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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丨童山雷:右派子弟的“背时”遭遇,高考上线被截留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童山雷(童立新),号江南达者。当代文士、画者及画艺论者。早年屡次入考登榜,终与正规高校无缘。然痴心难改,独自矢志潜形于世,同时致力于中西绘画创作与理论研究,兼及各类文化技艺。至今各类文字创作已逾四百万言、画作近万幅。在某边隅初中毕其“职场生涯”。现已退休居家九载。


原题
人属“新三届”,永学不懈,
却永在主流社会外……




作者:童山雷



幼少之时

初夏,重庆某大学教授楼前,阳光清水一样洒在黄绿色的爬壁虎藤上,父亲背着我走在香樟树荫下。已忘记他当时给我说些什么了──大约是希望我今生能够住上那小洋楼吧。

父亲是在抗战时代,与一个大学同学一道辗转南来投军的。在一个岔路口,因闹不清该投哪儿好,两人试着各投国共一方,说是待有机会再彼此帮衬。但决没想到他们面对的,已不但是永远分道扬镳,而且还是两人连同其子子孙孙命运的抉择。

父亲有正统意识,选择了重庆政府方面,成了黄埔军校学员,毕业后,渐渐做到军队上校教官。而后事情逆转,所在部队被收编;再往后,他因有文化而被本市教育局招用,成了一名教师。到1957年,因给本校领导提了点建议,于是“新旧账”齐算,他就成了“那个”。

我们一家,妹妹尚在母亲肚里

父亲脾气大,受不下来这一切,负气主动离校回北方老家去了,一去居然二十二年,与我们长相隔绝。母亲在他出事之初,一直顶着单位压力,不答应与之离婚;后来,倒是在六十年代,他“摘帽”后以为可能复职,却在重庆这边四处碰壁的情况下,两人反因意见不合乃至闹翻,致各成陌路。我们兄妹三人皆一直跟着母亲长大成人。

1960年入小学起,我不但是个乖学生,而且当了班头儿。可渐渐学校对我的态度就不同了。四年级下期,我已“熬”拢的少先队大队干部头衔儿,并不因我个人的原因被取消掉;在班内,仅是因成绩突出,才勉强给保留了一个“学习委员”的名分。眼看接替“要职”的都是“出身好”的同学,我对现实虽并不明白,却慢慢地也就有了点感悟。

灾荒年辰娘儿母子们的那份艰辛已不必提及。而其后接二连三到来的运动,则真是让一家子都常处在提心吊胆之中。母亲本人亦“出身不好”。我的外婆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却嫁给了一个小地主。而外婆命运也不济:外公得病早死,所以她年纪轻轻的便守了寡,独自抚养着一儿一女,即我母亲和舅舅,勉力供他们读书,直至其都参加工作。

灾荒年辰的我们三兄妹

因为家庭背景分别占去“黑五类”的老大和老幺两项,母亲在单位上所承受的压力,不言而喻。文革初期,单位内部曾为所有职工定性,分为“好的”“比较好的”“犯有严重错误尚可挽救的”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四种,她已被排在第三类,理由即是“居然一直拖拖拉拉不肯与反动丈夫划清界线”!当时她不但在单位上时刻都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却仍是做不完的检讨,随时被迫诅咒自己家庭、或被关进个“学习班”什么的。盛行抄家的那一段,我们全家一直都总在忐忑不安、疑神疑鬼的心境中打发着日子。窃幸的是,也不知上方究竟是怎样在考量,这厄运总算没落到我们家来。

外婆的事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心病。1964年以后,她被赶下乡(她老家本市近郊某地)“接受改造”。那时外婆已年届古稀,却须是带着我母亲与舅舅合付的生活费(房租、伙食及杂用),在此参加无偿劳动,连同接受其它一切“改造”“斗争”,甚至一度被施以体罚。这厢母子们,每月却得悄悄为其送生活费去,直如做贼一般。

外婆一世为人和善知礼,凡了解她的那些老辈人,私下里待她都还不错。可下一辈,以其从来所接受的教育,就另是一回事了。个中委屈,哪可在此一一述及。总之,她在那儿整整磨过了十年,直到老病不堪,方得将户口申请办回到舅舅家。

所幸苍天还算有眼:回城后,特别是不再搞阶级斗争之后,外婆身体即慢慢变好了起来;最后,竟至得享九五高寿。

当年我为已然回城的外婆所作油画肖像

自我教育

我已回想不起绘画是怎样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一需要了。只记得直到当知青前,好多个日日夜夜,好多的年年月月,我都在画呀,画呀,手脚变得纤细,背变得微驼,眼睛变得怕光,人也变得腼腆——而同时渐渐地长大了。我简直无法设想,要是从不画画,我的生命,将会是怎样度过!

同时自小也喜好读书乃至写作。小学阶段,就曾读过些文学与杂类知识书。后来书籍难找了,却更是想方设法去找来认真地读。而后即暗自困惑:自己那么盼望的上中学重新读书这件事,不但没能满足内心的求知欲望,反而整个地都像是一桩苦差使了。

当时上课这事也真使人憋气的。所有笼罩在极左思潮下的各科学习不说了,尤其是自觉最擅长的作文这事儿,更不折不扣就感觉是一个心理受折磨的过程。当时,唯愿有朝一日不再奉命写这种要命的文章,实在是自己心中一件大大的事!

所以说到底这阶段也只能是进行一种自我教育。以当时个人识见与能接触的读物所限,实际上虽竭精殚虑致力于学习,但无论是文化学科或绘画艺术,客观说,都只处在起步状态。

自己摸索学画,不管是中国画或是西画类,先都是从临摹入手,后来由书本知识而转重视写生。初中毕业前后,家庭所在的某大学,相关之人闻我“画名”,即邀我参加该校教师团队主持的校内巨幅油画绘制,且个人在其中颇受众人看好。另,那时自己已记下了不少古典诗词在肚里,而对最是时兴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更是倒背如流。

这时期,自刻印章一枚,镌文“永学不懈”,用以明志。

我十六七岁时创作的中国画

知青生涯之于我

人皆谓“上山下乡”为那时代“必由之路”,其实是指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别无选择罢了。自己当然归属其内。

中学时代的我

我于1972年春下乡落户去到川东北大巴山深处,1976年春离队代课遂至正式入职。这段相当过硬的劳动连同整个生存经历,已不是在这儿所能叙述。

纯粹站在从艺的角度看,当知青的这些年头,自己应该说是收获不小的。久成其稿、尚未付梓的长篇小说《乡中苦斗》,连同许多当时或事后得来的画作、文稿都且不说。另有一相对“隐性”的收获:彼时所得的一切潜在感受,俱令自己的中国画作品开始有了一种鲜灵生动的现世感(区别于从画谱得来)……

谈到知青生涯给予我的“好处”,这可不是在为那事儿本身“评功摆好”,同样也并不如像某些同代人般的,盲目说什么“青春无悔”。这事儿本身绝非是自己主观的选择,原就不存在“悔不悔”的问题。究其实质,甚至可以说:它强暴地阻止了一个年轻人本属于天经地义的正当发展;归结到我个人,则令自己的一生都受其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以至于后来竟全然无法挽回。唯一只可像这样看待这事:若是自己不在这种情况下挣扎与努力,那么一切,也就只是白白地遭受了……而这毕竟没有白白地遭受,有了些许也谈不上“有所值”的“回报”,这亦却与任何它者无干。

所附照片,是当时正在地里干活,赶上邻县有“照相同志”偶尔转到咱这“三县交界”的旮旯地来了,临时拍摄的。

知青时代

参展,美院受挫

初下乡时,听老知青们说,有“特长”莫要被县里知道,否则会被“卡”,调不回家乡重庆。那时生怕像这样,所以在“乡坝里”画个画都偷偷摸摸的。但也不知为啥“传名”却那样快,当年春天下乡,秋天便接到县里通知,叫去参加“全县文艺创作会”。心虽忐忑不安,可也明白,在此情况下,自己倘还 “做过做场”的“不识抬举”,那“表现”二字一打折扣,还不照样更得是“前程难卜”。所以想来想去,也只得翻山越岭走上百里山路才坐班车去参加那会议了。从此,本县“绘画骨干”中,就多了咱这么一个“重庆崽儿”。而经后来的实践证明,“老知哥”们的话,也的确是金玉良言……

自打参加那“创作会”后,这县里每有“全县美术创作活动”时,都必是要召唤我去的。

身为XX县画师的我

一次,我的一幅题作《秋夜》的画稿,受到地、县两级主事者及同行们的首肯,因之我本人在当地有了些虚名。后来“推荐上大学”,经过自下而上层层艰苦卓绝的努力拼搏,同时也经过“专业考试”,我终于被宣布为四川美术学院所“预取”,还经电话通知了我所在公社。

这事当时在本地的影响和在我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消说都堪称巨大。而其最终的结果却匪夷所思:我不但没能上美院,连当时任何一所愿意招收我的大专院校甚至中专,都不得收录我!

这个中之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此本地区大专招生组的负责人,恰有个儿子,虽初学画,却也经下边推荐上来了。他要他儿子最终顶上这个名额,于是坚决不允许美院方面收我,还联络了一批有求于他的人站出来支持他。他们的理由是:我的父母虽已离婚,但我父亲的情况很说不清楚,去“外调”的人,也不了解我父亲现究竟在干啥,而总不能为了我一人而影响全地区几百名工农兵学员按时入学吧?

就这样,这伙人强词夺理,硬把我卡了下来。更有甚者:当时好几所别的大中专院校都表示想要我,但事实是:要是我能上其它学校,就又不存在不够条件进美院的事了。所以那位负责人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死也不松口;这样,才显得他卡我决不是为了他儿子,而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文艺事业”和对“工农兵上大学”这件事严肃认真的态度……

整个这件事情,是事后地区一位知情人士亲口告诉我的。述说时,他亦显示出了深沉的愤懑与无奈。并说:“噢,现在这些人,心头哪样肮脏的主意都想得出来,但面子上却还要给自家敷上一层厚厚的金粉!”

这个例子,我想,或足以让今天认为“那个时代没有腐败”的人,多少会思索一下吧!

附上一幅写生油画:《家——永恒之回忆》。这是1974年秋天,我在得到四川美院的“预取通知书”后,为了留作纪念而画成的。

家,永恒之回忆

代课、正式就业
1977年高考受挫

1976年3月,在乡间历经磨难与大喜大悲已近于走投无路的我,因百里之外的一小小偶然事件,从此踏上一条人生的新路。

当时,本区完中那位美术教员因照顾夫妻关系调走了。该校领导闻我“画名”,要我去“长期代课”,并许以“有机会可转正”之愿。凡还存路子可走的重庆知青,其实都是比较忌讳留在专县就业的;但那时明显我已不可能再被推荐,所以也就只得“看着办”了。

我去到学校后,因依照该校惯例,在其校办农场“锻炼”,适逢那地处山乡的农场召开全地区“走‘五七道路’现场会”,而我在此奉命所画的一批大画引起了与会者、尤其是与会的上方领导——地区文教局头儿的兴趣。那头儿打听到我是谁,当即回想了那次美院招生的轩然大波,遂当场找我去问这问那,并对我所在县的文教局头儿玩笑说“这样的人才在这儿,你们不要我可要了哦”,是以便终于导致我在该校成了一名正式编制的中学教员(县文化口自然减员空缺名额拨给教育口“特招”我)。

1977年国家所恢复的高考,对于当代大部分年轻人来说,肯定是一次难得的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但是对于我,它竟是又一次更大的打击,乃至久远都成为某种难以摆脱的恶梦。这事看似令人难以相信的无厘头,却毕竟又完全彻底是真实的,且一旦揭开其内幕,也显得非常符合情理——

是年深秋,我既参加了这首届高考的文化类考试,也参加了美术专业考试。在那设在达州的专业考点,一经出示我带去的几幅画作,所得到的现场反应,简直堪称是爆炸性的。当时不光在场的考生们一致断言此次美院必已“得人”,连那些来此招生的美院教师本身,也都情不自禁地交口赞叹,道是现今形势下,要招收的,就正该是这等“高、精、尖”的学生。

那时一同受此“殊荣”的还有一人,后来倒也真是“应验”了,成了如今在国内外画界都举足轻重的人物,并永远成了大巴山地区人民的骄傲。这人的名字似乎已无须我再说起,凡对当代中国美术史略知一二的人,都可以准确无误地知晓他。

而后的情况则显得十分扑朔迷离。因为我同时参加文科院校考试,也上了当时规定的重点收生线。总之,不久我的名字便出现在县府高墙所示的大红榜上,我本人也按要求通过了招生体检。通观当时情况,自己被录取,不应该是存在什么疑问的事。可是,那之后,别人都一一依学校等级之先后接到入学通知书了,我却仍是茫茫然由疑惑不解终至忐忑不安。

最后,生活经验告诉我,这其中一定又是出现什么状况了,但到底是什么状况,谁又能知晓呢?那个时段,我与我的家人,特别是我那历尽艰辛把子女们抚大成人且渴望其有所作为的母亲,再次由热切之欣喜逐渐转为深沉的沮丧,诸如此类的,这儿就不用细说了。这样,一直到年后新学期开始,我回到工作单位。

可叹甚至可怕的是:这之前曾那么热情洋溢地支持我“站出来接受祖国挑选”的区乡中学头儿,看我之时,竟像是窝了一肚皮无明之火似的,言语既让人觉得不着边际,又很不中听,乃至近于揶揄。而且接着竟还告诉我一个决定,说是该轮着我又到那校办农场去驻守一学期了!那个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于是万般无奈,我只得强咬碎牙,忍住一腔悲愤与困惑,又卷起我的行李,去到了那三二十里之外的大山上。

那段酷寒凄厉的日子,多少次我独自失神地远眺着天外,默默地嗟叹着何以眼下尽说祖国的新春已经到来了,自己却越发堕入这天寒地冻的冰窖里!而堪称喜剧性的却是:突然有一天,我又接到上方通知,说是要调我到本县头牌中学去任教了。这样,同样也由不得我说个什么,而我内心当然也多少如俗话所说的“蚀本打倒算”般地窃庆着,便下山去到了县城内新的工作单位。

再往后,这整个事情的内幕,总算是慢慢地从不同方面透露了出来。原来,这次抵至张榜及体检完毕,一切尚都正常。而恰是那所张之榜,让本县文教界相关的头儿动了心思,遂申斥了那区乡中学头儿一番,道是怎能不顾本县大局,生生要把个原已留下的人才放跑?于是乎他们便借用那时尚未完全废除的“家庭政审”条例,干脆就卡住了我的所有材料,根本没向省招办上报!而后,大抵也说不上什么心有不忍,而出自于既留下人就要派上用场这样一种自然而然的想法,才就此发文,将我提拔到了本县的“最高学府”……

我的这段经历,其原委简单,但它对我个人影响之深远强烈,我相信凡明事理者都毫不费力就可看出。——而万不料,在那儿五年之后,本县又有了新的堂而皇之理由,居然把我再从这县中“提拔”(这可是其原话哦!)回从前那所区乡中学。

重回区乡、调回家乡

这之间,自己还去争取过再参加高考的事,但立刻便化作泡影了。当时相关人员将我一直支推到了本县文教局局长驾前,这局长一口便以两点坚决地回绝了我:其一,本县非常看重我,明明有那么些“十七年”(指文革前)培养出的美术院系毕业生,却独独让我在这当地“最高学府”相关岗位任职。其二,这回上方明文规定,报考者若系在职人员,必须经过所属部门领导批准,一切得以大局为重。

总而言之:我这次的事,铁定是不行的!──当时我真是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组织”力量的强大,与个人的悲凉无助。不是么,像前次那般,他们都可以“打擦边球”,弄出毫不违反政策的事来;何况这次,已是手握“红头文件”而分外“理直气壮”哩……

好在我这人向来受惯了挫折,决不会因为又多受一次便一蹶不振,甚至恰恰相反,这新的挫折,或许还将激发出自己某种新的斗志——当其所引发的创痛逾时即自行消止起。这时的我,便又是这样。

但恰如俗语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1983年暑期结束,我从家乡返校,一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校方转达县文教局的意思,要我即刻回此前工作过的那所区乡中学报到,说是已将我正式调动去了。

我火急急地赶去文教局问是怎么回事。局里的头把手亲口告诉我说:现在那儿已成了“省级电化教育试点校”,县里看重我,根据各个方面的意思,决定“提拔”我回到那儿去专管那项事,不用再直接给学生上课,但教师身份不变。

这县城与区乡的差别,当然是尽人皆知;且从来县城教师被动调向区乡,人皆视为“被贬”。因此我不服,说是就算这样,是不是也该看看我本人的意思。但对方态度之不可通融,更是让我彻底领教到了双方的强弱对比……

总而言之,我是必须回那儿去。那时哪儿去找说理的地方?一切都由他们“口吐莲花”:当初“看重”我,就断然剥夺我已然到手的上大学的机会;现情况略有了点变化,——或是又有了新的“光鲜理由”了,则居然又可以把我从县城再“提拔”回区乡去!

再说“看重我”吧:这几年来,需要顶着干事时,就该是我上前;而遇到评级加薪什么的,却总是将我这样的人排在末等——你的同事们都是名牌大学分配来的;你,一个知青,一个文革中的初中生(多吓人的“出身”!),那“红头文件”上,连其“备注”中,可都没有关于你的这一栏噢……

我也曾将自己没这大学文凭的原因反诘于当事之人。可对方一方面对我表示出“爱莫能助”式的同情,也承认这确实是不合理,但同时,却又用什么话来劝我呢:“伙计,你总没得国家主席他们冤枉噻!”呵呵,是啊,是啊,咱怎敢去和那些比哦。

事情既谈至此,我想,读者诸君已然明白,当时我整个是处在怎么一种情况下了。唉,除了为生存“服从组织安排”,还能够有什么办法?

此前,我已经在家乡结婚。妻子也曾在此地当过知青,且正因识得这儿的厉害,婚后已在考虑如何通过“照顾关系”途径为我搞工作调动。这次的事,越发坚定了她想要把我调回重庆去的决心。而“跑调动”的艰难人尽皆知。

妻子那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说了。我这边,当时为了不再继续被当地“看好”,首先我就必须淡出本县“画界”,以此予以对方一种留用其人与否关系不大的基本感觉。为达这个目的,在给上方写“请调报告”的时候,我还特别把那文字写得个语句不通、错别字连篇的,甚至最终的“正稿”,还以左手来抄写,看上去真的是稚拙不堪,以与自己这“文革中的初中生”身份相符。

是啊,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一泓清水般的,将自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别人面前了。人生中连这样一个最可怜的目的——挣扎还乡——倘都还因自己不加规划而最终告吹,那我不知将会怎样气恨自己!

偏偏提交给重庆方面的资料,总不能不绷绷最基本的面子。得改变自己那可怕的“个人成分”啊!于是同一时段,我开始按规定参加国家新兴的“高教自考”(中文专业)。这考试一年两次进行,各科“过关”才算,共分若干次考完。我是从那整体的第二次开始“参考”的,而且说实在话,还是负着一口气在参与这事。

因为,这个世界对待我也真的堪称精彩。即使只按那特定历史条件意义下所指的“常规”说吧——我该拿文凭的时候,它不让我去拿,甚至不止一次地都可说是极野蛮地将我本已到手的权利剥夺了。而事后却不问青红皂白,又硬要逼我拿出大学文凭来(时下没这玩意儿,可是连饭碗都已端不稳)。因心知绝无道理可讲,一则是为生存,二来也是得为自家争口豪气,我肯定得让人看看,咱这严格地说连“国朝”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拿到手的人(那时只管搞运动,谁管啥“证不证”哦!),凭自家的实力,还是可以将本朝“高等文凭”去给拿来的。

于是,在这整个考试过程中,我立志一不买“必考教材”之外的任何一本参考书,二不接受任何所谓“辅导”,三不要求单位给一点儿额外的时间或减免一点儿份内的工作量,且是别的该做的事照样还得做,只按自定的计划,以平均一个月“攻克”一科的速度,便完成了这名符其实的“自考”,“追”而成了本省的首届自考毕业生,看来真还没给自己丢脸。

另外,事实上,像写作和哲学这两科,我要么是利用临睡前的那点时间,要么,干脆就是利用蹲厕所的时间将其拿下。当然,像其它一些的确是费事的学科,如古代汉语什么的,在所限时间之内,究竟花上了我多少力气,这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了……

幸好,我们夫妻在“调动”这事上的努力没付诸东流。1984年底的某一天,我总算是正式接到了工作调令。

刚进入厂子弟校时的我

身份定性而奋斗不息……

我去到的新单位,是一所国防大厂的子弟校,因为妻子在那厂工作,我只有来此,才是顺理成章的。

而我拿到“自考毕业证书”,是在这“进厂入校”的第二年。因是所在地第一个这种毕业者,一时我成了全厂的新闻人物,被厂报给登上了一版。而在相关记者来采访我时,偏我完全没想到这得说“是在单位领导大力支持下才怎么样的”,致使好长一段时间,学校某位原本对我还客客气气的领导,见了我明显地都是横眉冷眼的了。

特别可笑的还在后头。当时本厂所在的区,这“汉语言文学”专业共只考出来了七个人,陪我去区里开“表彰会”的一位本厂分管教育的副厂长,在会上感于气氛,向区里表示说定将制定有关政策来嘉奖“自学成才”者;可是,最后本厂相关政策真正出台时,要奖励的,却独一排开了我,而只是之后再考出来的人。有好事者透露出了厂里的“小九九”:对已考出来了的,还花那钱干嘛……可叹当时我非常想为妻子买一部洗衣机,为此家里甚至已堆上了好多待洗的“大件儿”在那里!

话既至此,一发说透彻吧:当时上方真正给予我的所谓奖励,竟是学校想“重用提拔”我,让我由“豆芽学科”(美术)去教“主科”语文。回想那时,这学校的两位领导,校长与书记,为了来“动员”我教语文课,不知曾与我费过了多少口舌。他们显然是并没有料到我的刚硬(恐怕还是“不识抬举”),先期就径直把一份新课表分发到我手上来了。当然,后来经过我的据理力争,他们总算是撤了下去。但那事后在许多有关我个人利益的问题上,他们将会怎样待我,肯定也是不言而喻……

自此,我的社会身份便算是固定了下来。我就在这学校一干又是整整28年。其间,也曾想到过“上进”“跳槽”什么的,但首先是自己“文凭不硬”,过不了日益重视于此的“人事部门”那一关;更主要的又是,因本单位效益差,多年来大量的课余时间,自己都用在了为改善家庭经济境况的第二、第三职业……之上,偶有一点间隙,又是忙不迭地要顾着自己心底永远都视之若命的“艺文事业”。这样,不觉便早已过了“改换门庭”的有效时间,往后也就只好“安分认命”了。

此间还有一件大事:本来,我在本单位熬“资历”,也已得到了个“中学高级教师”(副高职)待遇;孰料本校全体同事苦盼来被地方教育局“收编”,似我等这“五大生”出身之人,被审查时,却只得被又降为“中教一级”待遇。为此,我等也向上申辩过,但结果则哪需要再说……

近二十年来,毕竟因无生存之虞,我日益将心思择重转向自己的真正爱好……

童山雷的中西画作(含本人像)上了邮票

武汉出版社《现代文言》作者群录

童山雷12卷集书脊效果


最后简单回顾一下:我的父亲,在1979年“纠错”政策下达后,以62岁之身,得以回到原单位,且重返讲坛数年。我父母在长达22年的仳离中,双方都独身自守,是以得能破镜重圆,一时在熟人圈内被传为佳话。而我们兄妹三人,与22年未曾相见、感觉已如传说中人物般的父亲(父亲离去时我4岁多,归来时快27岁),重逢后许多年内,那种疏离之感,实是局外之人难以想象。而这就是人间的现实。

另有一点:那个时代,太多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背时”遭遇。但社会相对回归正常后,实有才具能靠自己进取就不说了,——其中有的人,虽也吃过了些苦头、受过些“不公”,而一经“纠正”之后,便得十倍百倍乃至无可比拟的补偿;然而更有的人,一旦“吃那一堑”,却永生注定“不得翻身”。这事儿,该如何解说,有谁,能够作出应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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