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督卒》——知青偷渡记（上集）

"督卒"源自于中国象棋棋谱，原意为对弈中的行为动词。而广东人将其演变为专属名词。督卒字字血，步步险。但凡有术，无人为之。

一九七一年，我十九岁，但已在海南岛上的生产建设兵团当了三年知青。年底回广州探家，认识了几位在农村插队落户的知青朋友，即时臭味相投，于是我滞留在广州成了黑人黑户：无户口、无工作、无粮票。什么都没有。当时在广州，像我这样的人比蚂蚁还多。

1972年春节在没花市、没鞭炮、没利市的革命口号中一闪而过。我从海南岛建设兵团回家三个多月，滞留在广州日日无所事事，好像玻璃瓶里的苍蝇找不到出路，既然有人约我督卒，我不妨去试试。我不知别人为何要督卒，反正我不忧国，不忧民，总得要忧一下自己!

"各位兄弟，我们这次搏命督卒，只有你知我知，孙中山知不知?我不知道……”

别看1972年"督卒"早已成为广东人茶余饭后的话题，督卒的人成群结队去登白云山行大运，又去六榕寺三元宫拜大神，但这事一旦被别人捣鬼，即时就有大麻烦。如果你想督，就请先用线缝密你的口，千万别口花花……

为避人耳目，我们碰头密议喜欢坐在中山纪念堂前大草坪上，蚊子虽多，总好过人多口多。

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容国团说过："人生难有几回搏”。我们南海搏浪，是用命赌搏，在大海中坚持的时间越长，取胜的几率才越大……

阿灿：广东省实验中学的，在我们六人当中年纪最大，因为所有计划安排操作都由他制定，所以凡事他说了算。阿灿的父亲是香港居民，母亲是广州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长，祖父是南洋的华侨。他的性格开朗稳重，家境殷实，这点很重要，干好事需要钱，干坏事也必须有钱。

阿莲：广州市二中的，虽不算天生丽质，但姿色倾村倾镇倾县城是一定的。否则就不会令村长那跛脚儿子天天晚上来拍门吓得她半死了。

黄毛：广州市第39中学的，投亲靠友下乡，回到乡下。我不知他的外号黄毛因何而来，因为他的头上一根黄发都没有，倒是有一对浓眉豹眼大哨牙，再配上两只招风耳特具战斗性。我称他为督卒路上的黑旋风。

四眼仔：广州市第十五中的。这是一个极善于将暴力与奸诈隐藏在貌似善良表皮下的变色龙。我称此为‘’恶不露齿‘。’

瘦狗和阿昆都是中山大学附属中学(六中)的。瘦狗人又高又瘦，最具特色的是长了一副十分卡通的脸，额头下面有一副龟蛇锁大江、时时紧皱的浓眉，阿莲说一定是有人欠了他二百吊钱18年都没曾还……

阿昆与瘦狗是同学，他们两个都是中大附中的教工子弟，与瘦狗夸张的脸不同，阿昆平时很少出声，生就一张从托儿所就开始做班长的脸，真真正正的文质彬彬。

如果把督卒单纯看作为了投奔资本主义的物质生活，这样想的人实在是糊涂了，其实，无论是社会主义或是资本主义，阿灿的日子都是衣食无忧……

广东有句俚语"有钱你就好巴闭咩?"(难道有钱，你就好牛呀?) 没错! 当年孙中山为辛亥革命，跑到日本、东南亚、美国到处找华人捐钱，……若没有钱，两手空空，拿什么买枪买炮? 又如何造反?

我站在阿灿那间位于广州上下九的古老大屋中，看着全屋的酸枝台椅……，这次督卒的花费全部由阿灿承担，若无钱，你凭什么牛?!

若谁不知轻重整天胡说，别怪我开口骂人！

各位兄弟，督卒是一个充满许多未知危险因素的过程，大家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来面对。各种药物由我筹备，大海中的鲨鱼不吃斑马鱼，所以一件海魂衫很重要。我已经托人帮手买……别一落大海就被鲨鱼吞下肚。

但凡一进入边防区域，就个个路口都有检查，条条村庄都有民兵……

不知阿灿用什么手段，竟然弄到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十万分之一的广东省分区地图。选定路线后，阿灿叫我将线路沿线的地名、公路、村镇、河流描在一张A4大小的纸上，一式六份，人手一份。

那时，督卒的人都喜欢去白云山行个大运，但阿爷叫我别去那些人多的地方。不过，督卒是既然是件大事，定要去三元宫拜拜神的。

庙里的和尚早被造反派赶到乡下了，我望着那神气十足的菩萨塑像，花五分钱买扎香，撅起屁股，拜了一拜。

督卒是一场赌博，赌本就是一条命。反正知青的命贱不值钱。我们每周两次从广州珠江边的石榴岗海军码头下水，每人一个塑料袋，装着短裤和拖鞋，用绳挂在身上实施泅渡。为了有更真实的体会，还进行了几次夜间漂流，以适应晚上博浪的水流感和方向感。说老实话，晚上下水的感觉，至今回想我都感到心惊。而每当游到天字码头上岸，我累得好像被拆了骨一样，整个人都软了。

不记得是第几次夜泅，总之，那天晚上月光特别特别亮，当大家游到二沙岛附近，突然听到一阵哒哒哒的马达声，接着，被两条探照灯的强光罩住，我们个个像青蛙似的被人用铁框从水中捞起，用力甩到了船上……

过后阿莲说，肯定是我们出门时忘记拜神……

哇，被他们喂了整个晚上的蚊子，该找个地方填填肚子了……。

天字码头200码处有个浮台，穗港监把我们捞起来后，靠岸，把我们全部锁入一间铁皮屋，之后再也不闻不问，其实，问也是白问，反正我们个个都没有广州户口，全是黑人黑户。关在屋里喂了一晚蚊子，天一亮，立即就把我们赶了上岸。

做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穷光蛋，总会有一天会成龙成凤，到那时，我请大家吃大碟的牛腩粉……

天字码头附近有很多小食店，一大早，我们是第一批食客，每个人都给自己要了一碟刚做好的斋粉和一碗热乎乎白粥。当年广州市没有市长，全都叫作革命委员会。鉴于大量知青回城滞留，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于是就允许餐饮小吃店没有粮票就一两加收二分钱。此举，实在是十年文革中最具人性的义举啦。

"阿灿，你弄来那么多车胎，想干啥?”

"奶奶，你看毛主席畅游长江，我们想横渡珠江啊！你赶快做饭去吧。

阿灿真本事，汽车内胎这么贵重，他一下子就找到六个。全部人聚在上下九，黄毛补胎是高手，个个都帮他打杂，搞到全屋都是粘合剂的化学气味。……

千万别看小这几个旧内胎，茫茫的大海中，能否保存性命，全靠它了

"该起步，该行动了，

此行改变命运，大家须齐心合力，

恳求天地各方神灵通力辅助

让我们抓紧机会，看准时辰……”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到你不相信，别动不动就说别人迷信。临走前，阿灿和我们到盘福路(这路名一听就大吉大利)一条陋巷的大屋，请个高人为各人占卜了一卦。

那个神棍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拿着个龟壳，把里面几支铜片摇得哗哗响，然后，分别解释摇出的六支签，行! 每人求得的都是上上签，个个都安乐啦！

“四眼仔(戴眼镜的)你用心慢慢刻，一定能有多像就得做多像才行，购车票，过边防，千万别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是假的……”

"阿昆哥放心吧，全中国革命委员会的公章通通只有一个格式，只要中间那个五角星刻得对衬，那些字够规范就行”。

阿昆和瘦狗提前回了保安插队的乡下，用两包烟从公社文书的手中换得几张有公社革委会抬头的空白公函，然后，轮到我来刻假公章了。

当造假尚未泛滥时，你作啥假都容易被人当真。手段仅为达到目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觅亮封狼，欲待仓皇南顾，峰火南山路，一片神鸦社鼓……顺风！"(粤曲唱词)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阿坤和搜狗都是新保安边防区的插队知青，手中有货真价实的可以在边防地区随意穿行的公社证明。他们背着装有汽车轮胎的袋子，大家将他们送到乱哄哄的广东省长途汽车站，看着他们汇入滚滚人流，我们这几个知青督卒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阿昆与廋狗离开一周后，阿灿就吩咐我和黄毛第二批进入新保安与阿昆搜狗会合。在广东省长途汽车总站，我们用假证明顺利买到了票。

世界上许多事你不必多想，一旦决定，行动就是。

"四眼仔，车行这么久，咋一个民兵都没见”?

“阿哥仔，我们这车尚未进入边防区域，你沉着点气吧”。

70年代的长途汽车，辆辆都像跛脚蚂蚱，走两步喘三声。沿途有乘客上落，我们就下车上厕所，抽抽烟……

在建设兵团时，半夜起来偷甘蔗，我胆子比蛇胆还大，遇到连长查夜，我够胆说到甘蔗林只是拉泡屎而已。所以，干啥事都别自己吓自己。

"统统下车! 查边防证啦!”

长途汽车在年久失修的国防公路上颠颠簸簸，搞到本来连坐船去海南岛经过南海大浪都从来没有晕船的人今天都想呕吐，突然汽车一个急刹，只见路边树着一块大招牌，几个货真价实荷枪实弹的边防民兵站在车头，真家伙来了。

"车顶查过了，没有人"。

无论是客车货车一律停车检查，无论是人是狗一律持证查验。我和黄毛各自一张证明，就是怕万一穿帮，比两个人同时落网。

这种证明其实漏洞百出，只有个人的名字，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性别，凡是人都可以使用。

那位边防军哥哥只望了一眼，就确认我和黄毛都是良民。边防区的农村，每天都有好多知青出出入入。

"你真吃了老虎胆啦，这张证明这么假都敢用”！

用假证明的，肯定不止我们两个人，但好运气不会人人有。我们一支烟未抽完，就有两个人被民兵按倒。出门一定要拜神，看此阵势，虽然还不至于吓到尿流，但一身冷汗一定有。

"听说，每抓一个偷渡者，政府就奖励民兵五元钱，不知是真是假……”?

所有人验明正身后，上车起动。阿昆瘦狗对大家专门讲过，检查站如何查人，但没讲过沿途有多少次检查。看着车厢外的民兵一脸阶级斗争的神态，我的心七上八下，多少感到不安。

“两位兄弟，进村后看我眼色行事”。

进村的时候有几只狗，扑过来凶恶地大声吠，被阿昆用石块打到收声。记住了，无论是做人或者是做狗都应该低调。

“阿昆，又带了些什么人来玩?上次带那个妹仔为什么没来呀?……"

"阿三嬸，这两天有广州的同学来探我，……待会，我去你那块自留地摘几根菜……"

在那个村口坐着许多阿婆和乡下的年轻人，他们和阿婆关系好熟。听他们和阿昆打招呼就可知阿坤在这插队一定不寂寞，肯定是整天和女孩子玩。

'"阿昆，为何珠江三角洲的蚊子，只只都像牛这么大呀！而且都会打游击战……，整个晚上被它们围住，多少血都被它们抽干啦”！

吃过晚饭洗完澡，看着屋里只有两张单人床，黄毛问我怎样睡，我说拿张草席打地铺。瘦狗从柴房拿了几扎松枝在一个脸盆中烧着，顿时，满屋松香味，蚊子被熏走了。

"下乡四五年，实际上，我们都没耕几天田，一个工分一毛钱，干到年底一计算，村长说我欠村里几百元。……他妈的，气晕"!

阿昆每个月都靠妈妈寄钱，那些乡下妹都说他是有钱人。他天天去找女孩子玩，……把那些单身汉气得不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中国农村的千年传习，每当天黑，就有只乌鹰飞过，整条村都有回音。

瘦狗向邻居阿婆借了几斤花生种，又向村里的小卖部赊了两斤番薯酒，大家边喝酒边天南海北地谈论知青……。

“……我们那辆车真吓人，在检查站，被民兵一下抓了三个人，其中有个还是女的，三十多岁，吓坏我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在车站接到了阿灿和阿莲。看着脸色苍白的阿莲，大家才知，他们在途中又遇着抓人了。阿莲低声地喃喃自语，好像失了魂似的，阿灿对瘦狗说，不要紧，到了以后，赶快冲碗姜汁红糖水给她喝就行了。……

"四眼仔，无论我们想干啥，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缩头缩脑”。

开饭前，阿灿煮了一锅开水给阿莲，叫她就在大屋中洗热水澡。然后几个男的一起去村口那水溪，脱光了洗。

我非常赞赏阿灿为人做事的胆识。有句话，他说过很多次："做人做事可无心无肺，但一定不可无脑。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至今依然受用。

哇，阿陆主任，什么风这么厉害，把你吹到这里，有什么关照啊？"

广东人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只要有条件，就人人都讲吃讲喝。

晚餐很丰盛，有阿灿从广州带来的腊肉腊肠……。正吃得高兴，忽然，有人推门进来，阿昆一看立即站起身，原来是生产队治保主任带着两个武装民兵，拖着一只狗，大驾光临了！

"一众等人，个个起身，差人查牌啦"！

小时候，跟我妈去看过一次广东的粤剧大戏，就是这样的场面。于是在脑子中一辈子都印象深刻。这治保主任一进来，就十足像在做大戏。

"瘦狗，阿坤，公社大队三令五申，只要有人来边防区探亲防友，都要立即申报，验明正身。

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这几个同学有证明吗”？

人们在评论十年文革时，总是顺口就说：十年文革将人的人性扭曲”，其实许多人在十年文革这场浩劫中，将自己的人性扭曲，还为自己戴带上一顶革命的桂冠。大队治保主任文革前在海南岛当过几年兵，他见过世面。

"阿陆主任，我这几个同学是从广州军区海南岛兵团回来探我的呀"！

"阿陆主任，在兵团我混得一般啦，只是团部政治处一个小干事而已，阿灿哥厉害，在师部当参谋，阿莲姐在团卫生队……“。

"哇，兵团就是兵团，连张通行证都够威"。

文革十年，中国人出门拿着张手写盖有血红大印公章的证明，就足以证明自己是一等良民。见阿昆摆着派头胡说，我立刻取出机印的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战士通行证(其实早已过期)递给阿陆主任过目， 壮着胆胡吹。……立刻见效。

“这个人对我们很有用，赶快、赶快……"。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比到后村庙里拜神还要灵，如今形势如此复杂，你们……你们……”！

看着这个大队治保主任虚张声势，阿灿拿出二十元，吩咐瘦狗带着阿莲，赶快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些烟酒和下酒用的食物回来。

千万别把这个治保主任当傻瓜，历朝历代，乡间治保一句话就可以把事情弄坏。

世界上任何人身上都有弱点，只要能用钱摆平的问题，就没问题。

"民兵妹妹，你身材这么好，这么漂亮，不如跟我去海南岛啦！……别说小小的团部医院，连兵团宣传队都争着要你呢!……”

阿灿把阿莲支开，是因为这民兵妹妹向阿莲不断问长问短，问东问西……，看此情形，我立即向前与她搭讪。

这个女孩在乡村算是美女了，虽然皮肤有点黑，但健康成熟，凡是男人看见都会流口水，而凡是女子都中意有人赞自己漂亮。……

"阿陆主任，阿陆哥，这回真是全靠你啦，干杯！干杯！"

“各位兄弟，今天我们有缘。在家靠父母，出外就要靠朋友，……别说开一张证明，就算开十张八张都没有问题，……干杯！”

阿昆开口邀请陆主任喝酒，陆主任立即坐下，阿昆、阿灿轮番敬酒，我们在一旁使劲阿谀奉承，不一会，陆主任的舌头就打结了。世界上千臭万臭，唯独马屁不臭。

如果有人对你敬烟敬酒，把大块的肉食夾给你，还有个漂亮女孩拍着你的肩膀时，你就得为别人两肋插刀啦！

我们其实是虚情假意，而陆主任确实是喝得非常开心。这世界谁也不比谁聪明，陆主任在海南军区特务连当兵也不是白当的。醉，只是因为高兴，他心知我们需要什么。

"多谢阿陆哥鼎力相助，多谢！”

“阿昆，虽然这证明绝对不假，但一路还得小心。"

第二天上午，阿昆和瘦狗到大队部，找陆主任取到了“护身符"。别以为这个当了几年兵的乡下农民不了解情况，广东省几十万上山下乡知青的生存状态，乡下农民不是瞎子看不到，文革虽然把许多人的人性扭曲，但心地善良的人还是占多数。阿陆主任没有拒绝瘦狗留下的那条烟，我认为他不是贪心，他只为我们放心而已，好识做。

几十年后，我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才明白，他这样做叫“侠义”。“侠义”不是人人都具备的啊！

吃过炒饭，我们将"诺亚方舟”(汽车内胎)装进袋子，每人背一个，唯我手上多拿了一条打狗棍。锁门，出村。

与我们送别的，还是两天前在村口迎接我们的狗。

我转身回望。这是珠江三角洲中千百个极普通的自然村中的一个，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地方有个漂亮的名字，叫沙湾。

"阿姐，请问去六溪大石村怎么走？"

离开沙湾村，走上省道公路，我以为会继续坐车，谁知我们很快就离开公路，行走在田基、蕉林、鱼塘边的小路上。

阿灿和阿昆，不时摸出指北针，调整着前进的方向。我抬头望一下太阳，哦，一路向南。沿途有事，一律由阿灿和阿昆出面。督卒，"督"是动词，所以，要行要走。

"四眼仔，为何村子四周写满这么多标语?会不会有事啊？”

"阿莲姐，放心吧，一般偷渡的人都昼伏夜行，那些民兵巡夜时个个都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中午太阳高照时，民兵吃完午饭，个个都休息去啦。"

阿灿叫我跟着阿昆阿莲，走进村里的小卖部，买些食物，顺便讨些开水。见到村屋墙上的黑色大字，写着严防偷渡的警示，看来这里离边防线不远了。

这村子不大，那杂货铺更小，货架上除了几包盲公饼老婆饼外，几乎没有任何食物。70年代的广东乡村，这种小店主要卖油盐酱醋，煤油，蕃薯酒……，因为村民可以在这赊账。

阿昆，阿莲买了几包饼，将水壶灌满后立即离开。我一直站在门前看风。因为，凡是有人的地方，对我们而言都存在危险，大意不得。

"各位，知道农民为什么讨厌知青吗？因为他们总是无端端就偷别人的东西……。”

返回村外甘蔗地与大家会合，看见阿灿正板着脸声色俱厉，原来是黄毛用刀砍了蔗林一条甘蔗被阿灿发现了。督卒路上，切忌偷鸡摸狗。我们只是博命，不是博偷。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因小失大半途夭折的。阿灿，又一次令我肃然起敬。

"灿哥，按地图标尺计算行程，如果不出意外，下午五点左右可以赶到龙湾……"

"四眼仔，听别人说，海里那些鲨鱼条条都非常好色，专咬人的屁股，是吗？”

为免瓜田李下，所有人马上走出蔗林，选了个阴凉角落，开始填胃。

阿灿和阿昆则对立那张手绘地图，左看右看，我知道，做领导不是那么容易的呀。

吃完，顶着烈日继续赶路，中午人少，安全。

整个下午一直在走路，但方向变成向西南移动，大约三点左右，终于见到海了。我见过海，不是这样的颜色。阿灿说，这条是珠江，不过快到珠江口了，广东人喜欢讲水为财。但对我们而言，水就是希望。

"阿哥阿哥，别开枪别开枪啊，我们有边防证的呀！”

我们沿着江边向前走，江风迎面吹来，令人感到非常舒坦。江面上，除了几只正在运送糞肥的小艇，啥也没有，整个世界都显得特别安静。

忽然，我们侧面传来一声大喝，大家立即站住不动，两个荷枪实弹十足像《广东画报》封面的边防民兵。不知从哪里突然跳了出来，用枪指着我们。

"各位小哥，去哪? 干啥？"

"这张证明写得很清楚啦，我们有个同学与村长的儿子结婚，我们过来贺一贺。”

阿灿对我们说了声："别慌，别动”，

然后放下手中的袋子，走了过去，从书包取出阿陆主任今早才开出的那张新证明……。

上山下乡已经五年，有成千上万广州知青插队落户珠江三角洲，这帮农友，经常互相串来串去，乡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阿灿这样滴水不漏地应答。

"阿灿歌，刚才那些民兵是不是冒充的呀？”

"冒充的？你知道世界上最厉害的蛇叫什么蛇吗？叫地头蛇啊，冒充 ！

刚刚才又过了一道盘查，又有人开始废话连篇。阿灿立刻将大家带进蕉林开始整顿，……

我拿着根棍子，低头想，如果日本仔胆敢再打进中国，阿灿一定是东江纵队港九支队的司令员，我会跟着他，上午在香港饮茶食肠粉，下午就进宝安打日本仔……，跟着他打仗不容易死……。

为尽量避开村口路口的盘查，唯有绕道而行。督卒有两大要点：第一别在半路就被抓住；第二别下海之后喂了鲨鱼。阿灿和阿昆在前面走，离我们五六十米，看准看妥，再招手示意我们跟上。

如果有谁把边防民兵都看成吃番薯踩牛屎的土包子，那他定是十足的蠢猪。

边防民兵和边防大军织就一张极其庞大又严密的网，我们在网眼中战战兢兢地穿行，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些地头蛇在边防线上巡逻，熟悉得就像是夜里下床上厕所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天，很快黑了，我们在阿灿手电筒指引下继续前进，用万籁寂静来形容中国的农村大地，实在是太合适了。在黑暗中行走，虽然脚高脚低，但心跳就正常多了。如果灯火明亮不能令我有安全感，那么，我宁可隐入黑暗之中。

大约晚上八九点，走到一个山崖边，阿灿指着山脚下的一个小渔村对我们说：到了。我那悬着的心即时放了下来。走了整整一天，我已经走到脚软，好像只软脚蟹。

我们今晚这个落脚点有非常威的名字，叫"龙湾”。

"阿灿，叫大家到桌子这儿吃饭吧。”

"今晚，大家吃饭，洗澡，睡觉。不要高声说话，不要出门，什么都别问……。"

阿灿敲开一户渔家的门，将我们全部带进屋里，然后介绍屋主丁伯和丁嬸。我看着两位饱经苍桑满面皱纹的慈祥老人，觉得这就是当年打日本侵略者的东江纵队的堡垒户，我即时放心了。阿灿约法三章，要求大家遵守。

“慢慢吃啊，我那锅里还煮着一锅鱼头汤呀"。

阿丁嬸像变戏法，一会就做好了一锅饭，整出一桌海鲜，哇！除了感叹号，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来表达心中的惊叹。

大家一上饭桌就狼吞虎咽。我瞧瞧身旁的阿灿，心想，他与丁伯的关系实在不一般。

饭后一支烟，好过做神仙。我们过足烟瘾后，在阿丁婶厨房后的小天井洗了个澡。走了十几个小时的野路，一身汗水，吃饱饭后又有水洗澡，督卒路上成千上万的偷渡客，除了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外，有几个能有我们这飞机头等舱的待遇啊！

"各位兄弟，世界上有很多事无必要多想，我们唯有见一步，走一步。谋事在人，成事一定在天。”

洗过澡，个个都舒服了。临睡，阿灿告诉大家，龙湾是这次有人接驳的落海点，先乘船，然后自己下海博浪。至于在什么时间，怎样上船，几时实施，全部由丁伯找人安排，我们只需养精畜锐，安心等候就行。……

后来我才知，丁伯与阿灿并不是亲戚关系。丁伯有两个儿子，六二年偷渡过了香港，一直在阿灿父亲那间制衣厂里打工。阿灿的父亲对他们很是关照……。

尽管放心睡吧，神阁上面没有老鼠。

为避免遇见外人，全部人都在神阁上睡觉。举着盏煤油灯，望着阿丁嬸原来供神的地方贴着张大大的毛主席军装像。文革时，这样的图片印了多少亿张，我不知，但家家都有张贴。你有没有信仰我不知，但知摆样子人人都会。

这两天好平静，除了阿丁伯来叫阿灿下阁楼，低声交谈一阵，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至于讲了些啥，除了跟着阿丁伯那只狗，谁都不知，也不问。大家都是头一次“督”，实在不知该怎样“督”。辛亏运气够，每件事都有人帮助安排，实在是太走运了。

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坐在神阁上聊天。后来，黄毛手多多，打开神阁上那个木箱，竟然发现了几本解放前出版的《血滴子》，《黄飞鸿》《陈梦吉》《封神榜》……。

于是，睡在这个神阁上天天看书了。秦始皇焚书坑儒，我未见过。文化大革命烧书，烟尘滚滚之后，竟然重见这些如此四旧的书，我们都欣喜若狂，看来，阿丁伯一定不是文盲，他办事，我放心啦……

第三天，中午吃过饭，阿灿就叫各人检查自己的装备……。丁嬸帮我把阿灿在广州时给我的20元港币以及写有阿灿父亲在香港制衣厂的地址姓名的纸张，用塑料纸包严，然后，缝在我贴身内裤的袋中。望着丁嬸，我想，广东的老奶奶，个个都是这模样的啊！

大家拿齐行装，别出声，别开手电，跟着我和丁伯走。

吃过晚饭，个个收拾好东西坐在厅堂，一声不吭。我看着窗外那天空那么黑，不知为啥，马上就要做人生一次拼搏了，但心跳却好像很平静，一点紧张都没有。广东有40几万知青，别人的命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的命比水还凉，博吧！

送我们出门的，只有丁嬸和她养的那只狗。大家一言不发，但我从丁嬸眼中读到了担忧与关心，别看文革这么疯狂，人性并没有泯灭。

漆黑的是天和地，闪着幽光的是水。我们跟着丁伯的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今晚民兵巡夜，轮到丁伯的两个侄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千万不要说这是迷信。

阿灿，江心有只大船接应你们，一路顺风。

沿着江边走了一段路，一只运粪肥的小艇停在水天一黑的岸边，大家望着丁伯，行注目礼，无言无语(亦无须言语)，大恩不言谢。丁伯把一卷钱塞到船老大手中。托人办事，千万不可要求别人学雷锋，大家出门，都是为了找口饭吃。

上艇后，把搭在肩上的袋子放下，艇家叫我们"全部趴下”。小艇飞驶进入江心后，举起手电对着艘渔船连闪三下，大船那边，也闪灯，闪了三下。哇！真像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面的镜头，为了偷渡，一路折腾，今晚总算有了点小小的刺激。

两船贴近，我们拿上自己的所有物品，从小艇登上了大船，这，就是所谓的驳脚。

我们一上船，立即就有位渔民阿伯将我们全部带入舱底夹层。然后吩咐，无论舱面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揭盖，千万不要出声。接着，船上一片忙碌，船只马达发动……督卒开始海上漂了。底舱夹层里伸手不见五指，阿灿低声说了一句：“开电筒 ”！

瘦狗打开手电筒递给阿灿，借光，我看到这个底舱夹层不但密不透光，而且密不透风。

我们面面相觑，什么都不用问啦，我们现在就十足像只大闸蟹。虽然从督卒第一天始，个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的身临其境时，心中依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我讲不出怕什么。阿灿小声地对大家说：大家什么都别想，调整好呼吸，闭上双眼，抓紧休息。…待到下海搏浪时，个个就唯有唱国际歌啦！

由于船底舱不透风，开船不多久，大家就感到心闷头晕恶心，很快，我们都晕船了。黄毛和阿莲几乎连黄疸都吐出……我们百密一疏，竟然没带晕浪丸。阿灿急忙从包中拿出清凉油，每人都在鼻孔下涂一点，底舱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浓烈的清凉油味刺激得大家泪水直流。

快快快，收拾自己的东西，出来吧！

我们在舱底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凡是能吐的几乎都吐干净了。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抛浪头。

船舱的天窗盖一揭开，一股新鲜空气，一声吆喝:从头顶传来："上来吧，到位啦"！他妈的，我终于能喘一口粗气啦！

收拾好家伙，爬梯出仓，重见天日。

站上甲板，迎着海风，整个人即刻有了精神。没有废话，各自打开带来的袋子，脱下衣服，用凡士林涂满全身，套上海魂衫，再用全力把汽車内胎打足气，绑上条绳……

靠着船帮，阿灿低声吩咐着，把讲过无数次的注意事项讲了又讲。

黑海白浪，好玩不好玩马上就知。我望望大家，个个表情都够镇定。

我代表这么多位兄弟姐妹，多谢各位叔叔伯伯鼎力相助……我们只要有命在，日后必定重报……

渔船在海浪中抛来抛去，船老大齐叔指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灯光，告诉我们，前面就是香港了，他们的船，只能驶到这儿。

阿灿一举手，全体起身，大恩不言谢，无须多语啊！大家跟着齐叔，对着驾驶舱中供奉的神佛跪下，连叩三个响头。此时此刻，我的心有说不出的虔诚。

齐叔举起一个酒壶，叫每人都喝两口：“大海中水寒"。一句就够，多讲也无意义。

阿灿带着阿莲，从船上首先扑向大海，我和黄毛跟着飞身向前，阿昆和瘦狗跟在后面。

下海前，我把眼镜用绳子绑好塞进裤子里。在船上时，并不觉海上的波涛怎么样，人落海中才知：大海竟如此波涛汹涌。

……折腾了这么久，今日，终于人生一博。

（若知后事如何，且看连环画《督卒》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