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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管阿姆 | 玩家

2017-05-15 Dagou 大狗之家

(首发机核网)



三月的一个周末,天空飘着小雨,阿姆独自走在上海街头。前段时间,他心情不好,特意请了假,来上海散心。在上海呆了两天,和《魔兽世界》公会的朋友们见了面,找初中同学吃了顿饭。


清晨,他准备回家。在开往火车站的地铁上,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停不下来,像个傻逼。周围的人偷偷瞄他,像看怪物,不敢搭讪,也不敢正眼瞧他。阿姆身体很壮,剃了光头,不说话的时候,模样有几分凶悍。


坐了一个小时的火车,到家后,他走进厕所,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又开始哭,哭个不停,像个孩子。九十岁的奶奶躺在床上,听不见他的哭声。父亲不在家,他只是晚上回来吃个饭、睡个觉,家对他来说就像旅馆。


母亲走了快九年了。自从母亲去世后,阿姆再也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他想把这些年没流的眼泪,全都流完。




阿姆坐在我对面,胡子拉碴。身上的白色T恤,圆领已经磨得破破烂烂。握着茶杯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贯穿着一道长长的疤。他说,小时候调皮,踩着铁门转,铁门撞上了玻璃。玻璃哗啦啦碎掉,利刃般切入手背,缝了十针,好在没切断指骨。


聊天时,阿姆的视线不停移动,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向窗外。他的思绪也很飘忽,有时会突然打断我,说:“先让我把话讲完。”后来,他向我解释,如果不一口气把话讲完,他很快就会忘了自己刚才想的是什么。


阿姆是一名没有编制的城管,去年一整年,他陷入焦虑无法自拔。想想自己快三十岁了,混成这个样子,事业不行,感情不行,什么都不行,生活也是一团糟。奶奶年事已高,两年前摔了一跤,卧床不起。父亲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周末还要加班。这个家,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个人拾掇。


一家人还住在阿姆出生时的老宅里。两层的老宅是父亲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那时,阿姆的爷爷刚过世。父亲常对阿姆说,当年起这个房,累得他要死要活。


这些年,周围的高档楼盘一个个开发出来,有高层,有别墅。他们这片一直没拆,成了“城中村”,脏乱差,治安也不太好。家后面新建的小区,他去问过,售楼小姐说,先准备好三百万再过来。


三百万,照他现在的收入,得攒到六七十岁。城管的工资每月不足两千,算上加班费和年终奖,一年五万多。加班是家常便饭,周末、节假日加班,创建文明城市、创建优秀管理城市加班,应付上级的各种检查,也要加班。


不买房的话,钱倒是够用,反正他平时也不怎么花。只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看不见任何出路。


身边的同龄人,即便工作不怎么样,大多也有了家庭。阿姆还是单身一人,活到现在,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相过几次亲,但互相看不上眼。每天下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与外界的联系只有电脑和手机。


八年前,大学毕业时,他没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这样。



焦虑像巨石一样压在心上。去年上半年狂躁,浑身的力气没地方发泄,晚上十点多骑车出门,骑上盘山公路,骑两个小时,回家睡觉。


火气也越来越大。一次执行任务,碰见占道卖鱼的老人,死活不肯挪地方,他一脚把鱼筐踹翻了。还有好几次,他想找茬挑衅别人打架,被同事拉了下来。


下半年抑郁,有时候疯狂失眠,辗转反侧到天亮,吃安眠药也没用。严重的时候,就是害怕,害怕起床。一睁眼,这一天要做什么,心里全知道。没什么盼头,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喜怒哀乐的开关好像被关掉了,像个木头人。不想说话,就算和关系要好的同事面对面坐着,也开不了口,张开嘴也说不出话,神经搭不上。


晚上睡不着,爬起来,坐在电脑前想看会儿电影,看几分钟就关了。躺下来听播客,听《锵锵三人行》,勉强听得进去。一旦发现能听的节目都听完了,又开始恐慌。


就连从小玩到大的游戏,也没兴趣玩了。




阿姆第一次接触游戏是在四岁时,表哥问同学借了台“小霸王”,不敢带回家,拿到阿姆家玩,玩的是《魂斗罗》,阿姆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小学,阿姆读的是一所很差的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硬件设施差,教师素质差。他脾气倔,三年级,老师让他重写作业,他不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作业本扔在了地上。老师把他的父亲叫了过来,父亲陪着他,在学校的楼梯走廊上耗了一下午。


初中以前,阿姆一直是在亲戚家和同学家玩游戏。他喜欢《吞食天地2》,没攻略,玩了很久才通关,过年的时候,一群孩子围在电视旁,通关音乐响起时,大家都很激动。堂弟的父亲舍得在游戏上花钱,MD、DC、PS、PS2,一路买下来。表哥的干爹也很有钱,买了盒原装正版的《最终幻想3》,卡带很沉,说明书很厚。


阿姆的父亲在乡镇机械厂工作,母亲是服装厂工人,家里的条件不怎么样。家附近的烟酒店有红白机卖,只要一百块钱,他们也不舍得买。不过,每次考了好成绩,母亲就会带着阿姆去商场,买一个25块钱的高达模型。小学毕业前,他收集了三个高达模型。


虽然舍不得买游戏机,但在阿姆的教育上,家里很舍得花钱。初中,阿姆读的是当地最好的一所民办学校。入学考试没通过,父亲托人找关系,交了几万块钱借读费。从那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后来大多成了外人眼中的精英,做城管的,可能只有阿姆一个。


借读生的地位低人一等。学生的学号是按入学考试的成绩从高到低排列的,阿姆是第33号,男生中间倒数第二。


父母安慰他,别人起点高,再往上就难了,你成绩差,说明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第一年,阿姆用功读书,下课连厕所都不去,有空就看书,每周六去学校上补习班。


但收效不大,成绩始终徘徊在下游,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他觉得,自己的出身原本就不如别人,父母都不是什么读书人,父亲的学历最高,也只是高中毕业。别人家的孩子从小看四大名著,他到了15岁才第一次翻开《三国演义》。那是阿公(注:奶奶的弟弟)在新华书店买了送给他的,扉页还留有阿公的赠言。


阿公留在《三国演义》扉页上的赠言


初中三年,唯一比别人强的是画画,还有玩游戏。他有了一台自己的Game Boy掌机,但不是买的。堂弟在学校门口玩,看见有个妈妈正在打孩子,说他不好好学习,整天就知道玩,骂到气头上,把男孩的Game Boy一把夺过来,塞给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堂弟。堂弟拿回家,打开开关,屏幕不亮,以为是坏的,就送给了阿姆。阿姆换上电池,开机,一切正常。


《第二次超级机器人大战G》翻来覆去打了无数遍,滚瓜烂熟,《精灵宝可梦:金银》也玩了很久。听说可以交换精灵,他和同学买了数据线。买回来后发现,同学的是彩色GBC,他的是黑白GB,接口不匹配。他那时的梦想是把251个精灵全部集齐,玩了两三千个小时,看攻略才知道,有些精灵是活动赠品,没法在游戏中获得,顿时没了兴趣。


中考没考好,阿姆进了本地的一所普通高中。他央求父母,从小到大,你们什么玩的都没给我买过,就给我买台游戏机吧。软磨硬泡,终于有了一台自己的PS2。他如获至宝,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大作全都玩了个遍。


这台PS2保存至今,我去阿姆家的时候,他把它找出来擦干净,接在电视上,还能正常运行。


2005年高考,阿姆考进苏北的一所三本院校,上了没多久,觉得在那里根本就是荒废人生,想退学重考。父亲赶去学校,陪了他两天,劝他混几年,把文凭混到手再说。


父亲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是三本,但这所院校与一本大学有联建关系,毕业后拿的文凭,是一本大学的文凭。


“混”这个字眼从父亲口中蹦出,令阿姆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现实困住的无奈。




那就混着。苏北的冬天很冷,宿舍待不下去,去网吧玩游戏,顺带取暖。一次,阿姆在网吧看见同学正在放一段游戏视频,牛头人战士拿了把宝剑,很拉风,就凑过去问,这是什么剑。同学说,风剑。他问,怎么才能拿到?同学说,刷战场,一两个礼拜就能刷到。


于是入了《魔兽世界》的坑。虽然第一眼吸引他的是风剑,但玩了三年,最后还是没能拿到风剑。


很多人都说阿姆“轴”,要么不做,要做什么,就会发了疯似地做。玩游戏也一样。没电脑,只能去网吧玩,一块五一小时,充一百送一百五。网吧的机器很破,只有六台是1G内存,勉强能跑《魔兽世界》。


室友在宿舍用笔记本玩,阿姆坐在后面看,边看边指点。一天半夜,起来上厕所,他看见室友还在玩《魔兽世界》,用的是盗贼,对手是法师。他爬上了床,迷迷糊糊,听着游戏里的声音,嘟囔了几句。第二天,室友对他说,你昨天半夜打着呼噜说着梦话,还在教我怎么打。


后来,阿姆加入了公会。会长以前是学霸,玩游戏荒废学业,导致学分没修满,读完大四还得留级一年。当时,公会的进度陷于停滞,卡在了凯尔萨斯副本,屡战屡败。会长在和大家语音聊天时,大哭了一场,说,我已经比别人晚一年毕业了,我的心愿就是打完这个版本,然后安心学习,你们打成这个屌样,叫我怎么办?大家被这番哭诉感动,齐心协力开荒,一个月不到,把海山、黑庙全都拿了下来。


阿姆卧室门背后的高达海报


就这样混了三年。2008年夏天,大四开学,阿姆坐长途车去学校,母亲送他到车站。在车站,他不小心踩了旁边一个人的鞋。对方先是用本地方言骂他,见他没反应,又用普通话骂了句“操你妈”,他没搭理对方。当时,母亲就站在他身旁。


到了学校后没几天,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


那天中午,阿姆的母亲在厂里吃完饭,和往常一样,在二楼阳台的水池边洗饭盒。饭盒掉下去,掉在了彩钢板搭的遮阳棚上。她爬上遮阳棚捡饭盒,棚顶被踩穿。她摔了下去,后脑勺磕在石头上,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身亡。


阿姆匆匆赶回家。听亲戚说,母亲去世前的那几天,行为有些古怪。她去打麻将,从自己家门口到别人家门口,要走几个来回。她在别人家要鸡蛋吃,刚端上来还是烫的,一口就吞了下去。


和工厂谈判,母亲家的亲戚去了很多人,披麻戴孝,向厂里的领导讨说法,为了争取更多的抚恤金。阿姆戴着白帽,系着白腰带,胳膊上缠着黑纱,手里捧着母亲的遗照,站在厂门口。


厂里请了律师,只同直系亲属谈判。父亲坐在律师对面,阿姆站在旁边。律师不管说什么,父亲都点头。律师说完,父亲把阿姆拉到厕所里,对他说,那就签了吧。


最后,厂里一分钱也没多给,公事公办,按母亲生前的平均工资和工龄计算,给了三十万,一次付清,加上丧葬费。


阿姆觉得,父亲很没用,一点办法也没有,学乡下人撒泼耍赖也好,打官司也好,都不会。


母亲的悼词是别人写的,阿姆念的,用本地方言念的。母亲苦了一辈子,阿姆心想,其实也挺没用的。十六岁进了那家服装厂,踩了三十多年缝纫机,直到去世前,工资还是只有千把块。2000年以后,本地冒出很多外贸公司,她在厂里是做样品的,技术好、手脚快,有公司挖她过去,她不敢去。其他工友纷纷跳槽,做了一段时间,喊她过去,她还是不敢。就这样一直呆在那家厂,待遇差,加班又多。


小市民的缺点,母亲身上都有,胆小、刻薄、小气。有一次,母亲去超市买东西,出来后,发现自行车被偷了,四十多岁的人,回到家,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向他诉苦。


阿姆又想起了母亲送他去学校那天,那个骂“操你妈”的男人。他后悔,当时没和那个人打一架。


阿姆小时候很野,经常打架,而且不服输,别人打了他,他追到别人家也要打回来。父母经常说他,你这样在外面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一次,他没打。应该打的,他想,我是个懦夫,比我爸还没用。


为母亲守灵的那几个晚上,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玩《魔兽世界》。母亲走了,不会再有人跪着擦房间的地板,喊他抬抬脚。


之后,他再没碰过那款游戏。他觉得对不起母亲,没能好好读书,没能为她争口气。那一年,他经常失眠,半夜醒来,想把自己的眼睛挖掉。




大学毕业,阿姆准备应征士官。他是建军节那天出生的,从小就想当兵,大学四年,一直在健身。毕业前的一天,他照常去健身,卧推100公斤,深蹲135公斤,硬拉150公斤,练完后,腰开始疼。早上起床,疼得爬不起来,只能趴在床上,双脚先下地,再慢慢把自己撑起来。


去医院检查,腰椎间盘突出,在家躺了半年,体重掉了二十斤。躺在床上,没什么事可做,每天看《DotA》的比赛视频。


身体好点后,他在本地找了份工作。私人的皮包公司,安装中央空调和大型空调主机,接单分包,活不算累,但没什么意思。做了一年,辞职走人,然后,在家呆了两年。


父亲早晨七点准时起床上班,一周六天,从不请假。白天,家里只有阿姆和奶奶两个人。奶奶八十多岁,腿脚不便,很少出门,每天呆在家里,和阿姆一样。


阿姆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不大,除了电脑,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进门左手是一个旧壁橱,上面堆着书和高中教材,下面塞满衣服和被褥。对面靠窗的墙做了一张书桌,打了几个柜子。没有床,床垫直接铺在地上,为了保护腰,床单下面垫了块硬木板。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门背后贴的一张高达海报,那是小学同学送给他的,一直没撕掉。


玩游戏之余,阿姆也会自己录一些《DotA》的解说视频。那时还没有直播平台,录完后上传到视频网站。录了一年,没几个人看,放弃了。中间,他毛遂自荐想加入PLU,但对方嫌他VS等级太低,没要他。


阿姆的卧室


阿姆开始写作,用文字发泄自己的情绪,写了上百万字。最长也最用心的一篇小说,写了半年,将近三十万字,讲的是男主角与一名“楼凤”之间的爱情故事。小说的第一女主角是虚构的,第二女主角有现实中的原型,她是阿姆的初中同学。


从1999年读初中到现在,阿姆一直暗恋这个女孩,但从未表白。初中毕业后,两人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中考,女孩考入重点高中,他进了普通高中。大学,女孩就读于名牌大学建筑系,他去了三本院校。本科毕业后,女孩出国深造,他进了一家皮包公司,然后待业在家。


刚工作那年,他和女孩见过一面。那时女孩还在读建筑系五年级,放假回家,约他看电影。那是个大雪天,他没同领导打招呼,就从单位溜了出来,一路踩着半化的黑雪,穿马路、钻小区、翻栏杆、上桥下桥,跑了三公里去见她。


电影是《武林外传》,内容全忘了。散场后,他向女孩匆匆道别,又一路跑回单位。自那以后,两人再没见过面。他想,现在的她一定已经事业有成,过着体面幸福的生活。


宅在家的那两年,阿姆精神颓废,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只会吃饭。最丢脸的是,同学结婚或孩子满月办酒时,请他参加,别人衣着光鲜地开了车过去,他却连份子钱也出不起,又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自己没工作。所以,能推的场面,他尽量推掉,去了也只是吃顿好的,拿几包烟回去,何必呢。


他找过几份工作,都不靠谱。电话销售,卖黄金期货,他觉得纯属坑人,干了四五天不辞而别。工厂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每天12小时重复同一个动作,做了半个月,也辞了。


2013年,父亲听说街道在招聘城管,让他去试试。一百多人考试,阿姆考了第一名,顺利入职。




城管做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个年头,阿姆仍然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制服。


城管也分三六九等,从制服上就能分辨出来。银灰色制服、袖章上印着“行政执法”的,是区里有正式编制的,一般在办公室做文职工作,或是下派至各街道做中队长、大队长。阿姆穿的是深蓝色制服,袖章上印着“城市管理”,这是最普通的城管,没有编制,只是签合同的临时工。


每天到了单位,除正副队长及文职人员外,所有城管上机动车巡街。碰到占道经营的,按按喇叭;看见非公益性质的横幅、小广告,上前撕掉;遇见违章搭建的,协商拆除;常被投诉的地方,派人蹲点。


城管这些年被妖魔化,不受待见,但社会底层的很多矛盾,其它部门不愿碰或懒得管,最后还是得靠他们解决。做城管的这几年,阿姆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市井小民,卖菜的、烘山芋的、烤烧饼的、擦鞋的、贴膜的、回收二手手机的,见多了他们的幸或不幸,见多了自私蛮横、不守规矩、胡搅蛮缠的,见多了这边厢贪便宜、那边厢打电话举报的。人性在最底层,往往最真实。


阿姆脾气臭,嘴欠。有一次,清理占道经营的流动摊贩时,一个老太太在旁边替小贩打抱不平,他脑袋一热,骂了句难听的,老太太冲上来就把他的制服撕破了。巡街时,同事常对他说,待会儿你就站一边,别多管闲事,别和人起冲突。


脱下这身制服,他也同情这些人。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谁不是呢。他甚至有些羡慕他们。一对小夫妻开着面包车卖水果,车里堆着两人的铺盖。他想,不做生意的时候,这对小夫妻或许会把车停在湖边,裹着被子,依偎在一起,等待日出。


一天下午,阿姆看见路边的店面正在拆除广告牌,有个拾荒的老太太在地上捡玻璃棒,她头顶的铁架上,有人正在切割。他跑过去,把老太太拉开,问她的情况。老太太说,她已经八十多岁,从外地来这里找儿子,没找到,拾荒为生,一天挣三块钱买三个馒头吃就够了。


后来,店主跟他说,这个老太太已经在这一带转悠了两年,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对她不管不问,二儿子在外地打工。警察要送她回老家,她不愿意。


阿姆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给她食物和钱,她不要,最后只好写了张纸条,让她随身带着:“如果她向您求助,请您发发善心。我已尽了全力。她也是谁的母亲,谁的女儿,谁的姐妹,谁的恋人。感谢您。”


路边遇见的拾荒老人


去年,阿姆深陷焦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上半年狂躁,下半年抑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游戏也不怎么玩了。


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挥之不去,这让他害怕。国庆那几天,他去了趟苏北,找以前的大学室友,室友劝他看医生。回家后,他去精神病院看了医生,抑郁症,吃了两个星期的药。


去年年底,《最终幻想XV》发售。这是阿姆玩得最久的一个系列,从红白机到网游,正传的每一作,他都玩过。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他买了《最终幻想XV》,买了PS4,接在显示器上玩。自从高中的那台PS2后,这是他买的第一台游戏机。


今年过完年,阿姆去保险公司应聘销售,两次面试都通过了,等着最后的面试和笔试。这时,街道组织了一场内部遴选,招六名城管,给事业编制,挂靠街道,五险一金全交,一年保底八万。


四年来唯一的一次转正机会,得好好把握。一面、二面顺利过关,四天后笔试,考申论。他自信满满,心想,自己好歹是大学生,笔杆子也不错,写文章还不是手到擒来。


考试前的那几天,他看《人民日报》的社论,看“侠客岛”的文章,做梦都在思考怎么写八股文,就像当年做梦都在想怎么打《魔兽世界》。


两个小时的笔试,他花了一个半小时,笔没停过。交卷后,自我感觉良好,估摸着至少八十分,肯定能过。


结果成绩下来,53分。他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大作文的结构写得有点乱。后来听同事说,是他的答题套路不对,写了太多的社会阴暗面。


又一次被现实困得死死的,他彻底失望,决定辞职。同事劝他别冲动,先请一个礼拜年假,出去玩玩,冷静冷静。于是,今年三月初,他去了趟上海。上海离得近,如果保险公司那边有通知,他可以随时赶回来。




到了上海,阿姆找以前那帮一起打《魔兽世界》的朋友聚了聚。认识十多年,虽然网上一直有联系,但从未见过面。


会长听了他的经历,对他说,你不要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废物。你不是在逃避现实,你只是没法接受现实。回去先干着,等我创业的时候,过来跟我一起做。会长比他大一岁,辞了工作,正准备自己创业。


大家各自散去。第二天,阿姆想找其他人聊聊,找了几个都没空,最后联系上一名初中同学。饭桌上,同学对他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不学建筑了,天天跳莎莎舞,抽大麻,私生活混乱,还瞒着家人。


“那个女孩”就是阿姆一直暗恋的女孩。阿姆听了,没说什么,照样嘻嘻哈哈,像是在看旁人的笑话。


和同学分手后,他抱头痛哭,边哭边喘。以前总听人说,心如刀割,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母亲去世时,也没有。但这次,他发现,心脏真的会疼,疼得受不了。


回到住处,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他就一个人背着包离开了上海。在去火车站的地铁上,又哭了起来,哭得停不住。


他知道,关于女孩的一切,只是别人的一面之词,即便属实,也是女孩自己的选择,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这些年,女孩经历了什么,女孩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没人能理解。


他也知道,他和女孩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十八年,他暗恋的只是一个幻影。


但还是心疼,一阵一阵揪得疼。回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开抽屉。高一那年,女孩写给他的新年贺卡,躺在抽屉里。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地址,没有寄信人的地址。打开贺卡,是女孩写的一段密密麻麻的祝福。她给他起了个外号“23”,他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决定,劝劝女孩,劝她改变现状。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第二天,他加了女孩的微信,向她吐露了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感情,问她:你以前那么优秀,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还不如我这个做城管的。这是气话。


女孩回复说:我承认我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不仅优秀,我还蛮奇怪的。所以你爱我的话,我可以理解。我也很爱我,同时,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现在变成这样,全是我自己造成的。而且,这个和你也没有关系。


来来回回聊了几天,阿姆把女孩拉黑了。他觉得,该讲的都讲完了,能做的也都做了。


阿姆的《最终幻想XV》


把女孩拉黑后,心情并没有好转,他在网上到处找人聊天,向人倾诉。安慰也好,嘲笑也好,骂他是神经病也好,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他写了篇一万六千多字的文章,关于他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大部分真实,小部分虚构。他想着,要不要把这篇文章发在网上,把两人的聊天记录也发出来,让大家转发。赚流量也好,赚眼球也好,赚稿费也好,怎么都好。不为钱,只是为了报复。


报复什么,他也说不清。他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不如意,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她,打心底里希望她幸福。如果这个狗屁倒灶的世界还有那么一点点真善美的东西,值得他去相信的话,那就是她,更确切地说,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她。但现实又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想要被爱、去爱。”他在那篇文章中写道。


女孩没再联系他,他也没再联系女孩。两人继续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互不相干。




恍惚了几天后,阿姆顿悟了。他对自己说,你没法改变这个世界,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养的宠物、你买的彩票号码,除了你自己以外,所有的一切,你都没法改变。反之亦然。你自己的事,不管多大,都是你自己的事,在别人眼里,你不过是个傻逼,即便同情你,觉得你可怜,又能怎么样?


他开始钻研占卜,研究紫微斗数,废寝忘食。半夜起来上厕所,想到什么,马上打开电脑,看到七八点,忘了上班,比玩游戏还沉迷。


俗话说,倒霉上卦摊,倒霉的人才会去算命。他给自己算了一卦。事业宫最差,七杀。夫妻宫是廉贞,第二大桃花星,本命有红鸾,按理说应该有一段好姻缘,结果旬空、落陷。在紫微斗数里,四大皆空分别是天空、地空、旬空、截空,最厉害的就是旬空和截空,有了这两样东西,命再好,也是一场空。


父母宫也很差,母亲去世那天的盘是廉贞化忌,预示当月的父母宫有血光之灾,有灾星掉落。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阿姆觉得,占卜不完全是迷信,也是一种心理疏导的方式。世事无常,顺其自然。


他想开了,现在这样也挺好。每天锻炼身体、研究占卜、陪陪家人、看看书、做做播客。工作还算稳当,起码不缺钱。他和朋友还做了一档讲《DotA》的播客节目,每期一个小时左右,没什么人听,播放次数只有两位数。


想起母亲,想起那个女孩,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但痛至少比麻木不仁、自以为是好。不像以前,用尽全力,只不过是在同自己作斗争。



第二次见面时,阿姆穿了另一件白色T恤,胸口是一幅手绘的图案:少年背着巨剑,穿着盔甲,斗篷在身后飞舞。这是七年前,他从一个设计手绘T恤的网友那里买的,穿到现在,背后大大小小五六个破洞,胸前也有一个洞,他自己缝了个补丁上去。这件T恤被家人当作破烂丢进垃圾桶,他又捡了回来。他觉得,这是别人花了心思画的,就算不穿,也应该把它洗干净,找个镜框裱起来。


他送给我一本伊萨克·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红色骑兵军》,其中的那篇《千里马》,他很喜欢。主人公驾驭不了哥萨克的千里马,把它骑伤了,成为哥萨克的仇人。他试图讨好对方,却反而被看不起。


阿姆带我去了当年他借读的那所初中,绕着校园走了一圈。三层的红砖楼早已没有学生出入,校门迁至朝马路的一侧,庄严气派,后面是开阔的广场和新教学楼。


去学校的公交车上,他指着路边的一排矮房说,那是母亲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工厂已经搬走,旧址上建起了酒店。


回到家,阿姆走进奶奶的房间,站在床前,同她说了几句。窗帘拉着,屋里光线很暗,老人躺在床上,虽然室外的气温已经是三十多度,她的身上还是盖着被子。一个旧沙发抵在床边,防止她从床上滚落。


“结束了吗?”奶奶问。她有些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连阿姆也认不得。


母亲去世时,阿姆没能陪在身边。他不想再留什么遗憾,所以,这些年,他没动过去其它城市打工的念头,他希望陪奶奶走完最后这段路。


父亲不在家,上班去了。就算在家,阿姆和父亲也不怎么说话。有时候,父亲会主动跟他提起年轻时和阿姆的母亲恋爱的经过,提起他和战友们一起去城里看电影、洗澡、吃猪脚面。父亲觉得,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对于父母,阿姆没有太多的感激,也没有什么抱怨,更多的是遗憾。有时候,他会想,到底是父亲对他的了解更少,还是他对父亲的了解更少。如果父亲从小就能和他像朋友那样,他们之间或许会有更多的话可说,有什么苦闷,也可以相互倾诉。


他现在明白了,最应该珍惜的是什么。很多时候,人之所以活不下去,是因为没法接受这个世界,没法接受他人,没法接受自己。


阿姆决定试着去接受。



(阿姆希望借这篇文章感谢两个人:王晶,《剑风传奇》手绘T恤的作者;孙皓琳,劝阿姆去看医生的那位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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