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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六)磨砺中成长


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
(六)磨砺中成长
黄新原 著
本文目录


  • 第一次定位

  • 痛苦的开端

  • 生活还得继续

  • 他们的不幸

  • 告状风波

  • “盐碱地”上耕耘

  • 各种“学习”

第一次定位

痛苦的开端

经过了“文革”初期的动荡、“复课”前后的张狂,再经过“上山下乡”各种“分流”的匆忙,到了70年代初、中期,5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差不多已经各就其位,迎来了一个暂时的安宁期。大一点儿的,都奔赴了“五湖四海”:“屯垦戍边”、插队、当兵;小一点儿的,又回到了课堂,尽管那课堂并不安静。


不管你那时的处境多么艰难,或你所在的地方多么偏远,但从火车或汽车或马车上一下来,你就在你奔赴的“革命征途”上找到了指定的“战斗岗位”——你就位了。


至此,除极个别情况外,已经没有太多人在大街上“飘儿”了,这时的这群人,除了年龄最小的,已经彻底脱离了少年时代,提前进入了青年期。但这种今天看来短暂的“就位”,在当时根本看不到一点“短暂”的迹象。户口转了,人已离开了家,谁也没指望能有再把户口转回去的奇迹出现;再说,就算转回去,谁给你分工作,你吃什么?于是,很多人都做了“扎根边疆一辈子”的打算。有了这种打算,也就求得了一时的心安。那时的他们,没人谈理想,不是他们智商有问题不富于想像,而是社会根本没给他们提供理想的方向和空间。他们绝大多数文化水平很低,却没有再获取知识的门径,社会当时正处在最不把知识当回事儿的时期。不愿学的,安于现状;愿意学的,不知该学什么。这一时期,除了青年人自然焕发的激情之外,对他们的成长来说,是一个最可怕的“冰冻期”。他们在长身体,却并不长思想,没有气候让他们“发育”思想,没有土壤让他们收获希望。他们就在“文革”的翻云覆雨中,受着愚弄。当着“革命群众”,用国家给他们的、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谋生手段,维持着青春的生命。这一代往日的纯洁孩子,今天的无知青年,信奉着说教,信奉着红色的一切,幻想着自己正在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贡献着力量,如果这能算做他们的“理想”的话。


回想那几年,在我的感觉中,是50多年生命中,最痛的时光:看不到希望,没有前行的动力,不知该向哪里奔。连因参加公社的“批林批孔”运动,而诱发对历史的兴趣、当时被认为同龄人中“很有思想”的朋友珍平,后来都说:“那时没能力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当时的处境,看不到那种混乱只是短暂的历史瞬间。如果能有先见之明,早就不去跟他们起哄搞什么大批判了,趁年轻脑子好使,冬天没活干的时候,埋头多读几本书,肯定比后来再补课强。”

生活还得继续

痛苦归痛苦,生活还得继续,何况他们还都是年轻人,何况这种痛苦大都是多少年后总结自己的“人生”时才品味出来的。而在当时,除了最初阶段的不适应和哭鼻子,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很快又在他们身上焕发出来。他们在多数情况下,又变得很乐观,甚至对自己“工作”的地方产生了感情。几十年后他们又相约着回到这些“埋葬”他们青春的地方,不悔不恨,管这里叫做“第二故乡”。

金羊来到黑龙江兵团。他家有7个孩子,他是老四,上面还有个哥哥在内蒙古插队。这样的情况让他不指着家里会给他什么帮助,所以很安于这里一个月41块8毛6的工资。在兄弟姐妹里,这样的收人算得上“财主”了。开始他在生产连,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他摸摸自己吃得饱饱的肚子,和其他战友一样,守住了自己要收割的六垅麦子,从早上天蒙蒙亮开始,挥动起镰刀。等割到这六垅麦子的尽头时,已经是晚上了。后来他当了连里的通讯员,每天跑路穿林子,收信发信,取文件取报纸。他开始注意到了林间的树上长着猴头蘑菇,他很高兴,见到就摘;同时他还发现旷野的草丛里长满了黄花菜,就是北京过节时每人供应一两的那种。他老实,不利用送信的机会去摘,而是用业余时间。把择好的黄花菜用线一根根穿好晾起来,一点儿一点儿攒。等到每次春节回北京时,他除了给母亲带回一大包猴头蘑菇、黄花菜还不忘给两个妹妹每人几块零花钱。


晓东也在黑龙江兵团。干了3年后,10级干部的父亲,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所以她很安心,逐渐也变得很快乐。她们连队的哈尔滨和天津知青,再加上同来的北京知青,不知道为什么出身不好和家里有“问题”的战友占了大多数,所以没人歧视她。有一天,上面来人了,说黑龙江省军区招待所要在各连招服务员,一要出身好,二要漂亮。晓东对此没理会,她在全连应该算很漂亮的,如今已经50多岁了,仍能透出当年的靓丽(我戏称她“公主”,短信问:“公主怎样?”她便答:“本宫尚好。”)。但因为家里的“问题”没解决,感觉不会被纳人招选的行列;当时全连正修路,她天天打石头。有一天中午吃饭,她正端饭在路上走着,忽然有人通知:“谁谁谁、谁谁谁,到连部开会。”其中也点了她的名。开会没有什么特殊内容,只是领导让与会者谈“上山下乡”的体会。会后她就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又隔了几天,晓东忽然接到通知:“你不要去上工了,收拾行李,出发。”就这样,她被“录取”了。


命运把她从黑龙江省德都县——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十四团十七连,一下给“发”到了省会哈尔滨,应该说是一步登天。她回忆,招待所里有很多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比如白糖,她就整桶整桶买了寄给家里,还寄给哥哥姐姐们。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调动她的日子:1971年7月15日。就在那个招待所,她一干就是8年,直到27岁回到北京。按她的话说:“把一辈子最宝贵的时光全贡献给那儿了。”

珍平在延安插队。最初的日子,他要比金羊和晓东这批“兵团战士”们好过,那种火车走到尽头,前面不知路在何方的失落感,和蚊子、厕所、脏水、烂泥的恐惧感,在这里都没有。有村支书照应着,住的是窑洞。虽然窗户上没有纸,但可以打点儿糊糊,糊上报纸;没有门,但有草帘子。粮食有专门给知青配给的,又有女同学会做饭,他安然度过了“想家期”。大家都相跟着到地里干活。陕北的民风质朴,大部分人对“娃”们很好,尤其是对北京娃。这里有个怪现象,虽然人穷得家家一团破棉絮、一口破锅,但谁只要一张口,都是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当时那里“遍地”都是“没走出去”的老红军战士,他们谈起北京的那些大首长,就像谈论他们的哥们儿和伙计一样,知根知底。


一位当时已经患了肝硬化,挺着一肚子腹水,只能跪在炕上的老汉,自称曾和刘志丹睡过一个窑洞,就是他把牺牲了的陕北红军领袖谢子长用担架抬回老家安葬的。珍平对这块“热土”爱得不行,至今回想起来就流泪。他说,那时知青的粮食都吃完了,就像《血色浪漫》里的钟跃民,眼看就要出去要饭度荒了,是公社书记带了粮食来看他们,不多,一人分下来就几斤,说是公社吃公粮的干部每人凑的。


书记说,先别出去,再忍忍,别给咱党丢脸。就在那时,书记记住了忍着饿凑在窗口看书的珍平,后来把他调到公社去搞“大批判”,从此他能吃饱了。


姬民在同龄人里是幸运儿。他1969年当兵,那年他才16岁。很快他所在的部队就担负了“支左”任务,来到一个国营大厂。指导员把他安排在全是女工的车间,组织学习。姬民问指导员为什么把他分到女工车间,指导员瞪着眼说:“你说为什么?你年龄小,懂吗?”姬民还是没有懂。后来他跟我说这一段时,我深有体会。部队、尤其是野战军连队,晴天一晒被子,军绿的被子上很少没有“地图”的,都是精壮年轻人遗精涂出来的“作品”,战士俗称“跑马”。如果把这群人掺和在女工中,一旦出了问题,就别去完成毛主席交给的“支左”任务了。姬民当时还不太懂“人事儿”,这是指导员的明智选择。姬民很会偷懒,从女工中选出一个管事儿的,把学习记录本交给她,谁发言说什么,都让她记录下来。交代完了,他就跑出去玩了。等晚上,把记录本要来,到连部做汇报,两不耽误。


永生1950年生人,1968年他没有出北京,而是被分到南口的红冶钢厂当了炉前工。无冬历夏,“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自己用大电机焊的直径一米的大风扇,吹着后背,胸前是熊熊的炉火。手里的大板锹抡起来,一锹煤足有二十多斤,被不停地送进料口。如果上早班,他每天从新街口的家骑自行车到西直门,赶早上6点36分的郊区“小票车”,7点36分到南口。

进厂先手举《毛主席语录》向厂门口的毛主席像“早请示”,然后所有同车的人就以百米速度冲向宿舍,换好工作服,然后再冲向车间,这时离8点上班只差三五分钟。如果上中班,是下午4点接班,西直门却只有上午9点36分最后一趟“小票车”,如果坐这趟车,到厂里才不到11点,要等到下午,不仅耗时间,还要在厂里吃一顿饭,浪费饭钱。于是就有一帮住城里的工友,下午1点在德胜门集合,骑车上红冶,最顶风时要骑3个小时。晚上12点一下班,还是这拨儿人,再聚在厂门口,查点人数一个不少,又往回骑。如果哪一个赶不上“大部队”,就没胆量一个人骑夜路。到德胜门,是半夜三点。炉前工每天有两毛钱的高温补助,刨去4个星期天每月有5块4毛钱。重体力劳动需要热量,食堂的红烧肉正好是两毛一份,永生通常买半份儿,再让大师傅“饶”一点儿肉汤,好泡饼吃。反正要把伙食费控制在高温补助的范围之内,尽量不往里搭工资。他觉得很知足,因为他没有下乡,他是独子。他记得有一天,到了厂门口他发现忘了带《毛主席语录》,大吃一惊,没带《语录》就没办法参加“早请示”,在那个年代,后果是什么,谁都知道。一阵慌乱后,他决定和同事借一本,结果没有借到,因为每人只有一本。他只好掉头跑两公里,到火车站小商店又买了一本。


1955年出生的林虹,背着她右派家庭的大包袱,在干校干了几年后,因肝炎回到了北京。那时她家在北京已经没有了房子。还不错,母亲原单位开恩,借给她一间小房。我去过她那间在右安门的小房,筒子楼里的一间,破烂黑暗。性格很阳光的她,当时说:“真讨厌,右派就非得给右安门的房子,左安门不行吗?”后来她被分到了北京一家塑料制品厂。她很爱学习,一心想当会计,跟我开玩笑说:“我的理想,就是将来能弄个桌儿坐坐。”但那个年代,她能当上工人,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儿了。


同样是1955年出生的大雁,应该是50年代出生的人中最幸运的分子,几个哥哥都去了外地,她初中毕业后,二哥指点她:不要上高中了(那时已经有了按比例上高中的机会,而她在班里的表现肯定能上高中),直接申请分配。结果她听了二哥的话,被分到一家工厂。厂子离家骑车只用15分钟,学徒工一个月16块钱工资。她只留3块,其余都交给妈妈。几十年后回想自己的过去,她很后悔,遗憾地说:“我的阅历怎么这么苍白,人家说的那些事儿,我一样也没有经历过,真白活了。”她其实很幸福,在哥哥们的身后,她躲过了本来就不应该属于她们的“那些事儿”,平安度过了青年时代,然后提干、结婚、生子,再过一年多就可以退休了。我劝她:苍白等于平安,平安是福。

刚子是个普通职员的子弟,1956年生人。1973年,他初中毕业,然后到了北京的房山县插队。这种插队如果和只身在外的他的哥哥姐姐比,说不上有多艰苦,至少户口不转,按现在说,拔腿儿就可以回家。但刚子回忆:“说回家,也不是那么好回的。生产队管得严,一天不参加劳动,不光没你的工分,队长就得找上门来教训。那时一天的工值只有2分钱,这2分钱还是挣够10个工分才有,我们知青每天规定只能挣7.5个工分,所以连2分钱也拿不着。记得我插队两年,最后招工回北京时,队里就给了我3块多钱。劳动也苦着呢,平时看水田,早上出门时拿一块饼,戴个破草帽,扛着锹,哪儿水堵了,哪儿跑水了,都得看好了。中午啃块饼,水田里、河沟里的水,用手捞着就喝。


有一回生产队死了头猪,听说是病死的,本来都埋了,晚上知青又偷偷给扒出来,找地儿炖着吃了。生产队长‘见天儿’往女知青房子里跑,给她们布置学习任务’,吓得她们晚上天一擦黑就关门熄灯。”

他们的不幸

为民回忆他在黑龙江兵团的往事。他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个上海知青,家庭出身是恶霸地主。人长得魁梧高大,但天天懒洋洋,无精打采,总说胸疼,不愿意干活。连里有事没事都把他挂上批一顿。他曾请假回上海看病,说是胸膜炎。后来病退回了上海,被分到上海火车站小件寄存处。结了婚,刚有孩子,就查出肺癌,不久就去世了。


谈到死,为民有一段难释的心结,他讲了一个和自己一起去兵团的同学老孟,以及他的死。那是一年的夏收季节,是最忙最累的时期。连里规定,食堂每顿都要有肉,当然不是“纯粹”的炖肉,而是菜里要看得见肉片儿或肉末。当时连里杀了一头猪,一时吃不完的肉,就用绳子吊着挂在井里。


那口井有10多米深,冬天会上冻,取水得用“冰镩子”先凿开冰,才能用辘轳绞上水来。到了夏天,井里的冰并不会全部化掉,有几米井筒上还裹着一截“冰袍”。肉用绳子吊在离水面几米的地方,可以像冰箱一样保鲜不坏。

但有一天,这块肉没拴紧,掉进了水里。司务长找人来捞,老孟应声说“我去”。有人提议给他腰里拴根绳子,他说用不着。他脚踩着辘轳上的水桶,让人把他摇下去。而此时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这只辘轳上的钢筋摇把头一天曾经从辘轳上掉下来过,只是又被草草砸了回去。这样的“隐患”如果是摇一桶水,应该不会显现,但今天却是站上了一个人。几乎还没等“摇”,人、水桶和那截脱开了摇把和木架的辘轳,一下全掉进了井里。上面的人慌了,找来绳子,一头拴上钩子,在水里来回钩,希望万一钩到老孟的衣服,能把他提上来,但钩上来的只有几个往日掉下去没捞上来的水桶,却没钩到人。最后下去了人,等把老孟弄上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为民记得,当时连队卫生员还给老孟打了一针强心剂,但人已经不行了。多年过去,为民始终怀念着他这个死于非命的同学和朋友。1998年8月,就在嫩江、松花江发大水的前后,他们去了当年“战斗”过的地方,为民主要的目的,就是去看看葬在那里的朋友。但由于树林太密,树间长满很深的杂草,他们没有找到他。又过去7年,2005年“五一”,为民和几个战友利用七天长假又去了那里。这次他们找到了:一座孤墓,寂静地立在春天的树林里。当他们再回当年连队的旧址时,那里所有能够勾起往日记忆的东西,几乎荡然无存,唯一还在的,就是那口井。


永生讲到他们红冶钢厂当年发生的一件“尽人皆知”的往事:一个和他同龄的技校生,性格憨厚内向,永生到现在还记得那是张圆脸,大眼睛,中等个儿。那时商店里可以买到气枪。他有一支气枪,拿到厂子里打鸟玩儿,结果一不小心打到了毛主席像。冲毛主席打枪,在现场的目击者没人敢不揭发。结果当然是以最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来处理,他被厂保卫科押了起来,圈了一周。按永生估计是等着公安局来带人。就在这时,那个“罪犯”逃跑了,并爬上了厂里几十米高的烟囱。从此这人即被厂里宣布“失踪”。两年之后,永生所在的车间维修炉子,疏通烟道,在厚厚的烟灰下,发现了一具一点儿都没腐烂的尸体,公安局来辨认,说就是那个“失踪”的人。


晓东又给我讲了一件事,虽然不是“死”的话题,但也很沉重。这位朋友是1954年生人,也就是说,1969年去兵团时,他才只有15岁。刚到兵团,这么一大群孩子,面对艰苦的环境,都惊呆了,急于想向家人和朋友倾诉眼前的现实和感受。这位朋友也不例外,他给远方的同学写信,谈自己的心情。那无非是些对没有想到的恶劣条件的失望。


晓东说,信中好像还谈及身临反修前线却无仗可打的遗憾。很难想像这样年纪的孩子,除了这些,还会写出什么更“叛逆”的内容。信写好了,但连队很长时间没有邮寄手段。想寄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托通讯员带到团部去发;再有一种现在听起来很离奇的办法,就是站在路边,截住一辆过路汽车,把要寄的信或要汇的钱托给素不相识的司机。这些司机都会不辱使命,给你办好。但这位朋友恰好把这封信委托给了一辆军车的司机,而这位司机大概因为信是米饭粒粘的,没粘紧,因而动了好奇心,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心理,竟拆看了这封信,然后把它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交到团部,团里又把它转回连里。

迎接这位朋友的,便是那时常用的打击形式——开批斗大会。这让他很长时间背负重压,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多少年过去,当他和晓东聊起往事时晓东抱怨当时自己因家里的问题第一批没有评上“兵团战士”只混了个“兵团职工”。这位朋友说“那你也没我压力大你忘了那封信的事儿了。”也许因为“故事”的久远已经记不清细节的晓东代为联络这位朋友想进一步聊聊当时的情况却被他婉拒了。


我非常理解这种“躲避”,它让我怀着一种歉意。因为也许这一请求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少年时那份不该承受的痛苦。可以想像一下,怀着一腔青春热情,乍到陌生艰苦的冰天绝域,因为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小事,15岁的孩子遭受了突然而至的打击和孤立,在一个早上,他就成了全连斗争的对象。这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事实上按晓东观察,这么多年来,这种伤害造成的阴影,其实在他身上一直留存着,甚至有时“影响着他对事物的理解和判断。”


关于挨批斗究竟是种什么滋味,能对一个人造成怎样的伤害,我没有感性的认识。但不久前我读到作家肖复兴写的一篇题为《到三队去找老孙》的回忆文章,里面写到他类似的遭遇,我把文章引述一段,应该能作为一种映照:

35年前,1969年的冬天,因为得罪了队上的头头,农场派工作组进驻我们队,查抄我的所有日记和写的所有的诗。那一天收工之后,晚上召开大会,要把我揪出来,和队上那三个“反革命”一勺烩了。这样的舆论在全队已经弥漫开了。


那一天晚上飘起了大雪。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的组长都站在了台上,我知道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硬着头皮强打着精神,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心里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待会儿真的要揪到台上,我会是一种什么狼狈样子,他们会不会也在我的脖子上挂链轨板?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我只好等待着厄运的到来。那一晚,工作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他讲了许多,讲得都让人提心吊胆……


最后肖复兴没有被脖子上挂链轨板(拖拉机履带上的一种金属部件),那是因为他文章中写的“老孙”事先警告过工作组长:“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我立刻就上台去陪斗。”这件事让肖复兴牢牢记了35年,可以想像,他挨批时的紧张和对解救他的人的感激。肖复兴是1947年生人,那年他应该是22岁。22岁的人对这种挨斗的场面都“瑟瑟发抖”,更何况晓东那位15岁的兵团战友呢。


不幸各不相同,那个时代发生的不幸,带着那个时代的特征。说可笑也好,说可悲也罢,都让人有一种难以释怀的凄怆,尤其当这种事情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时候。我下面要讲的,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的亲属们还在。为叙述方便,我给他起了个“笔名”,叫“老松”。其实这笔名也不是我给他起的,是他自己写大字报时用过的。老松长得很精神,乍一看,有点像电影演员张良。他不拘小节,我们的初识是在我家所在的院子每天开往城里的班车上。


一次车很挤,我们正好站在面对面,他冲我友好地一笑,就算认识了。他比我大两岁,初中考上了北大附中。他曾告诉我,中考前,他父亲曾许诺,如果考上了北大附,就给他买一支气枪。他考上了,但父亲的诺言却不兑现。他勤于读书,父亲是个军中的知识分子,藏书不少,但对他看书十分限制。家里除了《毛选》和马恩列斯原著,别的不准他动。他有着罕见的执着和怪异的思考方式。对一些当时我们这个年龄看了都眼晕的书,他能沉静地通读。有时我们会在一起散步,他所谈论的问题,我只能当听众,搭不上半句茬。但隐约能听出一些“离经叛道”的弦外之音。一段时间毛主席号召党内多读马列原著,他把当时很多干部都发的、白色封面、有红色线框的《哥达纲领批判》、《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政治经济学批判》等都拿来读,并大谈体会。他尤其喜欢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谈起那些原始的婚姻状况,眉飞色舞。也许正是因为他沉溺于这些原著而不关心《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和逢人便谈别人根本就不知道的“原著”内容,不少人觉得他有点神经不正常。现在想想,他性格中也确实有神经质的成分,并带着几分“老夫子”的迂阔。

突然有一天传来消息,他被抓了,因为他写了一张大字报,内容大致是对“抓革命、促生产”两者逻辑关系的评价。原文我当然没看到,但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运用“马列原理”来阐释“革命的现实问题”了,据说内容很“反动”。他对“文革”中的“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很拥护,没事就和人辩论,有时还专程上大学里去和留在学校“造反”的大学生辩论。也爱写大字报,每贴出来时(那时只要有贴大字报苇席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贴)就催着我去“欣赏”。他没有去当兵或插队,而是被分到了一家小工厂。不久,他被放了,但却遭到工厂的开除。那个年代被开除,和今天的被“炒鱿鱼”大不一样,那等于脸上被烙上“金印”,是谁也不敢“沾包”靠近的。但按他的家庭情况,保证衣食无虞,应该不成问题。但恰恰是这个普通人看来很可靠的“大后方”却出了问题他父母从他被放出来的那天就宣布,和他断绝一切关系,不承认有他这样一个“反革命”的儿子,不准他回家。这把他推上了绝境。从那时起,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曾找过我,我怀着很矛盾的心情给了他一点儿钱,他就又消失了。这件事我父母曾经有过议论:“孩子有问题,可以教育嘛,轰出去让他怎么生活?”母亲生气地说,“他爸爸绝情,他妈也不要儿子?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他是不是“亲生的”,只要见过他和他父亲的人,都会毫不怀疑,父子面貌之相像,就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在“文革”初期,一些儿女因为搞不懂父母的“问题”又怀着一腔革命热情一时和“资本家”或“反革命”父母“划清界限”的不在少数但因为儿子有“问题”而如此决绝地划清界限的父母可说是闻所未闻。他从那次消失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听说他后来去了外地。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

告状风波

话题再回到当时社会和家长都关注的“上山下乡”知青身上。上面说到,在70年代初期,兵团的知青渡过了适应期,逐渐走入了正轨。他们不缺吃,不缺喝,不缺钱,缺的只是亲情和家庭的温暖。但插队知青却大不一样,他们面临的境况要复杂得多,最重要的是基本生活条件的恶劣:口粮难以为继,国家的政策性补助,只是开始“安家”时有一点,后来就完全断绝了。知青混在农民中间,以挣工分为生,年终结算,往往是负数,反而欠生产队的钱和粮。这样的局面让插队知青的家长极为忧虑,孩子的衣服和副食,很多都要从家里寄往农村。家长的负担,也是沉重的。

就在这样的形势下,1972年发生了一件全国闻名的事件:一位叫李庆霖的福建莆田县小学教员,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备述插队知青当时的窘迫处境。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行动,弄不好就要身家俱毁。因为“上山下乡”是毛泽东倡导的,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你敢与“上山下乡”的“英明决策”唱反调,给“文化大革命”抹黑,那都是掉头的罪过。但信无论当时还是今天读来,都不失为一篇振聋发聩的文字,我把它引在这里,让当时在报刊上读到过、并肯定“过目不忘”的同龄人重温一下:

尊敬的毛主席:

首先,我向您老人家问好。我是个农村小学教员,家住福建省莆田县城厢镇。家庭成分是贫民。我的教员生涯已有20多个寒暑了。


我有个孩子,叫李良模,是一个1968年的初中毕业生。1969年,他听从您老人家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教导,然报名上山下乡。经政府分配在莆田县山区荻芦公社水办大队插队落户务农。在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头11个月里,他的口粮是由国家供应的,每个月定量37斤,生活费是由国家发给的,每个月8块钱,除了医药费和日常生活中下饭需要的菜金是由知青家长掏腰包外,这个生活待遇在当时,对维持个人在山区的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用,是可以过得去的。


当国家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口粮供应和生活费发给断绝,孩子在山区劳动,和贫下中农一起分粮后,一连串的困难问题便产生了。首先是分得的口粮年年不够吃,每一个年头里都要有半年或更多一些日子要跑回家吃黑市粮过日子。在最好的年景里,一年早晚两季总共能分到湿杂稻谷200来斤,外加二三百斤鲜地瓜和10斤左右的小麦,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粮了。那200来斤的湿杂稻谷,经晒干扬净后,只能有100多斤。这么少的口粮要孩子在重体力劳动中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无论如何是无法办到的。况且孩子在年轻力壮时期,更是会吃饭的。


在山区,孩子终年参加农业劳动,不但口粮不够吃,而且从来不见分红,没有一分钱的劳动收入。下饭的菜吃光了,没有钱去再买;衣裤在劳动中磨破了,也没有钱去添置新的,病倒了,连个钱请医生看病都没有。其他如日常生活需用的开销,更是没钱支付。从1969年起直迄于今,孩子在山区务农以来,他生活中的一切花费都得依靠家里支持。


说来见笑,他风里来,雨里去辛劳种地,头发长了,连个理发的钱都挣不到。此外,他从上山下乡的第一天起,直到现在,一直没有房子住宿,一直是借住当地贫下中农的房子。目前,房东正准备给自己的孩子办喜事,早已露出口风,要借房住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另找住所。看来,孩子在山区,不仅生活上困难,而且连个歇息的地方也成问题。


毛主席:您老人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完全拥护,叫我把孩子送到山区去务农,我没意见。可是,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口粮问题,生活中的吃油用菜问题、穿衣问题、疾病问题、住房问题,学习问题以及一切日常生活问题,党和国家应当给予一定的照顾,好让孩子在山区得以安心务农。


现在,如上述的许多实际困难问题,有关单位都不去过涸问,完全置之不理,都要由我这当家长的自行解决,这怎么能行呀。有朝一日,当我见阎王去,孩子失去家庭支持后,那他将要如何活下去我真担心。今年冬,我的另一个孩子又将初中毕业了,如果过不了明春的升学关,是否再打发他上山下乡呢?前车可鉴,我真不敢去想它。在我们这里已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一部分人并不好好劳动,并不认真磨炼自己,并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却倚仗他们的亲友在社会上的政治势力,拉关系,走后门,都先后优先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完成了货真价实的下乡镀金的历史过程。有不少在我们地方上执掌大权的革命干部的子女和亲友,纵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们赶时髦上山下乡才没几天,就被“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的需要”调用出去,说是革命干部的子女优先安排工作,国家早有明文规定。这么一来,单剩下我这号农村小学教员的子女,在政治上没有靠山,又完全举目无亲,就自然得不到“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的需要”而加以调用了,唯一的资格是一辈子在农村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而已。


面对我们这里当今社会走后门成风,任人唯亲的现实,我并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怪我自已不争气。我认为,我的孩子走上山下乡务农的道路是走对了。我们小城镇的孩子,平常少和农村社会接触,长大了让其到农村去经风雨和见世面,以增长做人的才干,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当孩子在务农实践中碰到的许多个人能力解决不了的实际困难问题,我要求国家能尽快地给予应有的合理解决,让孩子能有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可走,我想,该不至于是无理取闹的苛刻要求吧。


毛主席:我深知您老人家的工作是够忙的,是没有时间来处理我所说的事。可是,我在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艰难窘境中,只好大胆地冒昧地写信来北京“告御状”了,真是不该之至。


谨此敬颂

大安


福建省莆田县城郊公社下林小学

李庆霖敬上

1972年12月20日

读着这封信,我深为这位“草根”教师的胆识所折服。这篇“御状”告上去,上面说了那么多大实话,话锋所刺,直指“上山下乡”这事物本身。语言之犀利,完全是在质问。记得当年父亲说:“这人有胆量。”我当时的感觉是:“有那么严重吗?”这种“捋虎须”的行为,不唯没有被怪罪,而且有了喜讯。信寄出后4个月,毛泽东回信了。不光回信,还随信寄去自己的稿费300元。


回信是这样写的:

李庆霖同志

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毛泽东

1973年4月25日

当年看过《人民日报》对这件事报道的人,都会记得对领袖的热爱感激之情:“毛主席不愧是人民的贴心人。”黄禹康在《党史纵览》上记述了李庆霖写信后的情况。


5月6日,邮递员给李庆霖送来一封信,是牛皮纸大信封,上面印着“中共中央办公厅”红色字样。他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自己那封信的回信了。他哆哆嗦嚓地将几页信纸展开,头页是毛主席复信的打印件(毛回信的原件留存中共中央办公厅档案室),李庆霖将毛主席的复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泪流满面。他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毛主席的回信,第二天傍晚,李庆霖才清醒过来,找到莆田县委大院,将毛主席的回信给县委书记刘功看。他心想这下好了,毛主席说统筹解决知青问题。他为打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而不安,但同时也担心就自己那一封信,全国几百万知识青年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5月10日,李庆霖收到毛主席寄给他的300元钱,莆田县城厢镇的邻里们闻讯后来到居仁巷15号的李家,争相抚摸用大红绸挂在屋梁上的300元钱,叮嘱李庆霖:“这是毛主席送来的钱,不能乱花,要用红纸包好传给子孙后代。”李庆霖立刻将300元钱存入银行,从那以后一直舍不得取出来用,现如今也只是每年去取一次利息。


毛主席的复信传到莆田县城,广大下乡知青及其家长们奔走相告,欢呼伟大领袖毛主席时时刻刻和人民群众心连心。就在毛泽东给李庆霖复信后的第二天,周恩来主持召开会议,专门讨论知青问题,并将毛泽东给李庆霖复信印发全国。6月22日至8月7日,国务院又相继召开了全国知青“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在中央领导的高度关注下,各地痛下决心,相继解决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中存在的一些突出问题。单就这样的结果,历史地看,李庆霖的“为民请命”就功高至伟。也单就这一点,全国知青都忘不了他的“恩惠”。

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些去武夷山旅游的北京、上海知青,听说李庆霖就住在附近服刑(一个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人,在那个年代身不由己地上了“四人帮”的贼船,1975年被选举参加四届人大并任常务委员,1976年6月,任国务院知青工作领导小组成员。1977年被逮捕,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1994年3月提前出狱),纷纷买了水果、糕点,走十几里山路,专程去探望他。这些不同年龄、职业的知青像亲人般围着他,说起当年因为他给毛主席写的那封信,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他们希望李庆霖保重身体,早日恢复自由。

“盐碱地”上耕耘

然而,生物的进化规律,没有被那个混乱的时代阻挡。50年代出生的人,在那种恶劣无助的环境中,仍然怀着年轻人特有的进取心,后来有一句名言,叫做:“在黑暗中摸索”。他们中的不少人,就像溺水者一样,挣扎着,努力把脖子撑出水面。希望能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学到些什么。尽力去丰富自己,不让自己的思想彻底干涸。当时没有条件供他们在进取的路上自由发展和选择,他们就像一棵棵山崖上的小树,只能利用自己近处能得到的那点阳光、水分去营养自己,在与恶劣天气的抗争中,让自己尽量向直向高的方向成长。


他们想趁着年轻学点本事。可学什么呢?

文学活动

那时的年轻人,衡量朋友或评价他人,如果是高标准,必须有一条,就是要爱读书,不论爱读什么书都行。但如老松那样读书读得最后丢了工作的人,究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所读的书,或者说所能读得进去的书,通常还是可读性较强的文学书,所以当时有些读过几本书的人,如果你问他有什么爱好,他会毫不自惭地说:“爱好文学”。进人70年代,那些前几年乱的时候“玩儿书”的孩子,如果没有太严重的生活干扰,大多还保留着以前的爱好。社会的相对平静,使一些书也从各个角落“重出江湖”,更多地流动在年轻人手里。撬图书馆偷书的事儿少了,因为参加造反的图书管理人员大多已回单位“闹革命”,各就其位,管控严多了。年轻人读书的偏好也因各自的兴趣爱好有了各种分流。有的爱读小说,有的爱读诗歌,有的沉浸在古文中。因为上层”发动的大批判每一“波次”都转换不同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所以相关的历史参考书不仅从图书馆的书库回到了阅览室还为供大批判“有选择”地重印了一批书。比如批判《水浒》时就专印了一批“七十回本”。有了书有了读书的欲望知识“见长”的一些“文学青年”于是开始了一种“奢侈”的探求——尝试文学创作。这种尝试成本很低不需要任何条件用不着投入钱去购置什么“设备”只要有写字的纸(稿纸当时5毛钱一沓一般人用不起)和一个脑袋。而且不受工作性质和地域的限制无论在黑龙江、云南还是在北京、上海。但这种尝试风险也很大经常需要处在半地下状态。因为除了“八个样板戏”和《红楼梦》、《艳阳天》等书之外严格地说如果遇上一个“左”的领导或同事,发现你在读“禁书”,那就要受到警告或揭发。一旦如果发现你在写点什么,而写的又不是领导交给你的写批判稿之类的任务,那肯定是要被怀疑和询问的。尤其像《九级浪》、《当芙蓉花盛开的时候》、《第二次握手》这些当时手抄的“反动流氓书”经常被从一些同龄人的家里抄出来,从而导致他们被“带走”。一些“阶级斗争”观念强,对青年“政治思想动向”抓得紧的单位,就会因这些“案子”的被通报,而时不时地敲打一下虽然不淘气,但爱读书,“思想不简单”的某些青年,出于“爱护”,警告他们小心“前车之鉴”。在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漏出一点这方面的形迹。


朋友老钱回忆他的一位同事,中午工休时在车间的案子上写小说,题材是民国时期,河北某地发大水背景下的灾难故事。当时那是很大胆、很新鲜的事儿,引来厂里很多年轻人的佩服和赞叹。但不久,厂政工组找他谈话,并通报各车间,说他在“炮制”封资修毒草,其中描写地主婆“莲藕似的大白胳膊”,是在搞反动色情宣传,企图毒害青年。最后他被全厂批斗,弄得女青工看见他,就像看见流氓似的,躲着走。


关于学习创作,起步很早的朋友老钱,回忆当年的感受:

当时身边的一些朋友,从互相“串书”而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沙龙,常在一起大谈对共同读过的作品的读后感。一段时间后,在这个沙龙里又孕育出一个沙龙,开始探讨、交流文学创作体会。最初大家都羞于说自己在写东西,觉得那是自不量力的事情。后来发现都有这种渴求,直爽一些的人,就不瞒着了,拿出自己的作品,让大家品评。这些作品有诗歌、小说,甚至还有剧本。那时思想单纯、浅薄,但热情很高。有时会陷入迷茫——到底应该写些什么呢?什么作品才是革命的?当时这个圈子里没人写爱情,一是因为年纪小,没有生活,二是从观念上就认为写那种东西肯定是不健康、不革命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写战斗故事最好,又革命,又可以投稿,投稿当然就有可能发表。但却没有生活。


其中有两个部队子弟,条件便利,守着打过仗的父亲。就缠着父亲讲战斗故事、然后把这些故事做些文学加工,写出来的东西很生动,大家读得津津有味。但又有人说,这不叫文学作品,只能叫故事。里面没有过得硬的英雄人物,而且流血牺牲也不多,场面不壮烈。当时这个小圈子里的成员,大一点儿的二十出头,小一点儿的,还正上中学。写东西快,“产量”很高,但真正够得上“起码水平”的作品都很少。当时没人指导,年纪大的人,谁也不敢指导这种活动,整个小圈子都处于半地下状态。这些人现在想来幼稚得可笑,文学理论几乎是空白,甚至对诸如文学的虚构是怎么回事,都闹不清。大家为《林海雪原》里白茹这个人物是真是假争论不休,因为传说曲波的妻子长得并不漂亮,根本不像书里形容得那么美丽动人。既然少剑波就是曲波,那白茹就是曲波的妻子,明明不漂亮,为什么要虛构成很漂亮?但不管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下,大家很认真地写作,也很认真地思考一些事情,尽管幼稚,但对文学的真诚却毋庸置疑。


说起这些“地下”文学青年的执着与真诚,让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比我小,是我弟弟的同学,1956年生人。他们这个年龄,当时已经以按一定比例上高中的,他混了个高中毕业。毕业后,大部分学生也没逃过插队的命运,不过不是去边疆,而是去京郊各县。毕业生中,出路最好的,还是当兵。毕业那年,正好有一个二炮部队在他们学校招兵,恰恰因他的体格出众,家庭过硬,被招兵的看中,非要招他不可。


可他就是不愿意去。所有的人都不明白:这小子是不是脑子里什么地方搭错了弦,这么好的事儿,别人争都争不来,他为什么不想去。只有我弟弟了解他,后来告诉我,这家伙那时正着迷搞创作,想学浩然,去插队体验农村生活,将来要写出一部《艳阳天》式的小说。最后招兵的也是死不罢休,跑到他家去做他父母的工作,才把他硬拉走了。


聊到当年的创作,朋友老车笑谈当年自己的一段“文坛”掌故。他写的第一篇小说,名字叫《丁勤苗牡》。写一个住院的小战士,高烧不退,还闹情绪。原因是父亲早逝,一个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个病重的母亲,所以不安心在部队,想复员回家。同屋住了一位病友,是个政委,用自己的战斗经历为小战士做思想工作,正确对待革命和家庭问题。最后小战士的思想问题解决了。出院前,接到一封他妈妈的来信,才知道政委瞒着他给他家寄去了钱。老车把已经发黄的原稿拿给我看。作品各方面都很幼稚,光那政委的长相就形容了两千字。但“掌故”并不在这作品本身,而在老车把这篇东西投给了《解放军文艺》。结果当然是退稿,并附有一封编辑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车×同志:


来稿收阅,谢谢你对刊物的支持|总的来看,《丁勤苗壮》的语言、故事情节、作品结构都比较好,有一定的基础。主要的问题是取材和表现的主题太差,没有写出矛盾冲突。没有矛盾冲突的作品,政治上是有害的,艺术上是低能的。附带说明一下,我们每天要处理的稿件很多,一般情况下,没有多大修改价值的作品,只是附便笺退回,请原谅。

这封信的时间是1974年4月26日。那年老车19岁故事是他当兵住院时编出来的。通常情况下每个人对自己的处女作都会很偏爱但同时也会很自卑。那个年代向文艺刊物投稿是很大胆的事情因为年轻而迷茫的作者在没人指导没人鼓励的情况下能生出投稿的念头对自尊心和自信心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而这时如果面临退稿也无疑会遭受沉重的打击。老车自嘲地说“那时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自信看到退稿和编辑的信竟一点也不觉悟。不仅没有去虚心检讨一下自己的不足却招来一股火气觉得自己的东西没有那么有害’和‘低能’。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解放军文艺》正选载管桦的长篇小说《将军河》我根本不知道管桦是谁便把自己的东西和他比较觉得自己写得一点也不比他差。为什么他的小说能发我的就退稿?


很不服气。但也没办法。赌气从此不写了。但到了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很多东西拨乱反正,我又想起了那篇稿子:会不会当时《解放军文艺》的编辑太‘左’,或者‘不识货’,而让我‘蒙冤’呢?于是我再一次把那篇稿子寄给了《解放军文艺》,并附了1974年编辑的《解放军文艺》的那封信和自己写的一封很严厉的批评信,信上说你们当时不用这稿子,是不是受了四人帮’的影响云云。结果很快,稿子又给退回来了,并又附了编辑的一封回信。”老车是把前后两封信保存在一起的,所以后一封编辑回信我也看到了:

×同志:(未冠姓,显得很亲切)


来稿看了,经研究不准备用了,感谢您的支持。将作品退您处理。


关于七四年的那封复信,是一位帮助工作的战士作者写的,有错误,责任由我们承担。因我们人手少,(小说组仅三人)经常抽调些业余作者来帮助审稿(初稿),由于缺乏帮助教育,在回答作者时,提出问题或态度上往往欠妥。特向您道歉。希望今后继续为我们撰稿。要求多反映今天的大好形势,地方题材的作品也一样欢迎(第四期我们就发了两篇地方作品)。敬礼


小说组,3月24日

这就是老车的“文坛掌故”。


我调侃老车:“你脸皮也真够厚的,就那破玩艺儿,现一次眼还不够,还非要现第二次。”


老车颇有感慨。说:“我真是怀念那个年代。不管怎么说,那时人有激情,很真诚。那份真诚,自己都能把自己感动了。我是有点缺乏自知之明,今天看看写的那东西,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但我可不敢嘲笑青春,当年我可比现在圣洁多了,那时眼前也比现在干净多了。


现在倒是能发小说了,可还有人看吗?如果那时能发一篇,恨不能全国的人都能看到,因为全国就那几份杂志,那含金量该有多高。”


老车给我带来一篇他保存的“科幻诗”,题目叫《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地球》。是个当时和自己一块儿“玩儿写作”的小伙伴写的,老车说那孩子当时还在上高中,但很有点灵气。诗写于1975年,我把它节选几段,看看50年代出生的青年,当时是个什么水平:

整整10个月的海王星探险,/我归来时已经是2021年的春天。/望着欢迎的人群和花束,/队员们个个都笑容满面/我在考虑自己的事情,想着我两个月的假期,/该到哪里去消遣。


应该先去北京回家看看,/再去探望阔别已久的故乡延安,/那里是中国革命的圣地,/她也是世界大同的摇篮。/最后去的地方最重要,/要去看一看亲密战友的墓地,/它坐落在本洲岛的富士山前。


在大海上,/在登船的第一天傍晚,/我走出舱外,/踏上金质的甲板。/逐渐地、逐渐地我陷入沉思,/我想啊,想啊…/我想着如今的世界,/但我想得更多的是十年以前。/那时,这枚星球,正经历着第三次世界大战。


原子弹的硝烟弥漫,/核武器的烈焰蔽天。/战争摧残下的生灵啊,尸横枕野,/何止成千累万。/全世界的国家都卷入了战争,/因为这是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最后决战。/当时我所在的中国是社会主义的首领,/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10亿中国人民,站在世界“奴隶”们的最前面。/我也同样参加了这场战争,/我那时是中国军队中的一员。/离别了家乡走遍了世界,/下决心不解放全人类,/决不家还。


我走过了十字军东征的道路,/我登上过拿破仑曾徒步过的阿尔卑斯峰巅。/我们的部队摧毁了矗立整世纪的柏林墙,/也曾瞻仰过马克思经常散步的梅特兰公园。/印地安人给我们做过行军向导,/我永远也忘不了,/解放了的南非黑奴是怎样狂欢。


这场战争整整进行了10年,/这场战争给人类带来了多大灾难。整个地球变成了一片焦土,刽子手们放的火无处不在点燃。


太阳冲破了地平线,/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看呀,那边几个早起的小鬼,多么天真烂漫,/瞧,晒台上的两位老人又是多么悠闲。


啊!/共产主义社会是多么美好,/东升的旭日啊,又红又圆。/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望无边,/春天的晨风是多么温暖。/这,就是我们居住的大同世界,/这,就是我们前辈和先烈所盼望和理想的一天。

几十年之后,对于这样的题材和水平,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心里有一股酸楚,又有一股自豪。盐碱地上耕作的青年,他们当年真诚甚至快乐,今天他们成熟了,或者说老了,对当年他们心中的“共产主义理想”,能说儿点什么呢?

各种“学习”

一位小我两岁的朋友平军,1978年考入北京一所很著名的大学。他跟我讲了他刚入学时受的一次“刺激”。一次下课,他和一位同学在走廊上溜达,隔壁教室就是同年级的英语师资班,正赶上也下课。这个班几乎全是应届高中毕业生,都是英语尖子。平军的这位同学走过去和这些“尖子”用英语搭讪,流利从容。对方也因为本班之外竟出现了如此高水平的老大哥而不敢怠慢,彼此聊在了一起。而平军站在旁边,一头雾水,惊讶加惭愧,勾起他强烈的学外语欲望,30年后,他也成了一个外语水平很高的人。过来人都知道,恢复高考后,77、78两届大学生当时的入学考试,外语分占很小比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刚恢复高考,考生外语水平高的是极个别人,尤其69、70届的初中生,绝大多数都是外语“文盲”。平军这位同学的外语高考成绩竟高达97分。


据平军说,他这位同学几乎没有任何学外语的便利条件,只是凭着兴趣和韧性。他是1954年生人,没有下乡,被分在一家小工厂。当时的社会,对年轻人学外语,其“容忍度”还不如文学创作,动辄就有人向“里通外国”的方向去想像。那时因为已经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一些大学里也开了外语课,只要是不当班,他就到学校去“蹭课”。在课上,他的发言踊跃程度超过了在校生。他兜里永远装着两本《毛主席语录》,一本中文的,一本英文的。那本英文《毛主席语录》,原来的封皮,只是红色而没有毛主席像,他特意换上一个有头像的,以免引起别人误会。


他刻苦学习英语“毛著”——“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总没有错吧。但有一次他还是被人“汇报”上去,揭发他收听敌台。但厂里的书记不错,把这事儿给压下了。他说,《毛主席语录》里的单词后来他全都背得很熟,他外语的底子是靠《毛主席语录》起家的。


我一位战友继发,当兵复员后,也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厂里在青工集体宿舍给了他一个床位。那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一排排住着单身汉和带家属的老职工。在继发宿舍的隔壁,住着一位老工人,都叫他王师傅,老实本分。青工们有时晚上没开水了,就去他家要一点儿。有时他烧的开水自家暖瓶装不完,也上门问青工们需不需要,然后给他们灌上。王师傅有个儿子,比继发小个二三岁的样子,重度小儿麻痹,出门拄着双拐,青工都叫他小王。他没有班上,不爱说话。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屋外空地上摔泥巴,那一看就知道,是小时候常玩儿的胶泥。开始继发没在意他摔泥做什么。有一天他感冒了,下午请假在宿舍休息,一觉醒来觉得该吃药了,便去隔壁讨杯开水。敲门后,应声的是小王,说:“水在桌上,您自已倒。”但眼前的情景让继发没有去倒水,他被惊住了。只见小王正在一只自制的木台前聚精会神地塑着一尊人像。人像是外国人,神情刚毅,面部线条像刀砍的一样坚硬。

小王站着,腋下夹着双拐,一手拿着一根有机玻璃的雕塑工具,手攥着一团胶泥,正往塑像的披肩长发上补料。继发“呀”的一声,说“你还有这两下子,这塑的是谁呀?”小王腼腆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像这个,也像那个,你看像普希金吗,但眼神不像。我是瞎玩儿。”继发知道那是客气或者搪塞,那决不是瞎玩儿,是认真的爱好。


肯定倾注着他很多心血,不然“玩儿”不到这种水平。继发问,你是怎么学的,回答很简单:“琢磨呗。”继发不由升起一股敬意,心里大呼:“你看人家!”从那以后,继发格外关注小王。后来通过王师傅得知,小王的爱好是小时候在少年宫开始的,“文革”中一直都没有放下。


不能“上山下乡”,分工作也没单位接收,就只能在家闲待着,所以天天“弄泥巴”。他能在英雄纪念碑前一坐一天,呆看那浮雕。如果找到一本雕塑的画册,他就比着做。他曾到贴满大字报的中央美院,带着一件自己塑的“泥人”,一间屋一间屋地串,遇见教师模样的人,就拿出“泥人”给人家看,但多半的人都躲着他,只有一个老头儿偷偷塞给他一个纸包,说:“快走吧。”出门后,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件他叫不出名来的塑像,但一看就知道是高手的作品。这件东西成了小王的镇宅之宝,王师傅说,光摹仿它,用的泥就不下几十车。

卫东一听就是后改的名,原名叫津宝,我的战友。比我大一岁,军龄却比我长好几年。他应该说是我周围穿军装的同龄人里最有才的一个。当兵几年后,他被抽调到团政治处报道组,后来又被抽到师政治部报道组,专门给《空军报》和《解放军报》写消息。在我们部队,可是小有名气。但不长时间后,他就已经不满足于发表那些反映部队大批判、学毛著等内容的“豆腐块”文章。他当时条件很优越,除了下连队采访和有时突击稿子之外,时间上很灵活。他回忆,当时的师政治部主任,是个真正有胆有识有思想的政治工作老干部,曾在一次私下谈话中恳切地教育他。那次谈话中有一句他记得最清楚,就是“要想真正提高自己,就得多读书,甚至多背书。”从此他抓紧一切时间读书,抓住一切机会买书,抓住一切机会借书。他借着“批孔老二”的机会,声言要了解“孔丘”的言行,才能“有的放矢”,竟通背了《论语》、《孟子》;后来“评法批儒”,他由读《盐铁论》,又对历史大感兴趣。趁到北京出差的机会,到我家向父亲借《史记》,父亲很犹豫,但还是借给了他。那套书当时一般人看着都眼晕,但他却从头到尾啃下来,并大呼:“原来历史是这样的呀!”他读《古文观止》,读《昭明文选》,读《说文解字》,甚至读不知哪儿弄来的《尺牍大全》。在兵营里读这些书,通常是会招来非议和限制的,但主任护着他,说他研究《孙子兵法》,是在为批林彪“准备炮弹”,“多看点儿参考书,才能批得深批得透嘛。”他积极的工作态度、发表文章的业绩、谨慎的言行和良好的人缘,给他创造了读书的条件。他对我说:“我没别的奢求,只要能让我安静地读书。”功夫当然不负苦心人,水平在没有“奢求”中积攒提高。最终他在恢复高考后穿着军装走进了大学。那时穿军装进大学的“真正”大学生,比工农兵学员中的“兵”,要值钱多了。


从20世纪90年代初,我迷上了古董收藏。在这个圈子里,一位称得上我师傅的朋友,对字画、瓷器、玉器等给了我很多指导,但他只比我大一岁。我曾给某报纸的专栏写文章,大声疾呼,古董收藏“水很深”,“下水”之前,绝对需要有一位师傅领路。这一“论断”即出于我得益于师傅的切身体会。而我这位师傅,在“文革”中,恨不能从“破四旧”开始,就不怕死地迷上了古董和附着在它们身上的古代文化。他有一个先天的优势,就是有一个好的出身,家长是社会最底层穷苦劳动者。

当时的“四旧”,被红卫兵们大肆摧残破坏。他回忆才十几岁的他,在一次逛颐和园时,看到厚厚一层书画被踩在脚下。他顺手拿起一张,虽然已是泡过水的古画,但一股华美之气却向他袭来。他于是大胆藏起了这幅画。从此他便留心搜求被抄家的人没有烧尽的书画。最后他找到一个窍门,到废品站去扒废纸。他研究它们,学着认上面的款识,记款识上的人名。从纸上的画,他又迷上瓷器上的画,进而迷上瓷器。初中毕业后,他留在了北京。他所有的节假日和休息日,都泡在各委托商店门口。有谁要往里送瓷器,他就上前悄悄问句:“卖吗?我多给点。”那时一只“五百件”的大瓷瓶,不管是乾隆年的还是光绪年的,送委托商店只给5块钱。他的工资,除了吃饭,都买了瓷器和画。边买,边向人请教。他认识了一个也总在委托商店门前“趴”着的老头儿,那一看就是位饱学的高人。从老头儿那里,他学会了鉴定各代瓷器,学会了辨识明清各画派画家的风格。由这些研究,他尝到了无知的苦处,他开始找书看,开始练毛笔字,开始学着画画。有一次他拦住一辆装满宣纸的三轮车那是要往废品站卖废纸的6块钱他买下了这车宣纸开始临摹手中的画。他自己都不意识这种爱好为他带来了多少好处。不仅他被这些固体的文化精华熏出了一身儒雅之气练出一手好字好画。到了今天他所存的那些东西成了价值巨万的财富。当然这是历史发展玉成了他而并非几十年前就有什么发财的先见之明。他的“觉”只是他想学点什么想用这种爱好“填补”这一代青年共有的空虚。

朋友连江说起一个叫国柱的青工,那是他的朋友,对国柱他很佩服:

我们厂是个科学院下属的实验厂,有实验、维修和制造多种功能。因为设备当时还算先进,在那个年代也时不时会有科研院、所来定制配件。厂里有那么几个青工,一门心思学技术,只认“有了技术,到哪儿都能吃饭”的老理儿。他们干活没的说,但不少人批评他们走“白专道路”。每逢开批判大会,他们不是迟到就是请假。一问他们“儒家、法家”都是谁,“梁效”是干什么的,他们睁着莫名其妙的眼睛答不出来。他们不关心“政治”,对时髦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唯心论和机械唯物论”的讨论不感兴趣。他们和那些同厂的、专背中共“九大”中央委员、各省“革委会”主任和十大军区司令员、政委名单的青工不一样,只知道闷头干活。国柱就是其中之一。他真是个干活儿的好坯子,学技术天生就有一种灵性。进厂先学的是钳工,机加工一有空床子,他也去试一把。后来又改行当电工,主管厂里的强电维修。屁股后面整天挎着牛皮工具袋。平时下个电机,装个电柜,手脚利索。不光强电,对弱电他也感兴趣,经常往仪表车间跑。对可控硅、半导体这些控制系统,只要有活儿,主动申请,加班加点,兴致盎然。几年下来,他原来的师傅已经只是个名分,再也教不了他什么了。也就在这时,一个研究所来订制一批配件,他认识了一位“跑现场”的工程师,当时好像还戴着什么“帽子”,不然也不会那么大岁数还跑现场。国柱一眼就看出那是个有学问的人,只要他来,国柱就凑上去搭话,问这问那。慢慢的,俩人熟了,真像是又认了个“新师傅”。国柱给他到食堂打饭,下班骑车带他回家。


从此国柱开始看书,“新师傅”教他物理、电学,教他控制理论。总之,国柱感兴趣的东西,都是这位“新师傅”在理论上给他开蒙。后来由于国柱的多能,“新师傅”他们承担的科研项目竟来厂里借调他。那时只要“革命需要”,上级批准,厂里没理由阻拦。国柱一离开就是半年多。其间听说“新师傅”的单位因他的出色工作,曾建议厂里推荐他当工农兵学员,但终究不是上下级单位,厂里没有考虑。按说他这样的多面手,只要有机会上个学,进一步学习深造,一定能派上大用场。但国柱天生就是个干活儿的坯子,直到今天,他还在厂里,是顶尖的高级技工。这种“宝贝",今天奇缺,不少地方出高薪聘他,但已经五十多了,他不愿再挪地方,很安然地守着他的厂子,带着徒弟,干着交给他的活儿。


学创作、学外语、学艺术、学历史、学技术……应该说,今天年轻人有兴趣涉足的领域,那时都有人尝试。所不同的是,他们缺乏专业教育,缺乏自由追求的大环境。但决不缺乏热情。

50年代出生的人,今天每当回忆当初,总会有人觉得时代对不住自己:蹉跎了青春,吃尽了苦头。但如果看看以上这些人和事,会不会有某种领悟。凡事回头想,当“事后诸葛亮”,大家都会很“聪明”。“自己经历了那样一段没有文化,没有选择的年月,和今天的年轻人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在当时,年轻的你,不可能想到能和今天做对比,你会觉得生活本来就应该是那样,会接受那样的社会现实,并在那种“土壤”中生活、成长。但只要你有一颗健康向上的心,只要努力,无论你处在哪个时代,总能找到成长所需要的养分。任何时代都能造就优秀者、杰出者。
(待续……)
摘自:黄新原 著《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中国青年出版社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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