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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桦诗选

2017-11-03 柏桦 星期一诗社


柏桦,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诗人,1979年始从事诗歌、随笔创作、文学批评及英美文学翻译活动,陆续在国内外刊物上大量发表作品,并在《南方都市报》等全国许多报纸上开写专栏。近期主要从事诗歌批评及诗歌理论、海外汉学研究,2006年荣获西南交通大学黄袁教职工创新奖,四川省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称号。著作有诗集《表达》、《往事》、长篇随笔《去见梁宗岱》、回忆录《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等,近年来在《今天》《世界文学》《名作欣赏》等杂志上发表论文有:《非非主义的终结》、《中国人的理想与日常生活》、《对失去汉学中心的焦虑》、《回忆:一个时代的翻译和写作》、《从主体到身体——关于当代诗歌写作的一种倾向性》、《早期地下文学场域中的传奇与占位考察:贵州和北京》、《心灵与背景:共同主题下的影响——论帕斯捷尔纳克对王家新的唤醒》、《〈望海潮〉里梦杭州》、《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波德莱尔在中国》、《读<鱼篓令>兼谈诗歌中的地名》等。




黄山二日

——赠马高明


你连续两天在黄山

在生活年轻的日子里


一个诗人的身体受尽虐待

他甚至从风景中滚下来


喏,集权的两小时

令人晕厥的两小时


那首歌唱完它平淡的复杂性

而老年的园艺学绝不在黄山


写于1990年12月11日

改于2010年8月6日




鼻子


不知为什么,有一年春天

我的耳畔老是响起一句话:

“别打着鼻子,喂,可别打着鼻子了!”


那是一个南京的晚春,那儿

并无禅智内供在池尾黎明的秋风中

晃荡着的长鼻子。


但这个人的鼻子还是太肥了

我曾在灵谷寺孤单的林荫道上见过

可我没有兴奋,也无痛苦。


之后,仅一心惦记着那令人刮目的鼻子

以及,他遇到我时那害羞的样子

那一夜,我重读芥川龙之介的《鼻子》


真的没有人再笑他了吗?是的。

那从灵谷寺悄悄走过的肥鼻人,

也曾有一位远方的东洋兄弟。


此时,我的情绪开始爽朗了起来

心里默念着芥川最后的话:

“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2010-8-6




释义: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是一句关于解放妇女的名言

如今早已放之四海。

但请注意,妇女们:

解放并不仅局限于家庭

它具有超验的抱负

它要向天空的另一半斗争

并最终顶起或推翻另一半


再总括一句:

妇女切莫善于弯腰,要善于仰望

——那高悬的星空


2010-8-6(改旧稿)




夏日的曼陀铃


曼陀铃,梦里的民谣

伴随流浪人走向远方


曼陀铃,微倦的俗曲

催促起长亭连短亭的荒凉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在依水的小镇上,我也听到


而孩子们正从街巷跑过

去追赶另一个家乡?


2010-8-6(改旧稿)




酝酿


黑暗中,飘摇的街灯

在 18 82272 18 15264 0 0 2324 0 0:00:35 0:00:06 0:00:29 3070着什么稀奇的魔术?


一个孩子正惊愕地站立街头


对面的窗户开着

几个人影围拢昏暗的灯火

好像在争论什么


宁静被其中一个人的咳嗽惊醒

显得如此地紧迫


那孩子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2010-8-6(改旧稿)




结局


那结局会如何?


对于渴望的人、病倒的人、刚出生的人

请暂时不要告诉他们


对于我的成长地、道路之恨的守护人、折磨的中心区

也请暂时不要告诉他们


此时,危险或幸福的脸被拒绝了

千钧一发的种子或盐被拒绝了

连灵活多变的舌头也被拒绝了


只要复仇之矛在阳光下不刺

只要坚韧的粮食精确地计算出因饥饿而放弃的同行者

只要众多隐蔽的朋友在夏天的清晨选择了团结


那你就一个人吃掉你的结局!


2010-8-6(改旧稿)




除夕


墙上的无线电开口说话了

但请你不要对我说洞萧与兰草


如果此时我不在江苏

我也绝不会喝双沟酒


无话可说,无帽可脱

除夕,他只要求来一点水喝


写于1991年2月

改于2010-8-6




暮春


这是暮春的一天

我刚写完日记:


北方正刮着风沙

孩童在飞跑

鸟儿被逼回森林


这并非温驯的一页

但老人们却停止了生气

植物们更忘了自己


而我已经无事可干

只专心地观看这一切。


2010-8-6(改旧稿)




北方的歌者


一位北方的歌者

来自更北的哈尔滨

他两袖清风

正呕吐出辛酸的冷面


北方的冬天是温暖的

人们在暖气中打着哈欠

在习惯的冰上仰望蓝天


南方的冬天更冷

没有封冻的河流

在乌黑的天空下蜿蜒


我不想睡,正阅读着

这位来自北方的歌者

以及他铁灰的命运


这无知的北方与南方的冬天呵

人们早已倦于表达

而生活!生活!

其中究竟有多少幸福的睡眠。


2010-8-6(改旧稿)




北方的海


这帆船驶向何方?

美人,你与我同往;

前面是北方沉沉的黑夜

欢乐的冰块若音乐

冲刷着船舷的两旁。


破浪前进呀,美人

在北海的清辉下

我们正当春天

心在大海的上空飞翔——

我们成为一切都是可能的。


现在,我们被赐于辽阔的道路

热情更清晰地吹拂我们;

深深地呼吸吧,美人

海浪合唱团正激越高歌

要把我们的帆船导入北方。


写于1989年4月4日

改于2010年8月6日




旧梦


鸟儿细细的轻羽滑过

振动沙之影、光之影、花之影


一所学校,寂静——

人之一生,春、夏、秋、冬


是什么没有意图,只有声音呢?

旧梦,旧梦。


我会因此虚度一生吗?

我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2010-8-6(改旧稿)




死论



十年前的一个夏夜,你对我说起一本书(《徒然草》)

并随口读出如下文字:


1)人应该切记于心,时刻不忘的,是死期的迫近。

2)养生延寿,等来的仍只是垂老而死。

3)老死之期,说话之间就到了,其间不过是等死而已。

4)人不是不怕死,而是忘记了死就是眼前的事。

5)不论老幼强弱,皆死期难料。侥幸能活到今天,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妙之事。

6)死是必然的,所不同者先后而已。

7)人临终时的面相,最好的一种,是静而不乱。

8)死不是从前面迎来的,而是从后面追来的。


接着,你喝了口白开水,总括一句道:


9)世事无常,万物都不足以长久依赖。



这时轮到我出场了,

我上来便念出一句张枣“白骑少年”时节的名言:


开口即将死亡。


趁你还未反应过来(因你仍沉浸在吉田兼好的“死亡”里)

我已流水般地读完张枣的“死论”:


死亡猜你的年纪

……

死亡说时间还充裕。


我死掉了死——真的,死是什么?

死就像别的人死了一样。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

测量员,最好是远远逃掉。


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挂一点肉。


你站在这,但尸体早发白


有人说,不,即便死了

那土豆里活着的惯性

还会长出小手呢

……

另一封信打开后喊

死是一件真事情。


呵气的神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到处摸不到灰尘


人的尸首如邪恶的珠宝盘旋下沉


我走着

难免一死,

……

如果我怕,如果我怕,

我就想当然地以为

我已经死了,我

死掉了我,并且还

带走了那正被我看见的一切。


你摇摇我的手臂,好像我是死者


那些浩大烟波里从善入流的死者


写,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而告别是一门大学问,你知道的

需要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学习。



几天后,立秋来临,你站在月下说起了“怪话”:


正义之死是树叶带来的

饥饿是美的,也是仁慈的。


你还说仅仅为了声音好听:我爱上了杜鹃……

(形象总是由听开始,绝不从看)


燃烧的杜鹃,血的崇拜者

你长成了苦涩的四月的风波。


你甚至毫无来由地发表了一番“雨论”:


“死亡是美的母亲。”(WallaceStevens)

但雨不屈服于古典的死亡之耳,

雨创造——萝卜、煤、硬币。

雨有银的牙齿、雷的眼皮、针的头、喉的泪

雨之父是石的基础,雨之母是蛋的基础。


第二年立秋那天,你又去载酒亭望了一下月

回来后,便去世了。

随着你的故去,我知道我们曾有过的那些对话

以及你的独白,那些惊人的词语呀

它们也会故去?


2010-8-9




秋天的风琴

——赠庞培


午后,秋天的风琴

你那低廻的呢喃……

在浅睡的枝叶上

洒下莫名的怀想。


渐渐地,

我也在年轻的黄昏里

听到了你幸福的哼唱。


恰似梦中的流水呢

你如此虚幻地、虚幻地

翩飞于古典的安详。


是的,短促的秋天

犹如我中学时代的忧郁;

而往昔,

又在你悄声细语下

变换着风、落叶和光……


写于1985年6月12日

改于2010年8月10日




身体十章


指甲


指甲中含有一种氧元素,叫做笑气。

啃指甲是害羞吗?那么单纯的指甲印呢?


日本诗人饭田蛇笏写了一句诗:

“患上死病的指甲呵,美丽得象只小火桶。”


而你舍不得剪指甲——丑陋的希波克拉底指甲。

而柏拉图说:人是无翼、有两足、扁指甲的动物。




猴耳、狗耳、猫耳、马耳、象耳……

还有猪耳,中国人最爱吃的部位

以及最美的兔耳,他们也要吃。


古人曰: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色,

夸父族人的耳畔则绕着两条黄蛇。

贫穷耳、富贵耳、针刺耳,交替相传


罗汉的耳垂是肥厚的,佛之耳是长大的

美女之耳如贝壳,恰似荷马所说:

“在海伦洞穿的耳垂上,镶嵌着


三颗珍珠般的珠子,美得令人眩目。”

耳聪之人呀,贤愚相共,如耳环无端

你切切不能将其一笔带过。


看,她已度过了混乱的青春期

看,她一生的努力就是想把她的耳朵变得美丽。




“额君临颜面之上。”




蛾眉、柳眉、黛眉,武士眉、卧蚕眉(关公)、长寿眉

燕巢边缘般的眉,弓形的眉,“似大桥般的眉……

那是你幽暗的眉锋”(里尔克)

“眉使最大胆的人小心,使最胆小的人勇敢。”

顺眉而来,东汉有赤眉之乱

唐朝有“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枕草子》说:眉毛茂生在额上。

《源氏物语》说:眉是远远的烟。

《好色一代男》说:眉略粗为好。

上村松园说:母亲有刚剃过的娇嫩的青眉。

石川啄木说:


背着孩子,立在雪花飘飘的停车场,

那送我的、妻子的眉毛。


对故土麦香的怀念,

凝结在女子的眉上。


当我说:他有着乡愁式的眉毛。

你就说:眉毛表现一个人的悟性,但不表达天真。

之外,眉毛挡住了额上流下的汗

之外,当你老了,你的眉毛也就白了。




若不涉瞎子与独眼,人人有双眼。

但我又常怀敬畏之心听人说起——

某某开了天眼,即脑门上多出一只眼,

那意思是他能看到所有人看不见的东西。


《圣朝破邪集》(明朝版)说:

日本人有三只眼。

那意思是中国人以为日本人都独具慧眼。




直鼻、钩鼻、低鼻、圆鼻、斜鼻……

罗马鼻、犹太鼻、波状鼻、狮子鼻……


鼻孔的两扇门呵,我热爱你!

你保障了、众多细微的快乐,

唤起了口腹之欲和烟草香的欢乐

(阿波里奈尔)


Pascal说:“Cleopatre的鼻子若稍为短些的话,

世界上的容貌就都要变了。”


芥川龙之介略改之为:“Cleopatre的鼻子若弯曲点的话,

世界的历史或许也会随之改变。”




颊之美是短寿的;二十五岁之后,她的脸就肿胀了。




不死者其发如雪,东亚人崇拜金发。




她的膝盖是冷的,

那冷呼出轻盈的气息

让人想起故乡早春的晨曦

——IvanBunin式的巴黎郊外的微光。




无论宁静的足或激烈的足都令我倾倒。


大手拓次说:“女人是白色的软袋,那足是白色的燕子。

我热爱黄梅雨中,一闪一闪的白色赤足。”接着,他又说:


我的足,是青色蜕下的皮壳。

我的足,是接吻细细的声音。

我的足,是飞鸟的粪。

我的足埋入你胸前,那挣扎的痛苦,是含情的疾患。


金子光晴说:


日本的脚呵,是我们的脚。


室生犀星说:


啊,降生到这世上,只要能有一足,就要感谢上帝。


而中国小足不仅为了审美,也有如下妙用:

吸、吹、舔、啮、咬、含、搓、握。


2010-8-16




在破山寺禅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我们是否真的生活过?”

他在破山寺禅院内独步、想着……

一阵凉风吹来,这轻于晨星下的风

令他不寒而栗,他默念出一句长调:

寿命尚如风前之灯烛,匆匆春已归去

听杜鹃声过,鱼儿落泪,

我的俊友,已向那白鹤借来了羽毛。


你黎明即起的身姿真温暖如画,

早酒后,你的醉态亦是忘忧的,

喃喃道:昨夜那盏灯太亮了,照得人羞涩

昨夜还有一个女人在山石旁望月,不吉。

而屋角嫩寒的米缸上铺有一张白纸

写来白居易二行诗句

“琴诗酒友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这时,院中的诵经声相合起流水声

交响入耳,令人思睡。恍惚间

你看见一个僧人走过水中的石桥

身影没入杂树的浓荫。你不禁轻叹:

真从容高贵呢。后面的人该怎样看我?

接着你又想起紫式部的一句话

“大凡相貌好的人,偶尔,会展现最高的美。”


“我们是否真的生活过?”

他在破山寺禅院内独步、想着……

佛陀的兴起是出于汉人高度的敏感性?

而禅的独创性,则使我们终于不同。你看,

只有我们才宜于白药、霍香正气水、万金油。

那还有什么不能让你心安且放下呢?“是的,

我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度过这无常的浮生。”


2010-8-16




备忘一则:紫式部瞧不起清少纳言


夏夜难眠,我移灯就坐,读《王朝女性日记》;

在第350页,我突然读到紫式部非议清少纳言一段,

大惊骇,急录如下:


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总是故做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每每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


2010-8-17




学习


我的俊友,我中学时代的友人

贫穷使你轻盈


那寂静的木螺丝厂呢

休息……在燕子的翅膀下


神派去一个妙人

又派来一个虐待我的人


以及,笨重的人……

这些人知道,1894就有了注水猪肉


那失败者呢?他们读书

最失败者呢?他们看电视


而她却在母亲的教育下

成长为一名有洁癖的小农学家


唉,历史学!义和团?

德国兵用机枪扫射穿红裤子的中国妇女

……


2010-9-23




礼物


《礼物》是我俄语小说中最长、最好、最怀旧的一部。……这本小说只有背景可以说是包含着某些传记笔触。还有一件让我高兴的东西:也许我最喜欢的一首俄语诗——是我给书中主人公的那首。……我解释一下吧:这涉及书中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站在桥上,夕阳映在水中,燕子低飞过桥头;男孩转身对女孩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住那只燕子吗?——不是随便什么燕子,不是那儿的那些燕子,而是迅速飞过的那只燕子?”女孩说:“当然我会永远记住。”


大雨中,她打开印刷厂的铁门

冲进社会主义排版室,查对

契诃夫选集中的一句原文。或许,

“锈渍斑斑的窗外飞着燕子。”


字已用完,在这个冬日,

你想到另一个故事的一些关键词:

饥饿、方便面、青春以及为难;

他被一个非势利但不老练的诗人拒绝。


冬日!她家的热汤,我们短暂的欢乐,

一个人哭了,他想过神的生活?

在明亮的灯光和玻璃桌前

(她是那样喜欢明亮和玻璃)


他俩仿佛在沉思,

他俩并不知道时间已接近尾声。

“处女星已经回来。”现在已到了

她为我们说出谶语的时刻了。


2010-10-5




南京之忆


我俩在黑夜的初春漫步

(从明故宫到孝陵卫)

“我比她漂亮吗?

我给你讲一个人耳朵的故事。”


她生气了。我没一直拉着她的手。

“我告诉过你,去雍和宫看看。

唉,他的那个……那个太大了……

而且我不喜欢狗。”


两年前,我在成都的长途汽车上

看见过飞逝的天空;

近了,黑水县

近了,那个夏日的黄昏。


我可曾想到,如今,此刻,

只要1989年秋天的灯亮着

她就一定还在

与我说着、走着,直至天明。


2010-10-5




对话:小团圆


邵之雍:你脸上有神的光。

九莉:我的皮肤油。


那就让我们在昏昏灯火里重逢。


记忆中断

好色死去,好色的美活着


2010-10-16




清晨读别人的诗


岁月太长,又无急事可做,读一些别人的诗吧

趁手翻开《汉诗》第11期,读到:

《考古诗》《斧头诗》以及“吃米粉,不吃惊”(哑石)


在《有一种蓝宝石》和《脱下一顶真诚的帽子》

之间,我读到了一位青年诗人张羞的形像

他与我素昧平生,却让我过目不忘。


噫!在137页,我竟享受到了纳博科夫式的

少年美景,乡间——Russia?哦,不!

绝对的中国。你听:“一部老式电话”正在响起

还有“家神”,让我屏住呼吸

还有“小旅店”让我眺望……

是的,他叫叶辉!


“对不起,人间老师,我还稍稍想了下

遥远、悲凉的事情”(哑石)

那就刳木为舟吧,但也不必孜孜矻矻。


2010-10-28




女曰鸡鸣


关于幸福,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在小桥边——一管长笛”?

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噫,莫如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

……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2010-10-30




由红辣椒皮想到的


幼时入厕,皆为局促。简陋

似古典汉风,尚未可知?

是时,厕所无隔间,敞得开

敏感少年边入厕边观看

在阴暗坑内或边缘

他见到暗黄、黑黄或金黄大便一截

其中有烂菜叶一丝缕

有红辣椒皮零星点缀

噫!尤其是那红辣椒皮

让他惊疯!


他开始思想……

(带着问题意识)

为何川菜最喜在菜肴中放入万千作料

麻辣之怪味,狼藉之无所不有?

一日复一日,在无辜中

他长大了,但也坚定了。对的

他最恨之菜,毫无悬念

——川菜。


再看看他的生活吧:

每当吃饭时,他会费时一二小时

从菜碗里拣出那多如牛毛的红辣椒皮

为使大肠雅洁?

可常常某个人吃饭时很兴奋、很爱笑

他一咧嘴,门牙左边

那颗牙齿间,就露出一点红色

“看,辣椒皮!一点星飞……

我差一点惊疯。”


事情还未完,需知:

辣椒中藏有大量的辣椒籽;

这些小颗粒不仅样子令人难堪

而且还害人。

一天,我的表哥很严肃地对我说:

(但我却想笑)

“我的牙本坚硬如兽,

可左边那枚下面的大牙

竟被一小粒辣椒籽当场折断。”


写到此节,可能有人反对:

譬如,你或许会说:

毛泽东曾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对博古讲:

革命者吃辣椒,你呢?

此时,来自江南的博古脸红了

他在着急。而生活,

生活中有多少这刺人心肠的插曲

令我们回味,令我们着急……


2010-11-26




西藏书


无常(一)


押往刑场的人、网里挣扎的鱼、乡间待宰的猪……

你的身体是一件行李,暂寄于此生。


他们对于死,没有准备。

莲花生大士说:“临终那一刻才准备死亡,

这不是已经太晚了吗?”


Milarepa说:我的宗教是生死无悔,“这个我们如此害怕,

所谓的尸体,此时此地就跟我们住在一起。”

我们何时才能有恃无恐?熟悉你的心性!


Montaigne说:“我们不知道死亡在哪儿等待着我们,

因此让我们处处等待死亡。

学会怎么死亡的人,就学会怎么不做奴隶。”


我们将在何时死去?临死的样子呢?

他不怕死,只怕痛——

重病或灾难真能让我们惊醒过来吗?


病危时,他说,人最要紧的是养性保命。

全愈时,他又说,人最快时间恢复的是恶习(吃烟、吃酒)

而人生,死是一种开示,如此迫切。


活过一百岁,就是不可言说的永恒……何必呢

“谁晓得明天晚上我是否还能够活着睡在这里?”

记住老母牛的榜样,安于睡在谷仓里。


前一天,他还好好的,第二天,他就死了

请想想他飘浮不定的死期……

我知道你总在新年为他人哭泣。


时时刻刻,你也会想到那注定的第二天,

如是,前一夜,你会把杯口朝下,放在床边。

天真的人、懒惰的人、无用的人啊,


佛陀说:在一切足迹中,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

在一切正念禅中,念死最为尊贵。



无常(二)


阅读这本书时,

室内的光线已变暗。这一页翻过,


我开始幻想尼泊尔寺院上空的秋云……

如此短暂;

我那微细的毛发呀,它在变。

那些卑贱的人或高贵的人终将死去……


记忆——


急流冲泄、一滑而过


一位身材高大的上师在那里讲经。


2010年11月22日




逝去,逝去……


天空迎面扑来,初冬宛如初夏

黄昏里,那幢楼房、那间病室


无法以一颗欢乐心进入哀歌


她日里问夜里问,每隔一会儿都要问:

我死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凡心是风口的灯火,无法稳定

困难——超过那只浮在水面的乌龟


注意:

一只小昆虫正把你的小手指看成伟大的山水呢


逝去,逝去……

让我们的心在寺院。


2010-11-29




这一刻



每当我们打开电视机,就看见阿修罗和饿鬼的世界

但在天道里,金发碧眼的冲浪人正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谁说死亡的一刻是一个强力时刻,最后的心绪

将影响你立刻的未来。听听:在这黑暗年代里,

普贤王如来的“心要”将像火焰般照耀。


但“现在我已获人身,没有时间让心在道上彷徨。”



透过闻、思、修三慧,他对我谈起精神的远景:

完成大圆满法。死时,你将如新生的婴儿,了无牵挂。


贝珠仁波切说:我的孩子,过来躺在这里。

纽舒龙德静静地躺下,挨着他的上师。


你看到天上的星星吗?

看到。

你听到左钦寺的狗叫声吗?

听到。

你听到我正在对你讲什么吗?

听到。

好极了,大圆满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就在那一刻,我心里笃定地开悟了。我体悟到本初的智慧。”


2010-11-29




索南南杰的虹光身


“我惟一的要求是,死后一周内不要动我的身体。”

1952年,西藏东部,79岁的索南南杰说出这临终语。

这位年轻时曾短暂当过猎人的“密行者”,

这位终生以在石头上雕刻咒文和经文维生的人

现在,他的遗体已被家人包裹起来,放入幽暗的小屋。

微光渐渐,恨快,眩目的彩虹光照亮房间,

接着消失……如电似幻……

这位曾经爱独坐山顶仰望天空的歌唱者呀

这位平凡的忘光了所有教法且身材伟岸的人呀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变轻、变小。

第八天清晨,当抬尸人揭开包裹时,索南南杰已无终影

里面只剩下些许毛发和指甲。


2010-11-29




无著


四世纪的印度佛徒无著老是朝思暮想着一件事

——某一天能亲见弥勒菩萨。

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去山中闭关、观想

前后十二年过去了,菩萨从未出现,

无著也死了心,决定再不闭关。


一日午后,无著在道旁逢着一只老狗,

它的下半身全腐烂了,上面尽是蠕动的蛆虫。

无著二话不说,当场就从身上剜下一块肉

递给狗吃。并同时决定帮狗除蛆。“不对!”

他转念一想,“用手捉蛆,不小心,会伤害蛆。

那就用舌头去舔、去吮。”


无著匍伏在地,倾身向狗,闭上双目,伸出舌头

……似有沙土被卷入嘴里,无著睁开眼睛,

从地面略略抬起头来:

狗已消逝。弥勒菩萨正微笑着挨在他的身边;

温柔的光辉,在无著的周遭,熠熠降临、闪耀。


2010-11-29




临终学


心脏病人的感觉总是灰色的。

当死亡迫近时,要么是光包围了她

要么是大海沉沉黑夜的幻像在她周遭涌起


时候到了,她放弃端坐,选择了

右侧卧的睡狮之姿躺下。很快,

她呼吸了一二次,就故去了。


为了这注定的死亡,她精心准备了一年

美,她早已忘却,面对窗前的事物

她知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死需要准备,可你似乎没有准备好?

你到底怕什么呢?不要怕。

用你的身体抱一抱这渐凉的尸体


并请不要发出哭声

那会惊扰死者在宁静中出定。

再轻些,屏住呼吸,死亡是真理时刻


它迎向他者,也朝向自我。

祈祷的洪钟只响在内心,力量巨大

这样,你就会变得有用。


死者,一缕头发从顶轮掉落

死者,一股热气从顶轮升起

死者,一片头盖骨冲上云天


虹光出现,那盛夏平原的海市蜃楼

那流动的光之景,非肉眼所能逼视

声、光、色,一闪而过。死者


抛弃人道的暗蓝光,绝不重回六道;

那里,盛大的鱼群在热砂中煎熬


现在临终中阴已降临在我身上,

我将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著,

毫不散乱地进入教法的清晰觉察中,

并把我的意识射入本觉的虚空中;

当我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

我将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莲花生大士)


但光还在闪耀,我看见死者步入慈悲之光。


2010-11-30




吐蕃男子


吐蕃男子持铁,

下颌长出毛就用钳子拔去。

吐蕃男子不弃,

用死去父母的头颅做成钵和杯子。


(而巫师吃人肉,召唤好天气;

而祭师切尸体,引来天空的神鹰)


某个吐蕃男子有狭长的仪表——

一月弯刀;

某个吐蕃男子风马凌空

不重

恍如掠过水面的燕子……


2010-12-3




汉藏之间

天不变,道亦不变。西藏有一种天地之美,一种抽象的美,它与性命直接相见。

——题记



汉僧喜欢捷径,爱说顿悟,认为善行无益;

印僧相信渐悟,尤重慈善事业;


793年,在桑耶寺,两派为之激辩

汉僧败北,遂离开蕃地。


多年后……

思想已停止了冲动。


怒放的野杏树如旧,蚂蝗……

肥大的猪群,在泥泞中打滚,如旧。


金片、麝香、珊蝴、桂皮、白银和宝石呢,

“在黎明的铜镜中”,在昏暗的地毯上……


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让我们习以为常?

我们的身体一直需要大喇嘛的粪便。



今夕何年,多少春夜已作万古尘;

没有新的消息。季风已逝,1895年结束了。


中原在发抖。北方

——人们从不属于一个村庄,而是整个民族!


看,她茫然失措的形象一定配得上这个:

战败后的伟大和荒凉。


远在天边的拉萨寂静如旧

波密的森林寂静如旧。


“低低的叹息声、丝绸的窸窣声、

轻微而永无止境的嘈杂声”,如旧……


如旧呵,到处是僧侣、乞丐、饿狗;

到处是人们那单调的舞姿在永恒地跳着。


2010-12-3




知青岁月


三十六年前,我曾游荡在巴县龙凤公社的山间

森林正午或黄昏,明朗的湿润,闻起来

有一股图宾根森林里德国男人飞跑过去的味道;

我真是那样年轻,18岁,

正追逐着一名画中的农民女儿;

看,她刚装满一筐柴草。

“倒掉!”

突然,看林的瘸腿人怒吼着,临空逼近

他公正的隆鼻甚至贴上了她身体的窄门

热腾腾铁躯挡住了另一支飞来的箭矢。


森林转阴,面前那渐暗的美人半张着嘴

孤单的空气在呼出

那最后天真的残枝的痛苦……

那不是人的痛苦?

那恰是我昨夜油灯燃尽的痛苦

——在50年代出版的一部百科全书

第98页末段,我听到萨特笔下的

自学者叹了一口气:“多么漫长!”


“在喊叫中颤抖着风的那些长弦”呵……

——“倒掉!”

灰色的天空如某种古代的威风倒扣过来

年轻的山巅、姑娘,

以及不远处老了的白市驿飞机场

我也在沙沙地跑过,迎向秋收后的黄金之风

风中空空的肩膀,弯腰的泪水


而许多年后,

我终于学会了跟随一位西班牙诗人说:

“风有时叫嘴唇,另一次叫沙。”


2010-12-11




你和我


那时你总说冷。但在狭窄的空气里,你

享受了寂静并呼吸顺畅。冬日的歌乐山

道路清爽,树在滴水,你从午休后起来

听到了窗前触手的银杏叶密集的心跳。

戴上围巾,出去走走,“我喜欢多风的山巅。”


你从不想成为别人,但偏偏被一个人的生活

累倒了。美还在,虽然无用;写的速度也在,

即便没超过命运的速度;笑声依旧出自你

青年时代乌云般的浓发。那一天,真实的金发

注定要生辉。不是吗?幽暗的灰尘中,

连清瘦的苍蝇也吹起了欢快的单簧管低音。

啊,德意志!请听我们的声音,那样苗条甜蜜。

是的,此刻是重庆幻觉!莱茵河未来的曲线!


后来,灿若星辰的圆宝盒从天而降

踅到某个人的耳边,随便挂了一个商标;

后来,社会主义手风琴的鼻音死了,

剃刀风、乡间杂货店、你往昔的嘴唇

也消逝了。看,某个人正晃起镀金的溜肩

大笑着穿过流油的街道,走进脂肪办公室;

烧烤与火锅的气味集中刺激了唯一的会计,

她在昏昏欲睡的正午打了一个清脆急速的喷嚏。


另一天深夜,你对我说起你的初中时代:那是

一个九月的黄昏,我独自来到一所山间中学;

校园空旷,无人报到,几只燕子在凉荫下穿行;

接着天色转黑,我尴尬地睡在稻草铺就的床上。

醒来无人打扰;饥饿在胃里,可什么在黎明里?


2010年12月14日




一幅素描


赫塔·米勒说:

“我丈夫是民主分子

有双下巴”


但——

他身子瘦得像一条窄长的草纸;

他吃玻璃,还吃铁砂;

他的脸色白中藏黑;

他的嘴是一撮乌云;

他的鼻子像瓷做的;

他的牙齿是一口怀旧的黄铜;

他的双耳像小燕子的剪影,

——欲飞


2010年12月14日




与吾友东升论水牛


作别今朝的水田,吃完稻草晚饭,

那老水牛在屋里安静地流泪

它知道明天一早,主人将把它卖掉。


第二日,那老水牛跟随主人来到市场

泪水的长河仍在安静地流淌

直到正午,交易结束。


那老水牛又跟着新主人走了

它走得很慢,很温顺,

新主人不耐烦地抽了它一鞭子


那老水牛依然走得很慢,很温顺

依然安静地流泪。

二小时后,新主人杀死了这流泪的水牛


新鲜的牛肉开始出售,那最后的

红烧、水煮、粉蒸、煎炒啊!

噫,我们的一生从不会虚度?


2010年12月21日




一只小猪


我听到猪的声音。它在悲鸣。

——赫塔·米勒


动物是小的好,而老牛除外。

前天,我们买回一只漂亮的小猪;

刚失去母亲的它,这嗅嗅,那跑跑

总有一股不安的欢快劲呢。


我们拿好东西喂它,加一点盐

——这是它的最爱,真的,

一点点盐,就让它兴奋不已;

拱食,既热情又快捷。


两天后,杀猪人来了,为烤乳猪?

当他刚一揪住小猪的耳朵

人们也繁忙开来。一人抓小尾巴

二人前后按住玩具般的四蹄,


尖叫停止了。刀已插入脖子,

又一人利索地拿一面盆来接血

其中盛了凉水和一点点盐。

但我们不在杀场,我们在厨房里哭。


2010年12月21日




人物速记



端着那不自知的发奋之姿

他学习写作,

日日夜夜不苟言笑

一如南方来的冰冻之客。


垂暮之夜酒、沉默之水果

以及花生

通通被他吃掉

一如粮食喂养着一具未来的尸体。



她递给我一枚指甲,我将其擦亮

那指甲边缘有光


我会消逝。

但鱼化石;

但“一些瞬间的我也许会在她的身上继续生存”。



那少年在一碧幽潭里见识了晚春的深夜

现在,他在四川省军区操场上

无限地、无限地……

拨弄着一辆自行车上永恒的铃铛。



在柏林,Kmico家的花园里

我见识了一地嫩绿的核桃

那天下午,凉气感人、室内安静

我们畅谈着生活……

从一册书里,我们甚至找到了

日语中的白居易


突然,她老年的眼光美极了

正迎向今后岁月的某个人;

突然,天色转暗、寒风叩窗

一位年轻的注定的神呵

——为我们带来了朗读

带来了更多的风景与前程……



深夜的沙发刚刚睡去,摸一摸

上面还有才离开的客人的余温

室内烟雾缭绕,残茶冷却,

他提走了一袋瘦词、一袋失眠的思想


在南方,春寒冻坏了我的食指

清晨,听春燕呢喃吗?

不。最初的燕子是阴郁的。

那就孤独地吃完早餐

孤独地坐在电脑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2010年12月19日——2010年12月30日




问答


弟弟:我的脸有重庆北碚的景色,

你知道吗?可曾几何时,那童年的

好皮肤在四十年华的春日有了一种痒

很乖张、很虐待、很令人心烦……


唉,时间过得快呢,死的人岂少于一。

迷信团团乱转,那头绪呢?

而客气常常是为了回到生气

而夏天我们热爱,冬天我们嫉妒。


为什么偏偏又是我不喜欢的星期天?

年轻时,他在轻盈中呼喊,后来

他累了,成为党的晚年的干部。

他甚至创造了不可知论。你知道吗,弟弟:


生命的时钟在人出生时就上好了发条,

我们其实勿需太多的词语来表达自己。


2010年12月31日




小学生活


那孩子的心呀在课堂上漫游

累了,他的身体就想动

“到办公室去!”

老师已提前发出了命令

那孩子被罚站一个下午


黄昏星升起,放学的龙卷风

刮过大田湾小学的石阶

那孩子的面孔变了,

他开始死盯一株树或仰望夜空

或蜷缩在公共汽车上期待入眠


痛苦中断,也无惊疯

那孩子只在羡慕中久久地出神:

当家长与亲戚们吃完明亮的晚餐

他也一觉醒来,长大成人。


2011年1月6日




冬天


当我让你挑选书架上那些躺着的书籍(一具具小型尸体)为我朗读时,你一脸暮色,低声道:我早已停止了朗读,朗读使我不好意思。而且,你知道吗?“人们难以接近我,不是因为我高傲,而是因为我卑下。”

——题记


“人在睡觉,但日子在等待。”

冬风,精细地在楼房间弯曲地吹来;

一只灰雀飞过,接着又一只

我闻到了一股冬天中午的味道;

那也是我年轻时特别偏爱的味道。


年复一年,命运广阔,生活简单;

一种社会主义式的寒冷

在蓝布与绿布间厚厚地传送;

那时,共青团亦红得柔情似水,

下午或黄昏,你向它急冲冲地诉说。


友谊从朗读开场,以及冰凉的水果

以及中华活页文选……唉,南方

我们1970年的兴致就这样被造就。

时间,从此停止了成熟。我们继续

吃烤热的橘子,穿军大衣过冬。


2011年1月18日




重庆,1983


每当我仰望天空,我的心

都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际遇


一小串冰凉的钥匙

在我右边裤子的口袋里


纸渐渐变得暖和了?

我的手碰到了?


她是不死的,永恒地睡在床上

深夜,让我听一听:


那女中音的笑声

那谁正呼出一声重庆式的叹息


2011年1月22日




谢谢,米勒


漫步,我已经生疏了

阅读,在冬天愈发有趣


是夜,《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第37页,你

递来罗马尼亚三画面:


村里的农民都是先喝酒,

再到田里干活,

然后才吃早饭。


女人们给鹅填塞抹了油的玉米。


警察、牧师、市长、老师,

人人嘴里都有金牙。


谢谢,米勒!

我爱上了你的祖国。


2011年1月22日




风在说


睡觉的愿望就像一场追寻。

——赫塔·米勒



风儿,已躺下,

黑暗里,风之絮语比风本身还沉:


她在瘦下去,仅仅三天,

脸就有了一缕放陈的梨子味


树叶开始发黄,不远处

一股怀旧的锈铁迎面吹来


这时,我会想,

她的低语为何如缎被上的金鱼呢?


冰凉欲滴……

剪刀


“越不想活,就越爱化妆。”

越爱在平静中飞旋起酒后的烦闷。



睡下的风,继续讲着另一个故事:


35年过去了,那卧病多年的父亲

已在风景中死去;

乡间,在竹林中,

那丧父的儿子也垂垂老矣,

我从此痛失我的知青岁月


——深冬,绝对的午后

腊猪头在灶膛里已煨了一昼夜

那虚胖的儿子请我去吃


是的,我记得:

这一天,天空比你的眼睛还要小

这一天,你的请吃声恍若隋朝之音



风从深夜起身,开始哈气,

第三个故事由情(不自禁地)说出:


早年,61岁的花花公子何来悲伤,

脸上总溢满社会主义右派的笑容;

骑着妖娆的自行车,他常常

一溜烟就登上南京卫岗的陡坡


如今他已痴呆,整天裹一件睡衣,

裸着下体在室内晃荡,

他浪漫的妻子受不了他的臭味

以及他外表的苍老和内心的幼稚


终于,他最后的时刻到了,

睁眼睡入军区医院的病床;

戴上呼吸机,开始分秒必争的长跑

整整三个月,他似一个初学呼吸的人类


不停地跑呀,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亡。

很快,岁月在他那曾经灿烂的屌上枯谢了

很快,岁月走过的地方,都轻轻撒一点

他独有的尿味、皮肤味、香水味


2011-1-27




黎明


如果注定有一本书我永不打开

我便回到我8岁时的黎明


记忆,在年轻的翅膀下

飞入英俊的老年。南方


——看,重庆的市街!

它早已丈量出我命运的身体


诗?时间?不死?

危险!朝向我小学的往昔


是的,我得到了这个黎明

就这样:


我爱上了一位老师

爱上了一位母亲般的少女


2011-1-30




日记:2011年2月4日

鹤讶今年之雪,龟言此地之寒。

——瘐信


2011年1月28日,下午3点30分左右

(那是成都历史上最寒冷的时间)

在废弃的四川棉纺厂家属区72栋2单元

3楼8号房间,您的声音从此

永恒地缭绕于我的耳畔:

“我腿痛。我走不动。”


时间在经过,寒冷加重,

速度呢,黑暗中提升了一点点

(我注定辜负了您的腿痛)

无人察觉呀,当晚深夜,

您从一贯的好睡眠中起身

喘气1小时,然后睡去。


1月29日,时间还在经过,寒冷

持续,我们日常的生活

卑下而干净,一天是我们的,

多好,也是属于您的

深夜继续,您又起身喘气半小时,

接着睡去。


1月30日,整天平静

“丝丝”,某种信号!

无事?或我们无知?

寂静里,有什么东西在接近了

唉,时间为何多得很呢,可笑!

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1月31日上午8时许,

我们强迫您站起来

快走到卫生间时,您突然倒地

时间的速度绝决翻脸

我们坠入空白——紧急、慌乱

——把您送到成都市第六人民医院


从外科到内科再到心脏科,

我们搬动着您温热的身体

我们监视着仪器,

紧盯您心率的起伏、跳动

“稳住了。”

虽然您的难受感染着我们的天真


2月1日,上午依然平静,

您仍以您喜爱的姿式侧卧着,

戴着氧气罩、呼吸……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怕

时间好像又慢了下来

生之信心上升。


下午,5时左右,

年轻的金医生着急了

还有希望吗?

在将您送往重症监护室的电梯间

您90岁的生命停止了跳动。

您死于急性呼吸循环衰竭


2月2日中午12时许,

我们来到磨盘山成都市殡仪馆

焚化炉前,秀丽的焚尸员

低声和平地催促:

“可以了吗?”告别短暂,

短得就像昨夜在医院作别您的遗体


下午2时许,在经过了

(以2800元价格)

细心地焚烧后

(整整二小时多一点)

您从头至尾的白骨,轻轻地

躺在残火袅袅的焚尸床上。


平凡的最后的白骨,

无名的略4斤重的白骨,

在渐凉中,被另一名中年焚尸员

熟练、平静地击碎,

层层放入骨灰盒里。

我毅然塞给他一盒黄鹤楼香烟


周遭是荒凉的成都冬天的土路……

那土路配得上您的古老!

我们走着,真的,

我仿佛看见您的身体也在走着

从湖南醴县的乡间

来到您毕生的成都……


寒冷中,阳光微弱地透出

我们不死的未来?

可我知道寒冷的意义吗?

对的,我们已把您人间身体的碎片

安放于骨灰临时寄存处3楼

几百个骨灰存放格的一个小格子里


是呀,直到此时

我才懂得:

内疚正抛却我忘忧的酒精

每一秒钟,都有可能成为永恒!

而回忆,早已重头开始

阅读着您的一生:


看,日记从一位少女生病的一天

打开:那一天,我听见

(我未来的亲人)

她年轻的父亲的声音,

他正坚决地召唤那医生:

“拔去,拔去我女儿手腕上的针头。”


痛,他的女儿……

痛,她那最后6天飞逝的父亲……


2011-2-4




中华

——为政治正确而作


万古江河从未废掉一个声音

你听,我听

那声音

传出一个令人流泪的名词

这专属于眼泪的名词

无论以什么方言说出

都令人感觉软弱、卑下

从不被人类同情

当然,它也太苦难了

苦难到了不值得世界同情

而这个名词却让我

每每听到时,都疼痛到发抖


2011-2-8




白马

对于死者而言,妇女宜于哭泣,男子则宜于悼念。

——Tacitus:Germania


接下来,我要提到那匹白马

那来自俄罗斯原野上的白马

翻作德意志的闪电

划过——

1900年暮春的一个向晚

(Rilke曾惊愕地亲见过)


古老的日耳曼人相信

白马是神的唯一信使;

从一匹白马身上,我们

能见出某种人类命运的征兆


生或死,细分辨。那预言

也来自白马的嘶鸣和鼻息。

听:1989年初春,南京的东郊

我呼唤过的那匹白马呀

如今它死在了哪里

……


2011-2-9




致一位无名的中学同学


你向我走来,在石桥铺——

重庆外语学校围墙外的田畴


我学习俄语的天真的伙伴,

你正独自遥望初夏的落日,


并害羞地发现一个人近在身边,

那是我,也正在观看这落日


晴空无辜,彩虹入目,

我中学时代的友人啊

我们注定在这个黄昏成为朋友。


可朋友从不永恒,宛若易经

随青春、好奇而短暂地邂逅

不是吗?我早已忘记了你的名字。


沙坪坝,昏暗的斗室,一个黄昏

在夏尾周末,令我永生不忘——

——那是你低矮的家!


你民国或晚清时的白胡子爷爷

他在不死中欢笑着,招呼我:

“吃饭,吃饭,吃饭。”


2011-2-12




在苏州,有所思


出自于对清晨的信仰

你让苏州被花园环绕


铁在水面闪光,泛出黑色

太湖涌起黑铁的波浪


紫金庵!一座小寺。

午后,那诗人有移民行动:


他接受最古雅的颓废

(春日幻觉:北朝鲜冷面


远处,波兰——江山破碎

丹麦人,为生活去航海


更远,瑞典出口毛皮、木材

鱼、马和铁。


而西班牙视农业为一种科学

橄榄、葡萄、生梨、苹果)


从花中提取香料,这

南方的缔造者,在苏州有所思


2011年2月15日




我看见了两个最美的亚洲少年

——读梁小曼拍摄越南照片一帧


如果你说“美是一种人们看着它而不向它伸手的水果。”(SimoneWeil)

我就说美是越南阴天的绿树,黄色的墙,矮矮的瓦屋。


在会安,生活从这天清晨开始;看:它的样子已在集中

——两位少年正骑车过桥……,那样子,


那样子!那样子呀!让我百年后,也会想起你说的话:

“美是一种人们看着它而不退却的不幸。”(SimoneWeil)


2011年2月23日




Karlstad三月,神在疾走……

——赠范平志和邱延峻


清晨,那发抖的宁静在回避什么?

Karlstad!高大的男神和女神一闪而过。

疾走……Stads旅馆门前。

街道无人;冰湖、欧洲大地的积木房屋无人……


当1797年的石桥搭上了2011年的心脏

白桦树赤裸着密麻的神经令我惊恐。


三月,有一间织布工厂从森林里冒出来

Klassbols!

请!不停地喧腾起下午的艺术。和谐里

另一个神也在疾走——


我看见一位中国科学家正手提通讯

大步流星地经过瑞典的天空。


2011年3月31日清晨于Karlstad的StadsHotel

4月1日清晨修改于Stockholm市中心ScandicHotel

4月2日夜改定于成都家中




给一位59岁的文人


在重庆岁月的清辉下,他留着胡须

他黑色的阴毛还没有变白


永恒之于一秒

北碚之于早春阴天的一个上午


这冷啊,冷如年轻的故乡;“那人腼腆

那人无知,竟然敢于直面死亡。”


漂泊中,漂泊中,无儿女……

“我们日出,我们恋爱。”


2011-4-11




Hello,JuliaKristeva


黑板。每天。嘴。

活着却免了死的解脱。

是谁说过

“金属成长,灵魂成长,虚无成长。”


你还在呼吸

带着行李与决心

能指大海、能指天地、能指星群

我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道快感


现在是女性细节时间

你那咳吐式语言——说:

人的身体是一个肉体文本

上面竖起象征和主体动乱


“写作是一门艺术,

它扎根于恐怖与卑贱。”

它唯一表述之卑贱

——肛门内涵?


“女性具有攻击性”,

你又说,

“法国似乎在坚守一种古风

……迷人却不真切。”


2011-4-19




1972,重庆晚春的一个下午


房间里透出午后的安静

安静的中心是那桌上的玻璃瓶


瓶中有一枚不动的田螺

瓶底有一撮泡胀的米饭


“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米总觉得寂寞。”(小川绅介)


是吗?

那水中的一撮米饭呢


那田螺并不吃饭哩

当下午的日子长得令人发慌


2011-4-25




永嘉,1946

——给张爱玲


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

——谢灵运《游南亭》(在永嘉)


委屈含着长恨,但亦忘得飞快

看,“我们的旅行是一路吃过去的,

如同春蚕食叶……”


赤红的乱山、惨绿的草木

小小的县党部安静若寺院

一坛酱油的气味欲上人衣来


对不起,我有点恍惚,我不仅在

妖艳的国旗下吃了一顿晚饭

我也看到了这景色:


“完全失去了毛的猪脸,

整个地露出来,竟是笑嘻嘻的。”

而鸡,总是走得那么提心吊胆。


2011-5-1




猪头或与张爱玲对话


猪头从滚水中冒出,

张爱玲说:

它毛发蓬松,

而我却说:

它是老还小的佛陀呢

只是眼睛更小些。

“猪头割下来,嘴里给它衔着

自己的小尾巴。”

张爱玲很困惑:

为什么它会这样呢?

哦,原来那猪头也可以衔着梨

苹果、蕃茄或香蕉……

——我想。


2011-5-2




今生今世胡兰成


年轻时,你走着走着,就脱口说出

一个杀字。年轻时,你们还共同

“点杀”过一个女人——


那晚,在莫愁湖

她朗笑着说,我要回乡,没有路费

边说边翘起屁股,

露出右边屄侧蜿蜒的三寸刀疤


惊愕——吐露着思……

性变成一种想像?看,人人都只画龙,

睛到底由你来点:


“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里养的大鱼

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

往事如梦,你就乱说:

“西洋人只有性与生育的炽热。”


百年短而寸阴长呀

当共产党员的精神有了一种空虚

人世便可以好到如步步金莲。


再看上海的夏天:浴后轻衫,人意如新

那深潭一直晒不着太阳,

过香积寺

令你害怕还是令我?


2011年5月7日




河南惨


为什么逃难人非得来自河南?

这个大人的偏见,

我自幼难以启齿;


长大后,每当人相问那逃难人,

“河南的。”

我不动脑筋地脱口说出。


为什么,为什么,

旱灾、土匪灾、蝗虫灾,

灾灾都在河南?


为什么,为什么

我念起了“三吏”又“三别”,

声声都在河南?


2011-5-10




魏复古(KarlA.Wittfogel)

论中国与日本


中国文明的问题出在宏大的灌溉工程

即农业纯属万众听令的水力社会

(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印度

皆作如是观)。唯日本除外,它是

水利农业,灌溉是片断的、零散的;

而且它从未昏睡,若那亚细亚生活方式。

前者政治可鄙、经济落后、道德败坏;

后者如《枕草子》,独少了战争的艺术。


2011-5-15




再忆重庆


鱼相忘于江河,人相忘于道路

一切皆不可靠,唯有死除外


老卢伦斯基,你还活着吗?

你曾在西南师大吃过糊状的面条


后来你去了天津(小傅显舟说)

管它呢……


昨夜,在《秋天的戏剧》第七节

我又读到了你


知道吗,

那是死去的张枣在使你不死。


2011-5-18




乡愁


孤独的声音我知道,但不好意思说出。

北碚夜色下的那道斜坡——吐露!

无聊是忍耐着的惶恐。


就像人要死不是人的错

夏天要热不是夏天的错

不同的物有不同的乡愁


书柜有味,食堂有味;无人问津的灯光下

我注视着:那件荷兰皮衣

它正等着买主,它会比买主活得更长久。


2011-5-21




格言


年复一年,孤独——嘶嘶的撒尿声

但突然之中有一股脱缰的青春


狂喜!


风、马、牛。

“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


那是张爱玲说的?

是的。“那高强度的绝望训练”我也有过。


可惜,如今,我只热爱年轻的偶像。

(爱国使我害羞,诗意又令我腼腆)


知道吗?要牢记:

人生观应尽可能的袖珍,因便于随身携带


而且你早已四海为家。


2011-5-24




生命


生命如此短暂,但神还是创造了这副面孔:

“老年,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是的,越到老年

孩子们就越恨你,更不要说女人了。


空气依然公正。美早已失去恐惧。

记住:只要你不怕,就没有什么可怕。


生活,各种各样的袋子,无穷的、烧不尽的

从这一袋转到那一袋……


每一刻都是真实的。但也不要完全信它,

除非,你忘了——


“俄语是一种感冒了的语言。”(赫塔·米勒)

“我无限热爱瑞典,它到处都是幻觉。”(里尔克)


2011-6-16




三忆重庆


如回到重庆,就是回到我们的青年时代

那只有我们才经历过的——青春

——黑发欲飞,你已上路

快!前面是早春北碚的阴天。


(其中一个人得罪我了,终生地,但

他不知道,他天生乖戾,我判他丰都鬼;

还有一个人被我终生热爱,他也不知道,

作为礼物,他将被送出很远……)


风景曾何其准时(1983-1986)

歌乐山顶的黄葛树,在八月总痛得乱抖

而诗已注定成为我们彼此的迷信

——一个小星球,闪烁……


岁月在流逝,知道吗,到了秋天就会好的

不,不,不,不是钢琴!

是俄罗斯式的令人害羞的友情

——那胸部前倾的小提琴。


2011-6-24




论树几种


幼小的银木很美,但

合欢树美得让我吃惊


灯笼树像年轻的恐龙

法国梧桐却一头乱麻


皂角树偏爱神仙夏日

黄葛树朝向苦命童年


2011-6-30




挂国旗


那是今年早春的一个下午

在Karlstad大学,

我们把五星红旗挂了起来。

但为了呈现它的完美度,

我们让瑞典人用一种

大钉书机式的工具

将其紧贴墙面钉牢,

使之规矩而不飘逸。

另为了与之般配

瑞典国旗亦作同样处理。


2011-6-30




小小的博尔赫斯:观念及其工作

——赠聂广友


一、


博尔赫斯一如既往地谦逊和希望讨好别人

但有时,他也说出一点点真理:


(尤其是星期六,每当他急躁地醒来

注意:是急躁,不是不安)


著书人没有什么本领,以写作自娱。


怯懦者远比勇敢者复杂有趣,但无济于事。


离别是一种强调,而我又讨厌强调。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任何庄园都是凄凉的。


目标一旦实现,时间也就停止了。


年轻时,我感怀的是傍晚、郊区和不幸;

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宁静。


友谊是一件神秘的事……

唯一不神秘的是幸福。


据说,睡眠是我们最神秘的行为。

我们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于睡眠。


而遒劲的汉字比豹皮的花纹更神秘

而失败是神秘的胜利。


是的,仅仅是酒使他们肝胆相照;

是的,我本人就是时光,不能理解岁月的流淌。


二、


那恐怕不是幻觉:1921年10月4日

我下了船(紧见其后),想起了

悠久岁月前也在红海之滨的早晨;

当时我是罗马的执政官,

热病、巫术和闲散耗损了士兵们。


后来,每隔几年我都要回英国一次

去看看一座日晷和几株橡树。

也会去看看意大利的柏树和大理石。

或每隔一百年在沙粒无数的海滩上

取走(或加上)一粒沙。


因为我知道早晨是辽阔的原野

白天有马的气息

所以任何小事越偶然就越感人

——那少女在婉顺如银,火炽如金;

那少年在用风铸钱,用沙子编绳。


当诺瓦利斯说:“突变和混合最富诗意”

我就立刻想到雾中长桥的湿润

深夜楼道里硕鼠强悍的马蹄声

以及曹操的《短歌行》,它们正好用来

抒发我对1950年代中国的怀念。


2011-8-8




异乡记:问答张爱玲

——赠李商雨


忆昔年,我曾在永嘉的县党部住过一宿

那房子静静地浸在晕晕的夕光里,

柜台上的物资真堆积如山呢:

木耳、粉丝、笋干、年糕……


一切都是慢的,兰成!

连政府到此亦只能悄悄做一份人家。

不是吗?你早已预见了

马滑霜浓,剩下的仅让我来说: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

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

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一

个年轻的职员,穿长袍,手里

拿着个小秤,揭开抹布,秤起

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怕火车站?

怕油腻的抹布?油腻的桌面?

怕油腻的饭碗泡上来的黑茶?

怕他那张永远油腻的黄脸?


随后是凄清的寒夜,簇新的棉被;

是头戴小钢盔且不知疲倦的破晓。

没有沉沦。哦,对了:

在漆园,我们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2011-8-21




小李的一天


清晨,这知识花花公子说:好听的树名是:

橡树、榉树、榆树(怎么漏掉了槐树),

而白杨下贱,棕榈丑陋,梧桐最难堪。


正午时分,他突然说了一句梦话:

在古代,不(精确点),在路易十四时代,

法国人适于进攻,德国人适于防守。


到了晚上,他什么都懒得说了

没有亢奋、没有颓废,平淡中

他垂头吃酒,也吃驴肺、鸡眼和龙虱。


2011-8-25




无碍


他打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人们到外边,欣赏高山、大海

汹涌的河流和广阔的重洋,

以及日月星辰的运行,

这时他们会忘掉了自己。

……


老年,他的声音从风景中逸出

没有醉酒、积食和失眠;

自尊心甚至胜过青年时代,

再度成为一切的动机——


看,不远处,一幅清凉的浓阴下,

夏日的晚餐正刚刚开始进行

“这种谈话,女人听了不会感到羞耻,

男人也不像喝醉了酒以后讲的。”


2011-8-31




GaiusJuliusCaesar(恺撒)


在此,关于Caesar,我仅说两件事:


一、在高卢(公元前58至52年)他写这些战记

写得多么不费劲,多么迅速,多么自信;

它们简捷明了而又不失优雅、精确。


二、公元前44年3月15日6点左右,在罗马

庞培议事堂,他被蜂拥而来的匕首刺死。

死前预兆纷繁,不必尽述,选择如下:


1)卡普斯古墓被拆除,一条铭文出现在一块

青铜书板上:一旦卡普斯的遗骸遭暴露,

Julius家的一个子孙将死于自己亲族之手

(指Caesar的继子M.Brutus杀死了Caesar)。


2)Caesar在临死前几天渡过卢比孔河时,

那已献给河神的马群当场泪如泉涌,拒绝吃草。


3)3月15日前夕,一只名叫“鸟王”的小鸟

受到各种飞鸟的追击;它口衔一根月桂树枝躲进

庞培议事堂;在此,它被众鸟撕得粉碎。


4)被杀前夜,Caesar之妻产生幻觉:家的屋顶

坍塌了,丈夫被刺死在自己怀里;突然,

悄无声息地,他们卧室的门自动敞开了。


5)一连三个月,每当Caesar献祭时,

占卜师斯普林那都会不断提醒他“有危险!”

并坚决地说:危险不会晚于3月15日发生。


2011-9-1




惊鸿


他曾是一个漂亮的老人

毕生吃烟、酗酒,翻译荷马与红楼


(我知道)他虽然多才多艺

但不会吞吞吐吐的“诗东西”


有一天声音终于从他85岁的悲凉中

冲出一条沙路:


“我是花花公子,你们信不信

我敢当场脱裤子。”


2011-9-4




Thucydides(修昔底德)


那是他童年的某一天,在奥林匹亚

他听到了Herodoti朗诵《历史》

静穆中,他流下热泪。

后来,他在色雷斯经营金矿;

在雅典被瘟疫击倒;

起身、观看、作战,偏爱演说辞,

出任将军,指挥七条战舰奔腾于塔索斯。


公元前424-423年的冬天,

真应了一句古语,越是怪事和坏事

人们越乐意轻信。这不,

安菲玻里城失陷,他竟古怪地背上黑锅

以叛逆罪被放逐。去国二十年,

携漫游与闲暇,他写他的历史书

若一位“情窦初开”的历史学家。


公元前403年,他从流亡中归来,

生死之迷随即展开——

死于何时何地?公元前399年或396年?

归国途中遇刺而死?

病死于马其顿王宫?

或色雷斯居所或意大利某地?

葬于何地?雅典或赛蒙家族墓地?


2011-9-5




Herodoti(希罗多德)


你已经看到,小东西不会使神发怒;

神,只是不能容忍过分高大的东西存在;

他仅打击那些比一般动物高大的动物。



你说:涅乌里司人每人每年都有一次变成狼,

这样过了几天后,再恢复原形。

半兽人真的风雨欲来?终古如斯?


你又说:波斯王在沙漠中饲养一种比狗小、

比狐狸大的蚂蚁,

专门用来捕获那些在沙漠中偷金沙的人。


西风在吹,骇人或黑人有何不好?样样都黑。

神谶、奇迹、预言、幻象和梦兆;

那牺牲的占卜呢,你也相信?


2011-9-7





热是:

生殖、不愁;

尼罗河河面没有微风;

人民在太阳下奔波变黑。


热是:

鸢和燕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而鹤(别处的)一到冬天,

就飞来这边避寒。


热是:

蛇——大地之子

热是马——敌人或异邦人

马、马、马——献给太阳的牺牲!



附录(1):

夏天,波斯人穿着埃及铠甲

从希腊人那里学来了鸡奸。


附录(2):

常常,一年四季,山中人

如同家畜,偏爱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


2011-9-9




在埃及


在埃及

妇女去市场做买卖

男人安坐家中纺织;

妇女用肩挑东西

男人用头顶东西;

妇女站着小便

男人蹲着小便。


在埃及

我们在外面街上吃东西

大小便却在自己家里

(不体面的事密行之

反之,宜公开);

儿子不必抚养父母

女儿则必须。


在埃及

男人有两件衣服

妇女仅有一件;

人与畜一块儿居住

不像别地,人畜分开过活;

我们用手拌泥土、抓粪便

却用脚来和面。


在埃及

我们穿麻布制的衣服

纸草做的凉鞋;

口渴时,用青铜杯饮水;

运笔时,从右向左书写;

为了身体的清洁

我们割除了包皮。


在埃及

我们吃牛肉、鹅肉、葡萄酒

不吃鱼、豚及任何动物的头;

而蚕豆,连看一眼都恶心

那是不洁的豆类;

真好,人人在冷水中沐浴

白天二次,夜里二次。


2011-9-9




鳄鱼


鳄鱼的眼和猪眼相似

鳄鱼牙齿尖利巨大

鳄鱼无舌头

鳄鱼下颚不能动

鳄鱼爪有强力

鳄鱼背有刺不透的鳞皮

鳄鱼向西风张开它的大嘴

……

快,捉住它

并用泥糊满它的眼睛


2011-9-10




在印度


在印度,有一部分印度人

不杀活物、不种谷物;

四海为家、没有住所;

他们吃草,吃带荚的野生米;

他们穿衣,穿树上长的暖毛;

他们在烈日下性交,

他们射出的精子是黑色的;

他们之中有谁老了或病了,

会独自去沙漠躺下。知道吗?

从来就无人想去看一眼

那躺下者的衰体病体或尸体。


2011-9-11




在瑞典醒来


那小森林已包围了那必死的老人,海鸥在

StockholmScandicHotel窗前翻飞——

最后一个清晨,2011年4月1日

一根闪光的皮带!


痛苦失去了位置,

街道、火车站、人与风……

在阴云下

我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


2011-9-12




一人


一人妒忌另一人

一人嘲弄另一人

一人恐惧另一人

一人暗恨另一人

……


停。这无休止的

动词呀,个个皆

幻觉;而,一人

之后,那另一人

……


他惊怖地望着他,

似面对一个仇人;

当寒热重新发作,

此人便溘然长逝。


2011-9-17




路易十六之死

1793年1月21日,在巴黎,路易十六的头颅滚入装着糠的筐里。

——题记


人总在寻找与自己命运相同的人。

路易十六临死前,亦不例外;在

书中(大量的),尤其在休谟写的

英国史里,他读到许多被废黜国王

的事迹。其中还真有一个被处死了。


剩下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天,他

对他的律师说:“我本着良心向你

发誓,我以一个要死的人向你发誓,

我一贯想的是人民的幸福,我从来

没有起过与人民为敌的念头。”接着


他仅提了一个要求(处死前),“再

宽限三天,我想自由地和妻子儿女

呆在一起。”但与家人见面后,路易

冷静下来了,他在监室里不停地踱着

椎心的方步,喃喃道:“我不去了。”


受刑前夜,他居然睡得很稳,直到

清晨五点,被仆人(遵他嘱咐)唤醒。

吃完临终圣餐后,他把一枚指环、一

块图章、几根头发交给仆人并以镇静

的口气对来者说:“我们走吧。”鼓声


早已在远方低沉地响起,兼杂隆隆的

炮声和嗡嗡的人声,路易登上了革命

广场的断头台,突然,他转向左边,

滔滔说道:“我是无罪而死的,我宽恕

我的仇人;你们,不幸的百姓们……”


鼓声更加猛烈地敲击,盖过了他的声音。

三个行刑手有力地架起他。十点十分,

他三十九岁的生命结束了。“一个最善良

又最软弱的国王,经过了十六年半一心

谋求幸福的统治之后”被他的祖国斩首。


2011-9-19




查理一世之死


旧历1648年1月30日,新历1649年2月9日,

这一天,英国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行刑前有

几个细节特别令我难忘,随手整理如下:国王

在黑布遮盖的断头台边作最后的短暂讲话。

这时,有人用手触摸斩头的斧子,他匆匆说:

“不要弄坏这把斧子,若是弄坏了,会使我多

受痛苦。”当他快讲完时,有人走近斧子,他

颤抖着说:“小心那把斧子,小心那把斧子!”

接着一片寂静。他又戴上一顶小绸帽,对戴上

面具的刽子手说:“我的头发碍事么?”刽子手

鞠躬道:“请陛下把头发塞在小帽里。”他观看

那杀头的砧板,说:“把砧板放牢了。”刽子手

答:“先生,放牢了。”他站在那里默想了一会

喃喃自语,举眼向天,跪下,把头放在砧板上。

刽子手摸他的头发,再往他的小帽里塞进一些。

国王以为他就要砍下来,说:“你等我的信号

再下手。”刽子手答:“无论陛下几时给我信号,

随陛下尊意,我愿等着。”不到一分钟,国王

伸出两手,刽子手一斧下去就将国王的头砍掉。

后来,当克伦威尔细察尸体并举起国王的首级时,

他说:这是一个很结实的身躯,原有长命希望的。

2011-9-20




柏桦:

现代汉诗的语言问题


我在好几次访谈中,说过这样的话:“现代汉诗应从文言文、白话文(包括日常口语)、翻译文体(包括外来词汇)这三方面获取不同的营养资源。文言文经典,白话文,翻译文体,三者不可或缺,这三种东西要揉为一种。”既然现代性已经在中国发生了,我们不可能回到古典了,我们也不可能用古文来书写了,我们只能用白话文来书写。这一点没有办法,当年的很多实验有些被压抑下去了,有些被开发出来了。


被压抑下去的没有成为我们的传统,而成为我们传统的是1949年之后的东西,毛泽东思想也好,毛泽东文体也好,或者新华社文体也好,在这样一种思路下形成了一种并非永恒的传统。改革开放,西方文艺的涌入是伴随着翻译文体的进入,这些实际上都成为我们临时的可启动的写作资源,这种资源也不可能完全放弃。我们说的白话文,除白话书面语外,还牵涉到日常口语,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日常口语是写作中最有生机活力的部分。但在中国诗歌写作当中,又是最困难的,非常困难,为什么困难呢,我们的文字不是西方文字,西方文字跟着声音在走,话同音;我们是跟着文字走,书同文。现在有人提倡口语诗,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口语诗,好的口语诗应该是方言诗。这一点,以前的学者诗人做过努力,包括新月派。新月派诗人是非常资产阶级化的,非常布尔乔亚的,都是留洋的,都是教授,他们写过很多口语诗,方言诗。


如果口语诗不是方言写成的,我认为是伪口语诗。打个比喻,每个诗人在写作的时候会发出默默的声音,他用什么话在说,是用四川话在说吗?闽南话在说吗?还是广东话在说?还是吴语(苏州话)在说?这一点对写作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普通话说:“谁”,即“哪一个”,广东话却说“宾果”。一个人写诗也好写小说也好,如果你叙述一个人物描写一个人物,你不是跟着声音在走,你就不敢写“宾果”,你一定会不自觉地把它翻译成普通话,那么实际上你笔下的人物就丧失了一种在场的感觉,一种可触摸的在场的感觉就完全消失了,说得严重一点,你作为写作的主体也已经丧失了,因为当你将你的方言翻译成普通话的时候你就隔了一层。


我也碰到过这样的问题,比如我写东西,塑造一个人物,我写完以后,有些地方我感觉很精彩,但有些地方我马上感觉不统一,和人物形象完全不吻合,后来我发现了原因,原来是有些地方我会不自禁的冒出四川话,这反而是对的,但许多地方又是普通话,这样一来语感就完全乱了,所写人物也不是那个人物了。还有些时候,新华字典里没有这个四川话发音的字,我不敢用,怎么办,实际上,我马上很快在内心里把他翻译成为普通话,翻译成普通话之后一下就别扭了,感觉这个人物就不对了。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现在提倡口语诗,我不是不提倡,我十分提倡,可是实际上口语诗是最困难的,名堂也是很多的,非常困难。真正要写口语,我个人认为首先得用方言来写。满足口语诗的第一条件是方言,没有方言何来口语,而颠覆大一统的普通话写作更何从说起。我现在看到的所有学术文章没有谈这个问题。如果有兴趣的同学完全可以按照我的思路写一篇学术文章。我不反对白话文写作,白话文写作中有白话书面语,就是普通话,以新华字典上的字为主。那么纯粹的口语,方言写作是非常困难的,除非为方言立法,各方言区编出自己的字典。


很多人研究新诗,却忽略了新月派的诗人居然做过这种方言诗(即口语诗)实验,我吃了一惊(颜同林博士作过这方面的开拓性研究)。比如在徐志摩诗歌中,他就曾大量运用过他的家乡话(海宁硖石方言)来写作。


他的这类诗大致可以看懂,比如说在这首诗《一条金色的光痕》中开篇写到:“得罪那,问声点看”“得罪那”还听得懂,“问声点看”,就勉强知道是问一问的意思。再说一个叫蹇先艾的贵州诗人,他用贵州遵义方言写诗,贵州遵义方言其实就是四川话。这些人都是当年真正的大学者,却用了很多纯正的方言来写作,实验出了一批可观的口语诗,再比如说蹇先艾的诗歌《回去》,“哥哥:走,收拾铺盖赶紧回去”这是第一行,“乱糟遭的年生做人太难”,“年生”四川人才懂,上海人也好,广东人也好,看不懂的,什么是“年生”?他们就不知道了。第三句“想计设方跑起来搞些啥子”我就有过这种情况,当我写“搞些啥子”时,我就会自动地翻译成“搞些什么”。所以说这个里面的问题(指方言转换成普通话的问题)很大。接下来一句:“哥哥,你麻利点”,“麻利点”这个人家也不懂得,包括后面的“这一扒拉整得来多惨道”“这一扒拉”必然使其它方言区的人困惑,“男人们精打光的呲牙瓣齿”。


这个在理解上还好点。包括《飞毛腿》,闻一多用北京土话写的。从以上总总,可见当时高雅的新月诗人们的确不简单,各自用方言做过很多实验。如今我仅发现一个北京大学的博士现在已经留校了,北京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胡续东,四川人,他写了很多四川方言诗,写得非常棒,极有意思。而现在很多诗人根本不敢用方言写诗,头上总潜在的悬着一把“普通话”的剑,虽然他们口头上反普通话写作,而实际上却是完全的普通话写作,因为“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在普通话写作占绝对主导地位的语境中,(他们)认为普通话写作是正宗……至于它好在哪里,有没有弊病,则很少深加思索”(颜同林),他们其实内心怀有一种方言的自卑情结,而绝非认识到这个世界上一切伟大的诗歌与文学都是方言所写。


另外,文言文作为一种资源把他放弃是非常可惜的。清一色的白话我们会觉得太贫乏太顺溜了。文言中有一些遒劲紧凑以及硬语盘空的感觉,这在白话文中不是特别明显的。而翻译体就没有办法了。翻译体是一个大工程,他不仅是晚清以来开始进入的,从佛教征服我们时就开始了。中国文字经历过两次大的震荡,第一次是佛教,佛教进来,我们翻译佛教经典引进了很多词汇,而这些词汇后来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如“刹那”,“宇宙”等都是来源于佛教,不一一例举了。专门的学者来做这个事,当作大工程来做,当作学术专著来做。到了晚清和五四以来也发生了很多改变。


五四时候对传统的舍弃首先意味着对文言的舍弃,认为文言是死文字,这个文字已经死去了,要灭掉汉字等等等等。从新月派开始到卞之琳到张爱玲到胡兰成,他们觉得这个不是什么问题,也不存在胡适当年的焦虑,他们统统都把这一切化解了。对文言文也好,对翻译体也好,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刚才讲过,灭掉文言就是灭掉一个可贵的资源。他的灵活多变的词语组合和可观的词汇量以及硬语盘空的感觉对我们来说太宝贵了。


尤其是词汇量,白话文的词汇量本来就少,因此必向文言中求得。但是为什么大部分向文言的学习都不成功?这个问题非常值得我们深思。艾略特曾说过,传统根本就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继承的。他有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篇文章让人百读不厌,至今仍属于源头性的文章。他认为传统是一定要通过很辛苦的劳动才可以得到。传统一直很难被打开,它偶尔被打开了,但这几个孤单的人(紧见其后)被另一种大叙事压抑下去了,没有形成一个就近的传统来引领我们。比如这个传统,曾向孤单的卞之琳敞开过,向张爱玲敞开过,向胡兰成敞开过,包括向丰之恺敞开过,等等。当然还有些人,可惜这些人没有成为我们文学的主流。当然后面也有些人在做这个工作,但都是孤单的。


那么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这个翻译体,因为翻译体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我刚才讲到佛教征服时期所带来的震荡,那么五四前后或晚清末年却是第二次震荡,这次震荡远超前者,这一时期的翻译体对中国语文的改造可谓天翻地覆。大家都知道,当然很多专家也说过,我们现在说的话,用的很多词汇,几乎全是从日本翻译过来的,如今我们只是习以为常罢了,如果不是习以为常的话,如果我们取消现在很多外来的词汇,我们几乎无法开口说话,包括我们的语言、用词、语言的结构,这些都是西方的(如ononeside……ontheotherside)。包括“刹那”“宇宙”,我刚才讲过,宇宙这个概念最初是从佛学进来的,但是后来从日本重新引进之后,变成了西方人对宇宙、对时空的一个看法,成为了另外的一个科学概念,一个天文学的概念,就不是佛学意义上的了。


那么,从晚清末年开始,就有许多(可用排山倒海来形容)西洋新词通过日本开始进入中国,这一次的进入,是引起了相当大的震荡,不亚于第一次佛教词语输入进来的时候的那种震荡,对中国的语言文字,包括书写,都引起了极大的震荡。所以说到了今天,我们可以这样说,很多学者也这样讲,如果我们拒绝用外来词和翻译体说话,或者说是作文,那么我们就不能作文了,不能开口说话了,当然也更加不能写诗了,工作都要瘫痪。


所以我们可以感觉到翻译体本身的无处不在,不是我们要去学那个翻译体,翻译体已经强行进入了,就看怎么学。包括翻译体怎么改变了我们古典的生活方式,我看过一个书,鸳鸯蝴蝶派的一个重要作家包天笑的作品,包天笑老年的时候在香港写过一本回忆录,叫《钏影楼回忆录》,在回忆录中包天笑讲述了一个有关张之洞的故事,在二百一十二页,他是这样讲的:在晚清的时候,当时的外来词“如同洪流的泛滥到了中国,最普及的莫过于日本名词,自从我们初译日文开始,以迄于今,五十年来,写一篇文字,那种日本名词,摇笔即来,而且它的力量,还能改变固有之名词。譬如‘经济’两字,中国亦有此名词,现在由日文中引来,已作别解。”在这里我也想起这么一个事情来,比如我们说的民主,民主自由的民主,中国古代就有民主,但是和现在的意思完全不同,古代民主的意思是民的主人,现在和古代刚刚相反,我们现在的民主是民主是自由,谈论的是人人平等,是人权,完全与古代不一样。所以包天笑说对了,经济一词在古代就有,但是从日本进来之后,就有一些另外的意思了。


再譬如“社会”两个字,中国也有这个词,中国亦有此名词,现在这个释义也是从日文而来。作为现代汉诗,是必须要保留,古典汉语和文言文也应该有部分的保留,只是一个取舍问题。还有就是白话文,白话文是现代性的大势所趋,必须是白话文,不可能回到用古汉语写的时代了。


那么怎么写出一种好的语言,不管诗、散文、小说、论文,怎么写出好的语言是一直困惑我们的问题,我认为是一个最大的问题,而这个问题被很多中国人忽视,反而一个外国人正视起来了。他就是顾彬,前段时间炒的很热闹,他说“现代文学是五粮液,当代文学是二锅头,”顾彬谈论的一直是语言问题,他觉得中国的作家也好外国的作家也好,都不太磨练自己的语言,我刚才讲了那么多,就是要回答究竟用什么样的语言来书写一篇文章,一篇散文,或者一篇诗歌,这个里面大有讲究。


也就是说,传统要靠大家一代一代的来积淀。但是现在现代性已经发生了,已经回不去了,根据这个情况,我们来回头梳理一下。比如说,我们在现代性的第一个发生时期,也就是晚清末年和五四前后,那个时候也出现这么一个人,现在提及这个人的也比较多了,在当时是批评居多,这个人就是李金发。李金发这个人是个怪才,他几乎不受五四影响,跟五四无关。他在法国,启蒙他的是法国象征主义,是波德莱尔这些人,但是现在去看他的诗歌,里面文言词汇居多,整个语言节奏还是有中国本位,有中国主体,还不完全是西洋。


所以他的出现在当时中国形成旋风,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无法还原当时的历史现场。我问过现在的很多老人(当时还是中学生),如已去逝的方敬先生,他们年轻时都非常喜欢李金发,疯狂的喜欢着。可以说,李金发身上最早出现了中西合璧的东西,包括文言文,他的文言文的资源也非常丰富,后来有的人说李金发中文也不好,西文也不好,写的不文不白,其实,个中问题大可深究,并非那么简单。


我个人认为从李金发到新月派再到卞之琳曾经是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尤其是在卞之琳那里,可谓结了一个很大的硕果,又可惜的是卞之琳的这一脉传统没有得到继续,他的传统被后继承者破掉了,如果沿着卞之琳的这个传统再继续,现代汉诗的前景可能会非常好。因为卞之琳是化欧化古的高手,既有现代性也有古典性,他那近乎完美的诗篇我就不在此一一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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