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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伦诗45首

2017-09-21 张远伦 星期一诗社
张远伦诗45首

张远伦,男,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1996年毕业于酉师,1993年毕业于彭水郁中。著有诗集《郁水谣》《野山坡》《红玉米》《两个字》, 长诗《风车坝》,小说集《羁縻城》。在《诗刊》《红岩》《星星》《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300余首;在《长江文艺》《芳草.小说月刊》《雨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万字。小说《麦草》于2011年获得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 诗歌《郁水谣》于2011年获得重庆市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提名奖;诗集《红玉米》获得重庆文学院优秀作品奖。电影《守望一生》(合编)获美国圣地亚哥国际儿童电影节最佳教育故事片奖;歌曲《哦,摩围山》(作词)入选全国师范大学教材。




长尾鹊


三闲堂门外,老榕树上的长尾鹊

以为穿过曾家岩隧道,就可以飞出重庆


她们进洞露尾,出洞露头

把留在地下的时间,分成两段


请原谅我这个说谎的人。冬日里的长尾鹊

不会像我这样抄近路


她们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的时候是真实的

出现在我的阴翳里是虚构的


我手握茶杯混迹于世。看到她们

白雪一样的胸脯,更凸了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们




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我喜欢姆字,我恨冬字

那个冬天

天雪路滑。姆,背着白菜

滚下双石桥的石梯

换来的钱

只够买一本小书

换来的伤痛,足够我一生服侍

姆,原谅我

永远不能像城里人那样

叫你一声妈妈

原谅我,爱上了城里的雪

在这场铺天的大雪里

回不了村庄

还要降温十五度

姆,这多么罕见

小心你的肩胛骨

那看不见的缝隙里

雪花一样变冷

请父亲,把铜钱找出来

蘸上解冻了的桐油

在雪光中,缓慢地刮,刮……




开先


极寒来的时候

我总是想到姆

她的空空的口腔里牙齿全掉了

会漏风的

在大风大雪的那几年,和今年

世间唯有姆,是我的生死之交

父亲都不是

他是我的风雪之交

教会我,围着炉子喝烈酒

抡着斧头上山。他教会我

这柄铁器的发音:开山

它就躺在姆的火塘边

用来劈开柴火

钝了。父亲那样,懒了

一块老铁

被发音不准的姆挪来挪去

有时候还叫一声:开先




相安


同一片水田,白鸭子

一定会羡慕白鹤的体态和翅膀

野生的放纵与圈养的笨拙

在小小的坝上有奇妙的平衡

她们之间会隔得远远的

各自守着自己那一份小心

我们远远地窥视

发现那一样的白色,却被

不一样的飞行线路区分

白鸭子的蹼已将身后的水面

搅得浑浊,不能再倒影飞鸟

白鹤能够驻足的地方

已经很小。这时候

偏巧那个幽居的九旬老妇

从土墙暗室里走出来

行走在春光中,离白鹤很近

彼此张望,漠视,低头

仿佛从未相互打扰过




倒立


木瓦房下,诸佛村早早结霜

逼仄的内室里显得有些清冷

婴儿降生却不能啼哭

脐带紧紧缠绕细小的脖子

接生婆将她悬在空中

倒立,抖动……倾覆的样子

让虚弱的母亲感到慌乱

黑夜,围得人窒息

十年后我们都还记得那个老妪

最后的话——活着

就是顺顺气。那样的子夜

村庄美好,万物停止了仇恨




活着


代摆二十年前为自己放在厢房楼上的棺材

有了明显的裂缝

却不能

与任何人分享

他是那个,唯一能够穿戴这些木头的人




符纸


裹上草纸,名字用毛笔写在黄裱纸上

宗族的一边,姻亲的一边

叠起来,供在神龛上


他最后写上的,是服毒自尽的小女儿

整天,他都看着她

被供在高处


他最后的愿望,就是也被人写上符纸

和小女儿一起,供在一个台子上

让她的纸片,斜斜地,倚靠着他的纸片




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


我记得,向你描述过开阔

就是两根极为细小的青草之间,容得下一粒羊粪


我还记得,向你担保过清新

就是青草特意在春阳中长出绒毛,沾住下坠的露珠



我甚至记得

向你发誓过素淡之交


就是不和你一起躺在任何一根青草上

不把任何一株青草上的露珠,滴在你的脚趾间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当生命具有了盐的分析力


如果你在大海

你会通过缓慢的阳光,获得盐,它们就在搁浅的海螺壳上


如果你在山间

你会通过缓慢的时光,获得盐,它们就在深埋的造盐井里


女儿,这些都不是用神灵的方式来恩赐的

海水和地下水,从来没有绝望过




鸟羽扇出的风


你松开掌心,黄豆雀并不急于飞走

她的翅膀轻盈地张开,在蓄势


你正要捏拢,手指微动。她

便飞走。连一声扑腾都没有


你只感受到掌心的微风

是她遗留的,转瞬即逝


你手臂之下的黑猫,呼哧

朝着天空追了出去


雪地上,脚印绕了一个小圈子

天空中的黄豆雀,兜了一个大圈子




白鼻


村庄里人越来越少

一只香狸子,独对枯死的酸枣树


她内心绝望,面如独享

静静地等待冬雪过后,春天催生第一片嫩芽


她还要等到酸枣树结籽

爬上树,挑食


我的村庄我不守

香狸子死守


她是这世间,我最不忍心抛弃的小兽

她白鼻子,吻一下,也干净




别错入这死寂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泉眼看你

左泉枯涸,还有右泉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连枷抽你

青篾断了,还有黄篾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嗥声喊你

孤豹死了,还有独狼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山梁困你

出了垭口,还有隘口


而我,多么害怕你来了

我的村庄,空无一人


你迷信的,终将是虚无,是消亡

是我的名词,而不是肉身


哑巴,别来

别错入这死寂,别歧路于晚境




通奇门的孕妇


为了站稳

她抓住雕塑士兵腰间的一块黑铜


这个五百年前攻打通奇门的老兵

而今掏空肉身,被一个基座定在这里


他腹内空空,如有回声,如有鼓动

而她腹内的胎儿正在准备离开她


一块暗铜正在准备离开老兵掰断的手指

射出的箭簇永远一个姿势,悬而不垂


她依靠着人间的一块铠甲

若分娩,刚好身下尚有一个战场




央的沉寂


冬夜,眉苏河水位降到低点

水车停止了转动

青瓦房下的所有生灵陷入沉寂

两家人互相抵着的檐角

有一些松动有一些退缩

檐下鸡舍的幼崽

拼死往老鸡身上挤

央的母亲睡眠不好

夜半老鸡的咕噜,也能吵醒

这让檐下花窗内

欢爱的央和耶送,轻缓压抑

像是在饰演默片

你来我往,就是没有声音

要是不禁惊叫一声,不仅央姆

就是邻居耶送爹

也会醒来,假装没有听见

假装去积雪的院坝里撒尿




春光中的小菜有露白的心


你无从理解一棵小菜

露白的心

除非你能从粪水里

闻出一点清香来

你无从理解一条草路

为何要从菜圃中间穿过

除非你能手握瓢柄

向左一点,向右一点

学会一个母亲的手势

你无从理解一小块土地

对全世界的漠视

除非你能弯腰,贴地

蹲在一棵小菜的旁边

你会觉得,所谓全世界

只有这些春光中的小菜

并不包括你自己




模拟


阳光让草原上的众多事物

模拟了自己的形状

草的影子模拟了剑

握住草茎的手,模拟了剑柄

老松的影子模拟了松动的庙宇

它的枯枝模拟了庙宇上的飞檐

然而,天空没有影子

蔚蓝无从模拟

云朵在某一个时刻,没有影子

温柔无从模拟

寄生的苔藓没有影子

时光无从模拟

我的眼睛没有影子,浑浊无从模拟

我的泪水没有影子,忏悔无从模拟

阳光干不完天下所有事情

我也有不死的内心




渝陕界梁


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旧颜色

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

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


我不知道,收尽高山草原枯色,会让积雪多么疲倦

我也不知道,由南向北,返青的过程

我是否有耐心,用近乎失明的眼睛,去看见


嗯,我只想站在梁上,前胸恍若北坡

后背恍若南坡。重庆和陕西临界的山梁

恍若就在我的喉结处——


恍如我对你的爱,一个咕噜,两个省都会抖动




采耳:舞者


大巴山派出的舞者

不是性喜咬绳的飞虎

而是在三面悬崖上飞纵的父亲

他牵绳而荡的样子

完全遵从山势的韵律

彻底拜伏悬崖的高绝

腾挪,跳跃,宕开

俯,仰,蜷,展

崖上的舞者从不说话

有时候会顺着山风的吟啸

从第一面悬崖

荡至第二面悬崖

有时候会随着云雾的蒸腾

荡至第三面悬崖

其中必定有一面悬崖向阳

舞者的身后

必定跟着跳动的阴影

让崖下的女儿

生出单纯的惊喜

而惊心动魄的单腿旋转

让她以为——

人间再无第二种

这样的绝情芭蕾




采耳:噬咬


大巴山凸出的小石包

长成琵琶骨的样子

累了的时候

他抱住她

就像抱住阿姆的肩胛

行进的时候

他放开她

就像放开阿姆的遗骨

此时如有黑耳

他会用嘴唇咬住

舌头上,满是石砂和淡血

整个面相,如在向云朵争辩

而半空,塞给他

命定的菌株

他一张嘴,吐出的

注定是十年风雪




采耳:祷辞


大巴神

愿你阻止我的父亲

放他下崖

我的书费五百够了

愿人世从此没有春天

可以上崖下绳

愿人世从此没有秋天

可以上崖玩命

愿人世从此没有悬崖

可以生出黑耳

愿人世从此没有大巴

可以埋骨无痕

愿人世从此没有光阴

可让父亲老迈

愿人世有一跪痕

只留给女儿一人




那卡:银匠


银匠是请神人

最孤独的银匠,能让最多的神落地人间


相信神,就如同相信银子上的白光

有隐秘的含义

放在耳朵边

神还在银子内部,对那卡说听不懂的小话

仿佛已故银匠的指语


外婆传给姆的马甲上,缀满银铃

姆又传给了那卡

她舍不得穿。她喜欢在深夜

轻轻摇动马甲


神还睡在她的身边

而年轻银匠龙三,早去了深圳




那卡关于秋官的妄想症


代摆叔的老眼,和朽木桩上的春官的眼睛

比深邃

代摆叔的赤脚,和朽木桩上的冬官的赤脚

比抓力


瓦房边总有一只猫头鹰

春天叫春官,冬天叫冬官

代摆叔一到秋天的夜晚就在虚楼上抹苞谷

猫头鹰整个秋天

都站在朽木桩上,仿佛和代摆叔形成对峙


那卡其实最想叫它一声:秋官




离岸歌


你有发芽的弹弓

我有分岔的河流

你有老狗埋伏在森林

我有老牛蹲伏在水中

你打鸟一晃就是半夜

我凫水一呆就是半天

你看见竹鸡耷拉着疲倦的眼皮

我看见老牛在水中露出一线背脊

我的天空飞着那么多过客

你的天空中飘着那么多冰雪

晚上我见不到你

白天你也见不到我

你的此生到不了我的彼岸

我的夏天去不了你的冬天


以上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别回了。当绝笔

——那卡,1996年7月5日




辩论帖


教授先生,您是生物遗传学的专家

我想请你给我讲讲雄兔脚扑朔

雌兔眼迷离

设若您在我的村寨边的草地里看见野兔

您能一下分辨出雌雄吗

嗯嗯,设若不能

您怎么能确信,我们俩坐在草地上

惊扰到的,一定不是一只恋爱的野兔

甚至是怀孕的野兔

您怎么能确信,在这荒芜的旷野里

一定没有一双偷窥的、意图保护的

极有可能发起攻击的眼睛

——就在我们不远处

属于另一只野兔的,慌乱的眼睛

教授先生,我能把我的迷离给你

野兔就能把野兔的扑朔,给野兔

就像我能把我的羞耻给你……而你

能把你的正大光明,给我吗

就像野兔那样,旁若无人,唯余寂寥

整个世事不是交媾,就是糊口的草浆


以上帖子发送至邮箱:教授

发送邮箱:那卡。2011年5月4日




沙洲曲


沙洲的火棘之下,青草之上,有一个鸟窝

那青幽幽的小鸟蛋们显得安静而沉实

一点看不出她们有飞翔的冲动

喘气的小狗灰二,蹲下来,朝她们伸出前爪

不能胡乱伸出暴戾的嘴巴,否则

一定会被火棘刺穿黑鼻

一个下午掏不出一枚野鸟蛋

焦躁的灰二,在暮色中逐渐变成了黑二

远处凫水的少女,从不断跃起的银鱼

变成了摆动尾鳍的黑鱼


——听说沙洲已经完全消失

灰二少了一个去处。不过我再也不用担心

那几枚软弱的野鸟蛋了。我也

不可能再有黑鱼一般的日子

(那卡自白。2008年9月10日,于重庆)




额尔古纳河的野生鸬鹚


红玛瑙遇见黑龙江,犹如天才落入鸬鹚的巢

沉实的样子,犹如水鸟的某次分娩

天际辽远空旷,唯有飞翔之物

才能抚育一块透明的石头

此刻,我低眉垂首,已然不敢僭越蓝天

我看见的水平面如此的黑

细致,没有裂痕,羽毛的角质低空旋转,继而跌落

大水也没有因此而产生迎合

额尔古纳河,在洛古村,造就了一个孤岛

是鸬鹚们的家乡,是鸬鹚们的古国

她们怀抱红玛瑙如千年婴儿

远远凝视着她们,良久

以致于对禁欲世界产生了怀疑

一条河的源头,有巨大的无信仰

无人造秩序。菩萨也显得多余

额尔古纳河,有上千个鸬鹚女儿

额尔古纳河,是上万个生命的外婆

匍匐的我,如此崇拜野生的死亡

如此想把到手的玉石,扔到河流的沉默里去

此刻,中国和俄罗斯,一左一右

用水的形式,微微地避让了一次低空飞行




亲爱的卡伦


亲爱的卡伦,我有卜留克的老盐味

身上的大风之意,尚未散尽

亲爱的卡伦,我有木克楞的低垂之状

一节一节骨折下去的样子,并不是哀伤

亲爱的卡伦,我有枯苔藓的表情

尝尽夹缝之苦,才学会收养冰雪

亲爱的卡伦,你把一个湖泊带到我面前

是不是暗许我洗脱罪愆,立下遗嘱

亲爱的卡伦,别问我的遗嘱是什么

为了神而流血的人们,都爱你的黄昏

亲爱的卡伦,黄昏中划船而来的人

爱你的那朵紫色花,投湖的影子

亲爱的卡伦,你像油画那样缓慢地活着

而我会匆忙逝去,这并不影响你的安静

亲爱的卡伦,霜冻即将大面积袭来

而我的名字,还在和你谐音


——亲爱的卡伦,请叫我远伦

以白桦落叶的发音,以风暴拍门的口吻




在北极村,打开水瓶盖


这角度是人间唯一,是北极村最隐秘的方向

这悬空的高度是云朵和青草之间的高度

这倾斜的样子,是雪松倒伏的样子

这两厘米的风口,是一个水瓶口

这迎着风发出的呜咽

是一场凌厉的气流

对一秒钟的时间

彻底的屈服

呜呜——短暂,低沉,如腹痛的雀鸟

如极地对我的谴责

相比于看见虚妄的极光占领漠河的上空

我更愿意听见这

倏忽不再的痛诉之声




幻境乌苏里


石头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乌苏里浅滩

雪兔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大草甸岛


卖红玛瑙的孩子,有北纬53度33分的羞涩

不信找找他黑脸上的极地阳光,陌生人,带不走这一瞬


背靠木栅栏,摊开几片灵芝的老人

木克楞一样静穆,不为巧言令色所动


我想问问他们是鄂温克人?是鄂伦春人?还是赫哲人?

他们配得上一个好听的名字


北红村的黄昏,看不到积雪孵落日的景象了

那将是在深秋之后,我得站在曲曲折折的木栅栏的尽头


这几乎无法再现的幻境,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做北国。我常常在身体的寒温带上,擦亮它




北极哨所


最北哨所的老兵,孤绝如一块极地

而他敦实的身体堪比坐滩的墨石

他从江边走上来,迎面撞上我

他微笑着向我搭讪,身后的巡逻艇

还在微微荡漾。我们终于在同一条河流

实现了问候。我在北极的第一个周末

与他在北极的无数个周末中的一个

实现了重叠。而之前,我并不知道

自己能不能沿着一个句子

走到常年零下四十度的边防

这种男人与男人的相互致意,轻盈

而又忽然变得沉重。我陡然想起

当大雪封冻边陲,这个老兵

如何能够抵达最北邮局,投递明信片

卫星电话或许能够解决一次紧急事件

而老旧的情怀,需要更为漫长的时间

这让我忽又发现这世界上,有比爱情

更为艰难的东西,比如每天在高处远眺

比如每天扛起枪,却不动杀心




通远门城楼上


琉璃瓦上的黑鸟,俯视小母亲的目光多一些

均匀一些,转移慢一些


它会适时将目光分一点给城墙垛口的乞丐

和他的铝合金碗


需活动一下细弱的颈椎之时,它才会换一个角度

恰好可将余光,赐予我一点


我在仰视钟声里的青铜,它在俯视啼哭声里的婴儿

挑起的檐角起势欲飞,而凝听的黑鸟如此沉静


从我这个角度看上去

大钟沉实地压着城楼,黑鸟轻巧地压着天空




艾草记


你又在趁我深深睡着的时候骂我

骂声就停留在我梦境的老电影那里


我正在模仿,叫你一声“艾草”

我能感觉得到自己嘴唇的翕动


而你是看不见我身体里神经元的浮动了

我越来越老,越来越长得像是个贬义词


你的夜色比我的夜色,多了一些失眠

我的失眠比你的失眠,少了一些星光


你的身体里总比我多一些救赎的物质

比如子宫壁、妊娠斑和褒义词


你被痛苦折磨的时候,总在睡意的末端骂我

往往没有把一个词语说完就突然睡去


接下你的话头的不是我

是日出。它像爱意那么闪光,被大地分娩




摩围


哑巴,为了解释摩围

我推举自己的天灵盖。我已经

找不到身体上,更接近高天的部分

而你觉得我常常垂首匍匐

取出头骨,就只能是:又在忏悔


哑巴,为了读出这个词语

我的嘴唇变化得很缓慢,听

摩——围——而你认为这是我

天天都向你读出的:姆

一个字有了绵长的尾音,和呼唤

就会变成两个字,甚至深远


哑巴,为了向你描绘摩围

我指向自己的前额,说:这是悬崖

我指向自己的胸膛,说:这是草原

哑巴呀,可你认为我指向了灵魂和心

连连摆手,让我不要悲伤


哑巴,你是对的

悲伤那么辽阔,爱意难以象形

一座山与你,与我

一旦产生关联,就会深藏迷雾

就像我俩在人间

唯有缥缈,可以深深会意




思想者马尾松


一只灰雀是一个成熟的技师

她的巢选址精准,从不建在即将枯萎的马尾松上

有一些死亡的气息只有她能嗅出


一条老藤就在她的新巢边,似有

大纠葛未解。它连名字都没有

为了配合灰雀的飞翔,它会尽量减少荡漾


一个人出现在树下没什么意思

在这里,我的世俗生活总能找到替身

我就是一个临摹者。抑或失语者


向枯藤问一些爱情的问题,向灰雀

问一些家庭的问题。如果来得及询问自己的未来

请别错过树洞,它收养过冰雪也盛装过大风


只有它像我的老境。有小小的不可测

和时光的伤害。唯有这种伤口

能被覆巢的雏鸟,暂借数日,抑或久久利用




母骨


圆盘锯、铁片、飞来横石

这些取走我亲人骨头的物体,不见了


右腓骨、手指骨和头骨,这些缺口

构成了一家人的重量


老人还在医院里,刚刚破碎的

是一片我们的母骨


因为轻贱

被随手丢弃在垃圾桶中


隔壁刚刚做完人工植骨手术的人

花数万元买了几克骨粉


这让我相信:地球引力就是命运

巧合不是。当然,神也不是


她昏迷的时候,我在大哭,三百里外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才是最后的命运




庇佑


疾病是白光,那么轻,近乎虚幻

人体里的阴影都不是黑的


疾病在身体的对立面,像一块幕布

锁骨之下,是平面的一生


疾病可以折叠、可以卷筒

可以被一根橡皮筋,捆起来


疾病在塑胶纸上,两片残肺

提起来走上天桥,未见一丝摇晃


你看,深冬的庇佑如此宽广

所有阳光都是口服液


所有寒霜都是药粉。你看

久治不愈的,不是你,是人世间




如歌


我在博物馆独坐的时候

他唱着歌从我面前走过


他坚定,匀速,手舞足蹈,节奏像机关枪

落在我耳边的音符像子弹壳


我明显听出了燃烧的硝烟

还有一点灰烬,和铁发烫后的冷却之声


我和女儿一起穿过人防洞的时候

他唱着歌和我们迎面而来


他沉迷,粗放,仍然手舞足蹈

节奏像是挖掘机,不断撞向岩石


落在我面前的尾音,像是地下水

在空荡的隧道里回旋


这个人防洞是一个狭长的共鸣箱

会让每一个靡靡之音都显得有放大的深远


会让我几乎每天都碰到的这个精神病人

唱出我永远无法听清的歌


那些歌声,可以是摇滚,可以是民谣

可以是嘻哈,还可以是朝天鸣放的烟火


可我知道,他许是精神病人,也能是物质病人

我喜欢这莫测,如喜欢洞天本身




如丐


他从不挪地,无论冬雪春花

都只在洞口的台阶处,最底下一级,绝不僭越而上


他从不递出饭碗、铝合金碗,亦或是铜盘

他伸向我的,一直是那一只鸡爪手


左手,绝不出右手

手上青筋凸起,很瘦


他从不追着一个富贵的少妇走几步

施舍或者轻蔑,他都无动于衷


由于一只手乞讨,他欠人群一个作揖

他欠我想象中的那个江湖:野蛮,九袋弟子


我和女儿每次路过他,都会绕一点

将距离保持在一米之外


他永远没有伸出的手,一旦伸出来

要么可能有刀子,要么是空荡




如叹


颈椎部分鸟鸣为患

腰椎部分落叶纷飞


我的一个早课,可以从晨光开始

人到中年,天体的每次训诫,都可信


我有虔诚的姿势,重复

低头,仰头,旋转,弓起身子


我尽量朝向高天,看上去树上的长尾鹊

像是从良的女土匪


一旦进入防空洞,阳世的一切旖旎

都会变得像是阴气


微凉,微湿。得加快运动频率

用缓慢闭合的电梯门,切割想象力


这时候我微闭双眼

信步前行,不会撞上任何人


在地底下,脚趾部分坦荡如砥

这才真正让我有了屈膝的感觉


孤身一人,我会听见冬天深处

细弱的叹息。没有人。是地平面发出的




如水


游泳教练在这里发放广告

他的天职是带着故乡的小河来城市流淌


静止的水,蓝

他胸廓里的水,幽深。让旱地害怕


另一滴水在嘉陵江边登录

上岸的感觉,让水很难受,像是自失


他周而复始在这里发广告

只有闲下来的女人,会有兴趣


他称自己为俱乐部经理,展示三角肌

和泳池的翡翠感


由于每一双中年女人的眼睛都是镜头

他在这个清淡的秋天,努力摆姿势


由于身上带有天然的光圈,他的肌肤

有令人着迷的吸水性,像是山体的表皮




如谜


寒风有一把好使的听诊器

一会在你领口,一会在你小腹


你站在人防洞口,刚好可以当风

风来时就有了顶撞的感觉,而不是滑动


只有一些白白的光线,在前胸滑动

它们来自嘉陵江面上的夕阳,多有未尽之意


后背,有一些地热

慢慢地熏,夹杂着麻辣串的气息


每天黄昏,你收拾起摊子

都会站在这里,等那个穿着西装的哑巴


每天,我都和他们逆向行走

他们的去向因此成谜。而我心


有一个他们的常住地址:大城菜地

小夫妻满面露水,在门牌上悬挂艾蒿




如影


沙六的妻子患上乳腺癌,疼痛的时候需要更痛

才能缓释。需要扎针,才能安抚


需要野菊花残败成片的景象

才能代替故乡。需要霸王别姬,才能代替白绫


需要一滴水长时间悬垂不落

她的内部才能积攒起大剂量的绝望


需要更多的绝望,才能对抗身体的绝望

有一天她跟着沙六穿过长长的人防洞


像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沙六的手

沙六像一个可怜的孩子,牵着他们共同的黑狗


她头颅光滑,肌肤胜雪,状若走向水帘洞口

那里有黑发的瀑布,有阳光绾起的半条彩虹


我只见过她两次,与半条命的相遇

都在地底完成。而沙六与她一生的相遇


在一个经典的的英雄末路中。那极致的绝望

就在一片幕布上。在她曾经澄澈的眸中




如舞


两个人在洞中跳拉丁舞,是优雅

两个人每晚在洞中跳拉丁舞,是仪式


仪式感来自于身体。流畅,轻灵

肌肤的每一寸律动,都是老年的晚祷


如果说旋转的腰身足够支撑爱情,那么

重度的骨质疏松,足够瓦解怨恨


我相信他们俩是夫妻,因为

婚姻是节拍器,是调音器,更是步点


我欣赏到每一个仰头陶醉的神情

看见他们的每一个老年斑,都是活体


就连偶尔的一次踉跄,我也以为

那是珍贵的后撤步,是对年轮的避让


利用音乐,听见对方骨节断裂的声音

这经年的抚慰,从未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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