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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家,“腾吃”是女人的专利 | 三明治

莫舟 三明治 2023-08-21

作者|莫舟

编辑 | 二维酱


“腾吃”是我的方言中的一个词,与“烧饭”不同。“烧饭”是维持生命需要的日复一日的日常,很随意;“腾吃”则是对日常的偏离,是平静的生活水面上的小涟漪,在微风暖阳里或烟雨迷雾中有不寻常的美,给人果腹之外的愉悦。


“腾吃”不是天天发生的事情,需要择了日子,蓄好情绪,提前准备好食材,才能动工。腾吃通常在传统的节日,或者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在我们家,腾吃是女人的专利,即使现在父亲管做一日三餐,他还是不懂腾吃。


因为腾吃的工程比正常做饭要浩大,我只要在家,从小就是母亲的小助手。




非农忙季节,周末的午后,母亲会突然说:“我们来炸小麻花吃吧。”我自然高兴,那是没什么零食可吃的年月。她说干就干,站起来把闷住的煤炉打开,把小风口对准敞开着的大门口,换上一个新的煤球,洗了手去和面粉,等面和好了,煤炉里的火劲儿也上来了。我搬好小方凳,把砧板铺在凳子上,我们俩就着凳子和煤炉开工。


母亲素来是个手脚利索的女人,她凡事不太讲究,总有化繁为简的本领。她做的小麻花十分简单,面粉里加一点酵母粉,加一点白糖,量多量少并没有现在做烘焙时用的秤称,全凭手感;和好的面放置一会儿后,她把面擀平,她也不在意擀完后的面皮厚度,“厚么厚吃,薄么薄吃”,她爱这么说。这样的话要是被父亲听到了,他会抬扛说“那你不干脆整块面扔下去?”


面擀平后,就轮到我动手了。母亲去把油锅放到煤炉上,倒入小半锅菜籽油。我要把面皮切成小块的菱形,先观察,脑子里想好了下手的线条,然后先一刀刀平行直线切下去,面皮成了长条,接着换方向再划平行直线,一个个小菱形就出来了,最后在菱形中间两个锐角的对角线上划一条短短的线段,一片片拿起来,把其中一个锐角从切开的线段中间穿过去,小麻花就做成了,一个个码好,只等着锅里的油冒泡泡。


炸麻花是母亲的工作,小麻花一块块轻轻地放进油里后,沉下去,又浮上来,母亲拿着筷子轻轻地拨着。第一块出锅时,金灿灿的,和着菜油和白糖的香,我总想赶紧拿了塞进嘴里。不过,母亲说过,热油里刚出锅的东西吃了容易上火。我是听话的孩子。


当然,母亲自己也忍不住要边炸边吃的。做完炸麻花的下午,我们总是省掉了当天的晚饭。小麻花晾凉后,母亲把它们收进塑料袋里存好,可以当好些天的零食带去学校吃。母亲说小麻花咬起来“咯隆咯隆的”,她总能编出很多拟声词。




夏日的傍晚,我和母亲喜欢“摊馃”。


摊馃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先把面皮擀圆擀薄,把馅料放在中间,再把面皮的四周揪起来收口。做好后放在锅里用少量的油煎,最后加水焖熟收干。因为水倒进锅里发出“呲呲”的声音,我们方言里会说“呲点水”。这样的馃一口咬下去,全是馅儿,又多汁,适合做豇豆馃、萝卜馃或者鸡子馃。


另一种则是把分成小块的面团搓圆,在中间戳个洞,慢慢地用手指转圈捏,将面团捏出一个囊,再把馅儿塞进去,封上口,最后把加了馅儿的面团擀薄擀平擀圆。这样的馃用的油更多,也不“呲水”,所以吃起来更加香脆。夏日里,我们通常用这种方法摊梅干菜馃,就大米粥当晚饭。


我和母亲又是摊馃流水线上的小搭档。梅干菜馅儿提前剁好,这工作似乎总是我做的,因为夏日太阳快下山时,母亲会趁着凉快些去田里干活。我加一小块肥肉在梅干菜里,不加肥肉梅干菜就太干,我会把肥肉剁得极碎,因为我不吃块状的肥肉。又在其中加一小勺糖、辣椒拌好。母亲回来时和好面,我们动手摊。我搓面团加馅儿,她擀面。擀面是我特别不擅长的,到现在也总会擀得歪瓜裂枣状。她也负责最后一步的煎。


她煎的时候,我就唤了弟弟一起去河里洗澡。我经常贪恋炎热的夏天飘在河面上看晚霞的时刻,回来时,一定是梅干菜馃都煎好了,大米粥也晾凉了,母亲自己也洗过了澡——她不会游泳,从来只在家里洗。


我们换上白天被太阳晒干带着阳光的味道的干净的衣裳,抹上花露水,在飘着清香的晚风里,喝粥吃馃。




最大规模的腾吃是在每年过年前,尤其是在没有365天都营业的超市的时候。尽管这时候男人也会帮忙做些搬运类的体力活,腾吃依旧由女人主导,并且得集全家女人之力。在我家,尽管我们和爷爷奶奶的房子连在一起,平时是两个分开的家庭,各过各的,只有过年时才天天一起过。这也意味着,腾吃也一起腾。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腾吃的向往多过对过年的盼望,腾吃时是暖和的,烟雾氤氲,空气里满是香味。由于腾吃需要大锅,所有的活动都在老屋的厨房里展开。厨房里有柴火灶,有煤炉。江南冬天阴冷潮湿,钻进腾吃进行时的厨房,就像进入了温室,每个人都想抢在灶膛口烧火的活儿。甚至到了我女儿小时候回老家,老屋未拆除的时候,她也抢。


奶奶是顶顶会腾吃的,她特别会做豆腐。腊月二十过后,黄豆就泡上水,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用自行车把泡过的黄豆驮去附近的加工厂磨好,回来后奶奶就上场了。具体怎么做我并不清楚,我不是占着灶膛口以烧柴的名义取暖,就是在厨房里晃悠,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做豆腐的日子都有吃不完的东西:先来一碗豆浆,我们喜欢吃咸的,加点酱油加两粒香葱,冒着热气喝下去;接着是豆腐脑,还是吃咸的;到了傍晚就有嫩豆腐,切一块,撒几颗盐,吃上了就停不下来。第二天还有用板栗毛刺煮过的豆腐干,接着油豆腐也炸上了,我一定也是守在厨房里,说是帮忙,其实是等吃,刚炸好的油豆腐脆脆的,带着豆腐的香和微甜。


做豆腐的过程中,有一道工序我特别喜欢。当豆浆煮到一定程度时,锅面上会形成一层薄膜。这时候,我们要把这层膜提取出来。只见奶奶两只手捏住一根比大锅的直径长的洗干净的稻草杆的两端,轻轻地将稻杆移至锅的正中央,接着双手同时缓缓抬起,一张圆形的膜以稻草杆为中线变成了半圆形。奶奶举着膜,将之挂在早就准备好的拉在空中的绳子上。一张张米黄色的膜挂在香气雾气缭绕的厨房里,像仙女的衣裳。膜干了之后,就是豆腐衣,又是另一批家常菜的材料。比如,将落汤清切成碎和豆腐丁混在一起当馅儿,用豆腐衣包成小卷,稍稍一煎就是一道清爽的菜。


做豆腐过程中产生的每一样食材,都是我的心头好。




做完豆腐,就到了吃汤团的廿四夜。廿四夜是我们的小年夜,旧时吃了小年夜的汤团,嫁出去的女儿年前就不能再回娘家,要等到正月初二拜年才能回。


小时候我并不爱吃汤团,因为汤团的皮是糯米粉做的,有一股特别重的味道,而且口感略微粗糙,会有在嗓子眼咽不下去的感觉。上大学后在北方吃了小甜汤圆,一回家突然特别爱吃家乡有个小尖尖的大咸汤团。


做一次够全家人吃的汤团要很久,尤其是现在,我们回去的时候,家里加起来十来个人,得做上差不多100个汤团,一片竹筛上一圈圈放满。母亲中午就把馅儿准备好。最好吃的馅儿是打过霜的落汤清——这是我的家乡独有的一种青菜,深绿色的叶片大而厚,口感接近芥兰,吃不惯的人会觉得味道有点苦,我喜欢这种微苦的味道,下过霜后,苦味几乎消失,只留下清甜。切成碎片的落汤清,和新做好的豆腐炒在一起,是素的部分。此外还有剁好后用酱油料酒酿过的鲜瘦肉。这些年,父亲会帮忙剁肉。奶奶原本是搓汤圆的好手,现在她年纪大了,母亲就不再喊她来搓。


快到傍晚时,母亲把面和好,揪成小块,我们就开始搓汤团。的确是“搓”:把一块面团放在手心,两只手对着搓,将之搓成椭圆,选一端搓个小洞,沿着小洞把皮搓薄,中间搓成一个口,接着把一勺子落汤清豆腐馅儿塞下去,用筷子夹一团瘦肉,收口,轻轻地将收紧的面团捏成小尖尖。


我和母亲一人站一边,边搓边聊天,她把我不在家的日子村子里的事情一件件讲给我听,哪家的爷爷去世了,哪家的姆妈得了老年痴呆症,哪家的儿子带回来了外地的女朋友在家里住了大半年。我听着,脑子像在放电影,故人们一个个出场。我们搓着说着,渐渐笼罩在暮色里,灯打开,火打开,汤团烧起来。


很快,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汤团浮上来,加一勺酱油和一小颗凝固的猪油当底,汤团连着汤盛进去,最后撒几颗香葱粒和一点胡椒。冬日里的寒气在呼哧呼哧里消失,过年的序幕正式拉开。


除了廿四夜之外,女儿出嫁当天,也是要和娘家一家人吃汤团。传统的婚礼上,嫁女儿的人家,会请村子里要好的妇人来家里搓汤团,搓满满的一竹筛子。上轿前,新娘子端着汤团碗,汤团上飘着热气,稀里哗啦的吃声不知何时变成了稀里哗啦的哭声。新娘的眼泪掉到汤碗里,新娘姆妈的泪也掉到汤碗里,旁边的婶婶姑姑站起来劝,说:“都是好日子,要高兴才是啊!”说着说着,自己也呜咽起来。


我和少年时的朋友小红曾约定要在彼此出嫁前给对方搓汤团,然而时过境迁,我们连彼此的婚礼都错过了。每每想起,我会感到心里空荡荡,这空荡荡跟我想起远在他乡吃不到落汤清时的感觉一样,很遗憾,又只得遗憾。


吃汤团,似乎都与告别有关,告别一年的时光,告别母亲,开始自己的人生。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母亲来,就成了我的客人。我腾给她吃。


先是最简单的黄油曲奇。同样是空闲的午后,我说:“姆妈,我们来做饼干吃吧。”“饼干?你还会做饼干的?”她很好奇。我告诉她网上有菜谱,她说真好,网上什么东西都有。


她看着我融化黄油、和面、将和好的面团倒入挤曲奇的导管里。一朵朵花一棵棵小树出现在烤盘上,母亲感叹连连:“现在的东西真是太好了,太方便了。”我告诉她那也是在网上买的,义乌货。导管挤到最后,有一小部分面团粘在里面挤不出来,我顺手扔在一旁,准备拿去洗掉。母亲拿过去,拧开来,用筷子一点一点把所有的面团刮出来,随手捏了几个小圆饼干,说“这样也行的哇,你看,还能做这么多喏,就洗掉多可惜。”


很快,烤箱里冒出香味来,“真好闻真好闻!”母亲兴奋得像个孩子,瞪着眼睛朝烤箱里瞅。


出炉后的曲奇晾凉后,母亲吃了又吃,说“比店里买的好吃多了”,又说等她回家时,要我再做几炉给她带回去给父亲也尝尝。


于是,她每次回去之前,我都要做上一些曲奇,她用盒子装好,边装边对我说这一盒要给谁,那一盒要给谁,“我要跟他们讲是我的囡做的,买都买不到的。”


再后来,我的女儿莱亚长成了爱腾吃的张罗大王。我们俩曾经合作做出了最成功的泡芙。


我自己做过几次不带酥皮的,有一段时间没做,竟然把想不起方子了,只记得有点麻烦,要混合做皮的面团,又要准备香草馅料。


她说了几次想吃泡芙,也没见我动手,便自己找了网上的菜谱做了一遍,还擀了酥皮。尽管她的泡芙个头特别小,口感却是实实在在的泡芙味儿,比店里卖的差不多哪里去。于是,在一个有大块的时间空闲的下午,我决定试一试她的配方,并召唤她来厨房帮忙。


虽然她照旧把碗碟铺得到处都是,但算得上是得力小助手,在她的帮忙下,我们两人可以分工,比如我在秤材料时,她可以打鸡蛋,我和面皮的粉时,她可以做酥皮。有时候,两个人交叉在水槽上空,一个要接点水,另一个伸手去取个刮刀,她扭着身子从我手臂下钻过去,笑得咯咯响。两个人合作,不一会儿,泡芙就入烤箱了。两个人都弓在烤箱前,她嘴里说着“好想打开看看啊!”我也好想看看啊,却要告诉她——也是告诉我自己——若沉不住气,一打开烤箱,泡芙就不会涨起来了。


厨房里很快飘着奶香蛋香。忍了二十分钟,闹钟响了,隔着烤箱门,也能看到一个个涨成馒头装的泡芙。


我们和母亲视频,给她看出炉的泡芙,莱亚忙着说是她教我做的。母亲笑呵呵地夸她,说“可惜吃不到”,于是她夸口,下次去外婆家,一定做给外婆吃。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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