明确表态吧——他并没有，只是在列举一对一对不应当一分为二、互相作对的敌对双方时，提及了“要么是巴勒斯坦人，要么是以色列人，”而他的目的并不是明确站队，而是想说，这样的非此即彼的二分法是不对的，这样的敌对也被人为夸大了。

今年有些学校的毕业仪式非常紧张，或者干脆取消。哈佛有十三位学生因为参加抗议而没能获得学位，毕业仪式中，几百名学生用离开会场表示抗议，并从哈佛园走到附近的一家教堂，为那十三名学生举行另类毕业典礼；一直处于风暴中心的哥伦比亚则干脆取消了全校一级的毕业典礼，由各院系自己组织小型的毕业典礼，因为全校毕业典礼的广场就是抗议学生们扎帐篷之处，校方为了举行毕业典礼而请警察来清场，激化了与学生的矛盾，清场之后又决定取消大规模的毕业典礼，似乎是白白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这场冲突中似乎没有赢家，但愤怒的年轻人们总归是要愤怒的，有愤怒总归是要表达的，这些在新冠中高中毕业的孩子们，已经错过了自己的高中毕业典礼，四年之后，2024年的毕业季，有些学生又错过了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功过得失自有后人评说，但愿他们是自主做出的选择，在复杂的历史和现实问题之前，做出了自己认为是最正确的选择，希望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要沉重到一辈子无法偿还。

这是《纽约时报》的统计，从2024年4月18日开始，截至5月30日，全美各地被捕和拘留的人数总共达到2900多人。

其中，确认被捕或拘留人数最多的十家学校为：

布兰代斯虽然号称没有宗派，但它当初毕竟是犹太人以犹太名人名义为犹太学者和犹太子女们设立的学校，校园中再主张中立，碰到10月7日哈马斯袭击犹太人这样重大的事件，学校还是很快就站稳了立场，避免了哈佛、宾州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那样去国会作证的摊牌程序。事发之初，校方态度暧昧、发的声明也有些含糊其辞和稀泥，结果很快就受到各方压力，校长马上再次给全校学生、家长和校友们发信，对起初的含糊其辞和模糊态度表示深刻道歉，而且还干脆利落地取缔了校园中的亲巴学生组织。2023年11月10日，布兰代斯校方还请来沃森镇的警察，逮捕了七名抗议人士，其中三名是布兰代斯学生。

从此校园便一路太平。

菊子摄

抗议风潮席卷其他美国乃至欧洲校园以后，布兰代斯一直风平浪静。布兰代斯很多家长都在庆幸：多亏咱们的孩子当年没有上藤校，看看藤校现在乱成什么样子！学校也趁机延后转校申请的截止日期，让家长们有机会敦促他们的孩子们转学过来，享受这里相对平静、犹太学生更觉得安全自在的校园。

毕业典礼之前，我们收到通知，详细解释各种安全措施：毕业典礼凭专门收到的邀请信进入体育场，不能拉横幅，不让展示标语，不让带包，连婴儿包也只能带小号的，少量个人物件，必须装在透明塑料袋里才能带入。

我没太在意，背着平时随身带的小包就去了。看看周围，还真有专门的透明塑料包包，很多女士背着、男士提着。结果我的包包还是太大，不能带入。临时活动，自然无处存包，好在车停得不远，踩着高跟鞋、冒着细雨走到停车场，把包包放进车子后备箱。上一次用塑料袋拎着塑料水瓶、站在学院路的路口值班，还是1990年北京亚运会期间。

四．主题演讲的主题

主题讲演么，总要深刻一下，肯·伯恩斯首先涉猎了各种主题：人类思维的二元性，讲故事的重要性，他者化的危险，自我审查的价值，以及诸如好奇心、谦卑和慷慨等美德的重要性。肯还涉及到了一些政治问题，谈到了艺术和科学，以及个人成长和为国家服务的价值。

他还强调，要改变人们观点，讲故事比辩论更为重要。他列举了几位历史人物，引用了林肯、詹姆斯·鲍德温和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言论，听起来还不算很陌生——翻译还是有好处的，鲍德温和辛格我都翻译过；引用辛格必定特有深意，辛格这位以意第绪语写作而获得诺贝尔奖的犹太作家，在这个虽然是非宗派但毕竟是一家犹太风格的大学里提及他，符合客随主便的人之常情。

肯是个坚定的民主党人，他自称“黄狗民主党人”——这个说法起自19世纪末，美国南方有些选民号称“宁投黄狗，也不投共和党“，后来便演变成铁杆民主党人的代称，指的是那些不论任何条件，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投民主党的人。2007年，他支持奥巴马竞选总统，2008年，他又为民主党大佬特德·肯尼迪拍过参加民主党全国大会的广告片。

2016年，肯在斯坦福大学作毕业演讲，花了整整七分钟批评特朗普。在布兰代斯，和在斯坦福时一样，他也没有指名道姓提特朗普的名字，但所有人一听就心知肚明，不提名字，更透出他心中对这位东山再起、再次回到总统选举中的共和党候选人的不屑。不过，他对学生们的建议不是示威游行，也不是如2021年1月6日国会山那样的激进行动，而是更为简洁，更为直截了当：投票。

菊子摄

肯毕竟只是个拍电影的，他还是主张和解，主张对话。“上帝不会将死者分门别类。你能吗？"这句话一出，听众席上掌声雷动，一直默默认真聆听的人群也活跃了起来。肯强调我们要理解和接受生活和历史中的复杂性，差别和矛盾都是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他一连列举了几对对立的关系——“一切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要么是红州，要么是蓝州，要么是年轻的，要么是老的，要么是同性恋，要么是异性恋，要么是富的，要么是穷的，要么是巴勒斯坦人，要么是以色列人，要么听我的，要么滚蛋，” 他反对二元思维，反对非此即彼的选择。

肯谈到了他者化、或者将人们分类为“我们”和“他们”的行为的危险，认为这种分类，其实是一种自我监禁的形式。肯认为没有“他们”，只有“我们”，任何人如果向你建议有“他们”，你都应该避开。——他的态度，显然更主张和平、和解，如果二分法中必须选一，很难说他是否会做出令布兰代斯满意的选择，但他并没有做出这种选择的任务，他的讲稿也是事先准备好的。

轮到直接给毕业生讲话，肯自嘲了一下：小心哦，我给你们说教来了！他强调了自我审查和个人成长的重要性，建议听众要有好奇心、谦卑和慷慨之心，并要重视荣誉、美德、纪律、个性和牺牲精神，而不是虚伪、粗俗、放任、自作聪明和自我放纵。

最后，肯强调为国家服务，支持科学和艺术，反对压迫。他打了一个比方，艺术虽然无法直接保家卫国，但却使我们的国家值得保卫。

肯没有直接占队，学生也和我们一样得到事先警告，不能拉横幅，不让展示标语，不让带包，但还是有些家长和学生大胆而无声地表示了他们的政治倾向，有个女士身披蓝白色带着大卫星的以色列国旗，看她的年龄，应当是家长而不是学生；还有几位男生女生围着黑白相间的巴勒斯坦头巾，上台领学位证时，有几位带着巴勒斯坦头巾的学生故意不去握教务长的手，而是拉着头巾向观众示意，在制度和条例许可的限度以内，曲折地表达了他们的政治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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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伯恩斯演讲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