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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辅日记(二)|ARTFORUM观点

Y. Belorusets ARTFORUM中文网
2024-08-31


观点

基辅来信

叶夫根尼亚·贝洛鲁塞茨的战时日记


索菲亚是医学院学生,她加入了自愿军的医疗队伍.


被占领的街区、村庄和小城镇往往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它们被淹没在新闻的洪水中。


星期二,3月8日(第十三天):“夜未央”


当我把今天的日期输入Word文档时,它看起来可疑又不自然。时间流逝——一天接着一天,顺序是确定的,光明之后是夜晚。同时,几乎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与人活着应有的状态相反,我不想说“与正常状态相反”。我试图寻找一个更合适的词却找不到。这个词应该可以描述一种彻底的毁灭,但同时又保持一种可能性——许多东西仍然可以被拯救。


今天我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我迟到了一点,但后来我们聊了起来。有些问题让人不舒服,但我还是滔滔不绝地回答着。这位记者对我说 :“当我听你讲述时,我感觉你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正常运转,你谈论着街上的人们......你如何意识到战争真的存在呢?”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当我寻找答案时,我逐渐体会到,我是如何开始为自己辩解,又是如何试图通过描述战争来证明这是一场灾难的——仿佛还可以怀疑战争是否正在发生。但是你很难描述这种规模的灾难;你所能做的就是阻止它。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当我告诉我遇到的人我正在写一份公开的日记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我说:“全世界必须帮我们关闭乌克兰的领空。你能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吗?”


我亲眼看到了那些戴着面罩的俄罗斯飞行员的脸,他们在飞机被击落后幸存下来,然后被俘。网络上有他们被审讯的部分视频剪辑。他们说:“我们不知道向谁扔炸弹,我们只是得到空袭的坐标,然后服从命令。”


一位从基辅城外小镇撤离的朋友告诉我,在普京军队控制的城市区域,和平的人们正被关押起来。俄罗斯军队闯入私人住宅,将整个家庭带走。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率有多高?有多少人已经以这种野蛮的方式被抓走了?这些人现在在哪里?


被占领的街区、村庄和小城镇往往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它们被淹没在新闻的洪水中。现在很少有电,所以很难与这些地区保持联系。有一些其他的声音报道了其他的困境,而且更引人注目。你更愿意听到这些声音,因为它们更容易听到,也因为你可以立即提供帮助,或者至少希望提供帮助。


普京要求承认在顿巴斯和卢甘斯克被占领土独立。他控制下的所有村庄和城镇都将被占领者消声。即使在乌克兰现在经历的恐怖情境下,允许这种进一步吞噬村庄和城镇的做法也是不可想象的。


当我今天离开我的公寓时,我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街道。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在这样的时刻,基辅似乎是一个尚未有人居住的城市,一个没有现在的城市,只有过去和未来。再往前走几步,我看到两个行人,他们手里都拿着花。这是一个突破了战争冰冷墙壁的传统:在3月8日国际妇女节这天,人们向妇女献花。在药店外,我发现许多妇女拿着鲜花,她们都做好了在寒冷中排队的准备。一辆汽车停在药店门口,有人下车把花递给排队的人。


这座大城市还活着。某处仍有鲜花。在关门的餐馆里,人们正为基辅的防卫力量烹煮食物。在一个老年剧团当演员的老太太和老先生们聚集在一起。几年前,我母亲接任了这个自发组织的剧团的导演,这个剧团叫做“夜未央”(The Night is Still Young)。


现在,这些老年演员一起参与基辅的领土保卫。他们不愿意离开这个城市。我必须补充的一点是,这些富有才华的人熟记数百首诗歌,并且很会唱歌。他们有时还为他们的作品写剧本——即使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很难实际走上舞台了。现在他们不仅想帮忙,甚至还想加入领土保卫的队伍。我试着想象这个场面,突然意识到:有这样的保卫者,这座城市将牢不可破。


我遇到了一对85岁的老年夫妇和他们的两条狗,现在他们和另外四个逃离居住地的亲戚挤在基辅他们孙辈的一间小公寓里.


星期五,3月18日(第二十三天):抱着猫的男人的照片


星期四很快过去了,虽然昨天没有写,但我还是想说一说。


空袭警报刚刚结束,所以我有了一些时间来集中精神思考昨天的事。确实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我写了大概15分钟,但是警报那威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大概20分钟、甚至是一小时后我才确定我是否身处危险之中。这样我才又有了时间写另外一段。


我在网络上浏览着一些基辅烧着的房子的照片。我把这些照片保存下来,这样就不会忘记,但是我甚至想不起来它们来自哪天——今天早晨、昨天又或是前天。


我突然想起今早看到的一张照片,一个戴着老教授式眼镜的男人站在一个几层的房子前。他穿着一件看上去有点过于宽大的夹克,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尽管看上去并不悲伤。虽然他的姿态是绝望的,但他胸前紧紧地抱着一只漂亮的长毛猫。猫紧紧抠着他,表情像是震惊。它的鼻子受伤了还在流血。这个人救了这只猫,他们一起活了下来。


波迪尔(Podil)一座高层建筑的一名居民在袭击中死亡。19人受伤,包括4名儿童。这一切都发生在清晨。戴教授眼镜的人失去了他的家。他只带着他的猫跑出了燃烧的公寓,没有随身携带其他任何东西。


我想起了几天前我在附近遇到的那对带着两条小狗的夫妇。他们都是85岁,他们说:“我们离开家时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没带任何财物。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


很多网络上看到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我希望自己能集中精力,但我的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数字:222。这就是据说战争开始以来基辅的死亡人数,其中包括四名儿童。还有更多人受伤。我对这个数字无能为力。数字是新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不仅包括平民,还包括我们城市里的国土防卫队(Territorial Defense)成员。


昨天是犹太节日普珥节的第二天。我去波迪尔区的邮局取东西,在回来的路上,我决定去我朋友们庆祝节日的犹太教堂看看。


我沿着安德烈斜坡前往基辅的这个老街区,这是一条旅游街,讽刺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曾经住在这条街上,他的博物馆就在这里。这条正常情况下基辅最受欢迎的街道之一此刻在中午时分却极其冷清。我注意到在一片荒凉中有两家咖啡馆开着。我走进其中一家,点了一杯浓缩咖啡,得知店主正在向大家免费发放咖啡。他们想重新开放咖啡馆,“这样基辅人可以感受到和平仍在这里,和平将很快完全地、不可逆转地回到这里,”一位员工这样解释。


邮局门口排起了长队。我的包裹——一单各式各样的充电器——还没有到。我四处张望,隐约觉得应该买点什么。有几个选择,但没有真正适合我的。防空警报开始响起。我想和商店里的其他人多呆一会儿,并注意到我不是唯一一个在货架之间徘徊的人,他们都带着寻找和失望的目光。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呆在一起,比独自走在阳光下光秃秃的街道上回家更令人愉快。


我很勉强地走到了犹太教堂。我发现后面的祈祷室里有一小群狂欢者。他们在履行戒律——在这一天必须喝到酩酊大醉,醉到无法分辨罪犯和圣人。会众中的一个成员有视力障碍,每天都由他的朋友陪同前来,以便能参与祈祷。我的好朋友,一位艺术家,也参加了庆祝活动。每个人都拥抱了好几次,有人甚至试图暴走。但这只是一个游戏。


我回家时又选择了安德烈斜坡,其他道路似乎都不安全。


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去拍摄基辅最难言喻的平庸景色,复制游客在第一次访问这个城市时会去拍的照片。我来到了雕塑公园,几个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在散步,也有一些人在遛狗。我本来想拍一张风景照,直到我突然发现天空中飘荡着紫灰色的烟雾。


我根本没听到爆炸声!或许这只是一片云?不过其他路人向我走来,满脸担忧地冲我说:“你看到了吗?那是一枚火箭! 它落在哪里了?有没有人受伤?有没有房子被击中?我们看看新闻吧!”但新闻没有提供任何信息。几天来,媒体都没有在爆炸后立即报道损失情况,以免侵略者修正目标并再次开火。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团烟雾,愤怒又恐惧。我还感觉到一些无法描述的东西。那一刻,在我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一种犯罪。火势是如此猛烈,以至于烟云不断扩大。我得对这个罪行做点什么,虽然我想不出是什么。但我知道必须要行动,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行人们呼唤他们的孩子并迅速离开。我回到家,想写一篇日记,但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巨大疲惫。我没写一个字就睡着了。


叶夫根尼亚·贝洛鲁塞茨(Yevgenia Belorusets)是一位生活在基辅的摄影记者和写作者,她著有《现代动物》(Modern Animal,2021,ISOLARII出版社)和即将问世的《幸运的突破》(Lucky Breaks,2022,New Directions出版社)。贝洛鲁塞茨的日记以德文在《明镜周刊》连载,由Greg Nissan翻译为英文,我们节选了她的部分日记,希望读者可以通过个体的视角来了解这场战争。


译/ 张思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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