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21日，时任上海市的朱市长接受日本《朝日新闻》记者的采访。

在采访中，朱市长分析上海的现状，畅想上海的未来。而那位记者似乎对上海的过去更感兴趣。他提出一个问题：

市长是否同意，上海最大的旅游资源是怀旧？

这个问题在当时也没什么，但如果放到现在，恐怕问题还大了。在有的人看来，可能会认为是不怀好意，甚至别有用心，要跳起来批判一番。

你说的这个旧是什么旧啊，是1930年代的旧上海吗？你怀念旧上海、梦回旧上海是什么意思？旧上海有什么好啊？

你难道不知道旧上海暗娼遍地，小孩子沿街乞讨，依萍不得不去歌舞厅卖唱，连星期天都没有？还有，《三毛流浪记》看过吗？

你不知道旧上海的穷苦人拉着不属于自己的黄包车，官老爷却坐着斯蒂庞克牌轿车招摇过市？请你去打听一下，旧上海普通人的月收入多少钱，一辆斯蒂庞克牌轿车又值多少钱？

你不知道旧上海有无法无天的青红帮，有只手遮天的江浙财阀？不知道旧上海有卖主求荣的英美买办，有仗势欺人的红头阿三？那是帝国主义横行的上海啊！

你不知道？哦，我忘记了你就是帝国主义。

总而言之，怀旧无理，怀旧有罪。看似简单的怀旧背后，一定有深层次的思想认识问题。

如果我们的人也要怀旧，那就是思想教育没有跟上；如果有官方背景的媒体，还用怀旧来当噱头，试图吸引旅游客流，那更是罪大恶极。

可是，明明有那么多人去上海，就是奔着外滩去的啊，奔着武康大楼去的啊，没听说有人去外高桥city walk啊？

那么，能不能承认怀旧是上海最大的旅游资源呢？

面对这个问题，当年朱市长的回答是 ：

我非常赞赏这个看法。

言下之意，市长也认同怀旧就是上海最大的旅游资源。假如有人反对，我想能言善辩的市长，能说出许多条理由来反驳他。

是，旧上海是冒险者的天堂、资本家的圣地，可是这里也诞生了中国最早的工人阶级。旧上海的街头巷尾有黑帮、有特务、有坏蛋，但是还有战斗在龙潭虎穴的特科同志。

旧上海是有歌舞升平、莺莺燕燕，有歌舞厅，可是也有鲁迅，有左翼作家联盟，有蓬勃的学生运动和左翼思潮，青年学生、知识分子，乃至小有名气的演员，许多都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奔赴了革命的圣地。

谁说上海不革命？

而且，一定要是最纯粹的东西，才能够被怀念吗？

人们喜欢怀旧，有时候怀念的并不是一种纯粹，而是一种复杂。

什么样的时代最容易被怀念？它往往既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是一个希望的春天，也是一个绝望的冬天。总之，狄更斯说，不管好坏，它都能用“最”来形容。

这样的时代，就是最容易被怀念的。因为这样的时代，最容易产生故事，也最容易书写传奇。

而风起云涌的旧上海，无疑就是这样的时代。

有些人的脑海里，始终无法接受复杂中有美好的一面，魔幻中有精彩的一面。

他们只懂得绝对的好坏，只在乎绝对的立场。一切不符合这个立场的，都是消极的、反动的、落后的。

当网友看到下雪的北京，不禁感叹一句“变成了北平”，这些人所能想到的，只是腐朽的国民政府所命名的北平。他们也许没读过老舍笔下《北平的秋》，梁实秋笔下《北平的冬天》，更没不知道郁达夫还有《北平的四季》。

除非把这些作家都摇起来，把北平重新规范命名为北京。

怀旧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可是，当这个情绪一起，就有人不舒服，时刻提高警惕，动辄上纲上线，从经济政治、工业农业、教育医疗等等各方面，告诉你怀旧绝不可取。

这样的人不论在网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扮演着一个让人扫兴的角色。

千万不要跟这样的人聊天。当你想聊文学，他就跟你聊政治；当你聊风花雪月，他就聊国计民生；当你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就会回你一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你想去怀旧一下和平饭店，他就说，不知道多少住和平饭店的人，最后都住进了提篮桥。

我总以为，怀旧是人的一种本能。

当时间流逝，人们会渐渐从旧时光里，过滤掉糟糕的东西，筛选出美好的东西，而且给这些美好的东西，套上越发光鲜的滤镜，慢慢走出历史，走进文学。

人们愿意亲近旧时光留下的遗迹，去那里旅游，去那里打卡，去梦回一次。这种情绪与了解历史的真相无关，与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更是两回事。

而另一些人拒绝这种本能，在荒唐的年代里，他们的声音甚至还能大行其道。破四旧有他们，拆城墙也有他们，总以为不破不立、破旧立新才是最好的。等到许多年后，其中一些人又能幡然醒悟，然后拆了真古董，又建起假古董。

人们为什么怀旧啊，很多时候都是因为那个旧没了，才怀旧。

而一个城市，能够理性对待旧的历史，也才能更好创造新的未来。

回头来说在那次采访中，朱市长其实只用一句话，大大方方承认了怀旧对上海旅游的重要性，他更多的篇幅，还是用来“展望未来”。

他举例说，要搞好豫园的建设，因为豫园可以吸引更多人来上海怀旧。而为了满足越来越多游客，上海还必须扩建候机楼，搞好市区内的环保工作。

当然，自1980年代喊出上海振兴的口号起，上海就不会再局限于1930年代的上海，它执着努力地打造着新的旅游资源。

比如，朱市长还在上海时，就早早地给迪士尼预留了一块地。朱市长认为，那是最好的一块地了。这块地等迪士尼，足足等了十几年。

地块的位置在当年的川沙，也就是如今的浦东。

据说，就是宝总的那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