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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辅日记(一)|ARTFORUM观点

Y. Belorusets ARTFORUM中文网
2024-08-31


观点

基辅来信

叶夫根尼亚·贝洛鲁塞茨的战时日记


市政厅前用以防御的沙包,基辅,2022年3月1日.


我几乎没办法入睡,再去列举这场战争将永远地改变什么已经没有了意义。


星期四,2月24日(第一天):开端


今天早起就看到八个未接来电,是我父母和朋友们。起初我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父母联系不到我才找了我的朋友们。然后我的思绪飘向了另外一种方向,也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基辅市中心出现了什么需要向周围朋友预警的危险。我感到一阵让人发抖的不安。我给我表妹打了电话,她美好的声音总是可以安抚我,勇敢又理性。她只是简单地说:基辅被轰炸了。战争开始了。


很多事情都有一个开端。当我想象开端的时候,我想象的是一条线穿越了一个纯白的空间。眼睛可以观察到这个动作线路的简单性——它一定始于某处又终止于某处。但是我从来没想象过一场战争的开端。奇怪。2014年与俄罗斯之间的战争爆发时我就在顿巴斯。我从那时起就进入了战争,进入了一个雾蒙蒙的、不清晰的暴力地带。我仍然记得我在一场巨大灾难中作为旁观者的剧烈罪恶感,一个可以随意走开的旁观者,因为我的生活在其他地方。


战争已经在那里,一个侵入者,一种奇怪的、陌生的、疯狂的东西,没有任何理由地在彼时彼地发生了。那时候,我一直在问在顿巴斯的人们,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我总是得到不同的答案。


这场始于顿巴斯的战争的开端对于基辅人来说是最类似神话的瞬间,恰恰是因为人们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件是如何孕育出来的。2014年的时候,基辅人说:“顿巴斯的人,这些跟普京一个鼻孔出气的乌克兰人,把战争请到了我们国家。”这个传言中的“邀请”在一定时间里被人们当作了这场感觉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战争的一种解释。


和表妹通过电话后,我在公寓里踱步良久,脑袋完全空白,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然后我的电话又响了。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朋友们送来了逃亡方案,有些人打来电话确认我们是否还活着。我很快就感到了疲倦。我说了很多话,持续地重复着“战争”两个字。在说话间隙,我会看向窗外,听一下是否有爆炸临近。窗外的景色是那么平常,但是城市的声音被怪异地压低了——没有小孩在尖叫,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声音。


晚一点的时候我出了门,发现一种全新的氛围,一种我从来没在这个地方体验过的空洞感,即便是广场抗议最危险的日子也没有这种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说两个孩子在赫尔松州(Kherson)的轰炸中死掉了,在这个国家的南方,今天共有57人死于战争。这些数字变得那么得实在,感觉好像是我自己失去了亲人一样。我对整个世界感到愤怒。这种事情怎么会被允许发生,这是一项违背一切人性的罪行,是对我们生活其中并且心怀对未来的期待的共同空间的侵犯。


今晚我住在父母家。我去查看了家附近的掩体,了解一下如果轰炸到来我们能去哪里。


战争开始了。已经过了午夜。我几乎没办法入睡,再去列举这场战争将永远地改变什么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的朋友、艺术家Nikita Kadan(右)在一个地下室画廊开了一个展览。画面里他在和我的父母聊着展览的标题“Tryvoha”是如何不可翻译,这个词同时意味着“恐惧”和“警戒”。


星期三,3月2日(第七天):需要勇敢的时刻


这个城市正沉入春天的迷雾中,但天气仍然寒冷。从昨天开始,在这里,基辅的市中心,每一个街角都可以讲出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被日夜守卫着。城市里充斥着更多的破坏者团伙,更多的暴力。看到那些守卫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眼睛让我感到宽慰。在昨天拍摄的面孔中我惊异地认出了一个人,一个在我们邻里颇受欢迎的咖啡师,他会用奶泡画出美丽的白天鹅。


我听到外面另外一声爆炸。这种时候我往往被恐惧占据,我拼命思考如何在这种状况中拯救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的性命。我总是想到一连串的关系,不只是我的父母,还有我卧床在家的病弱的阿姨。也不只是我的阿姨,还有她的整个家庭,然后我又看到了更多无法截断的连结。


答案是让所有人都安全,而不只是某些个体。现在是时候表现出勇敢,去寻找强大的、有效的方法来对抗侵略者。在这一刻,我同时想到了一百种战争将如何结束的可能性。我又想象我们一起在街上跳舞。


这一天很长,而且感觉里面包含了好多天。我眼前仍然是被嗡鸣的寂静填满的空荡街道。我今天经历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我甚至去看了一个展览。


我的朋友、艺术家Nikita Kadan在一个地下室画廊开了一个展览。他和我的父母聊着展览的标题“Tryvoha”是如何不可翻译,这个词同时意味着“恐惧”和“警戒”。


Nikita Kadan已经搬到了地下室里的小画廊里。事实上,它已经不是一个画廊了,而是一个艺术家和朋友们的避难所和公寓。昨天Nikita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一个他为这个画廊的收藏策划的群展。我本来是要去见他,结果警报又一次响起,我不得不留在了室内。


所以展览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开幕了,而且计划在同一天闭幕。但是他决定把展览为我保留到今天。在和平时期我一定会为这种殊荣感到无法形容的快乐,即便是现在,当城市空气中充满了凶险,我还是察觉到这种快乐的痕迹落在了我巨大不安的边缘。展览的标题是“恐惧”。


又一个空袭警报,当我下午终于要出发的时候,我父亲给我打电话让我带他一起去。虽然有点不情愿,我还是同意了。之后就变成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展览!我父亲,我母亲和我。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城市看上去很陌生。我们走了得有超过一个半小时——这是我战争开始以后走的最长的路。


回来的路则短了很多,短得仿佛一个跳跃。


我非常喜欢这个展览。我还在回味这些照片,以及这个在战争中观看它们、并把它们留在我记忆中的非凡机会。


艺术可以做什么?个体声音可以做什么?抵抗的勇气可以做什么,而抵抗的意义又是什么?我收到很多邮件和信息告诉我要做一个和平主义者。乌克兰人从来没有发起过战争,从来不想要也不支持战争。和平主义的价值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价值之一。我长大的过程中一直听一个谚语:只要不打仗就好(лишь бы не было войны)。第二次世界大战令人战栗的记忆有些就发生在乌克兰的土地上,记忆仍然鲜活。


然而有比乌克兰大得多的价值需要被捍卫。在有些情况下,抵抗意味着救赎。这不是关于自救,而是一种从更大的暴力、更可怕的战争中进行的营救。我希望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一点,醒悟过来,结束这种暴力。


叶夫根尼亚·贝洛鲁塞茨(Yevgenia Belorusets)是一位生活在基辅的摄影记者和写作者,她著有《现代动物》(Modern Animal,2021,ISOLARII出版社)和即将问世的《幸运的突破》(Lucky Breaks,2022,New Directions出版社)。贝洛鲁塞茨的日记以德文在《明镜周刊》连载,由Greg Nissan翻译为英文,我们节选了她的部分日记,希望读者可以通过个体的视角来了解这场战争。


译/ 张思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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