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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程远: ​数万工宣队员挺进清华, 终结百日大武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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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程远,1952年生于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77级,毕业后先在北京装潢研究所工作,1984年回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任教,曾赴美国举办画展及学术交流。现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美术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建筑学会建筑美术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原题

学府打斗升级

(二)




作者:程远 

写在前面:55年前的7月下旬,数万工宣队员从清华西门浩浩荡荡长驱直入,强力碾压清华学生的“百日大武斗”…… 
新二校门毛泽东塑像落成仪式

尽管打斗中存在着情感因素,但毕竟罕见。1968年5月30日,最高学府清华园迎来了最为残酷的一役。

有人说战事的起因,是T派预谋的。缘由为,前一年的5月30号,“清大”两派应该举行“大联合”,却被C派否定了。为报复,T派决定在今年相同的日子,拿下C派所盘踞的东区浴室,以示纪念。

而我当天听到的事由为,几乎每天凌晨,T派都要派遣数人前往“东区”C派盘踞的据点叫板。目的,希图激起对方怒气,造成轻进,既而以围点打援的方式将之解决掉。

这种挑战的啸傲,很大程度来自原“高校重剑冠军”,T派东区司令实力的无敌。尽管C派中,也有许多原校级武术队的,但所学大多为招法繁琐、未经实战检验、套路性质的拳脚及器械。无法对抗以反应、速度、距离感、力量为基点,反复操练单纯以击中对方为目的的西式剑术。没办法,简单出大师嘛。

为对付时下“剑王”,C派专门选出五名武术队员,一经他出现,以多制孤,专职并肩予以阻击。

事发当日,“剑王”照例带着些战友前去诱敌。而此次,C派一反常态,本处据点未动,而是从大本营主楼派出一百来号人。其中,就有那五位专职人员并排紧靠,长矛齐整整面对强敌。

出于C派人数太多,“剑王”同伴已然抗不住,纷纷转身跑路。但“剑王”自己,还是边拨弄着捅来的器械,边从容退却。真正分了他心神的,是C派阵营后边,从东大操场(高压实验室)方向,猛地开出辆由拖拉机改装成的“土坦克”。这钢板焊成的大玩意,已使长矛无用武之地,导致“剑王”动作有些失衡。退着、退着,便被一块压篮球架子基座的大石块(也有人说是一根大木头),给绊倒了。

刹那,C派的二十余根长矛,全刺向了“剑王”。有两矛很为致命,其中之一,是沿着其拼刺腹股沟护甲的缝隙,穿透了股动脉。

已跑远的同伙见状,与前来增援的50来名打斗队员一起,立即返身进行搏杀。最终把C派打退,夺回了“剑王”。

在送往北医三院抢救的途中,汽车内喷射了一脸盆的血。东区司令死了。

这,就导致了东区浴室攻坚战的开启。

东区浴室的连续拱顶

围打东区浴室

天色已然大亮,T派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决心拿下校园东北边,C派三角鼎立中最为孤立的东区浴室。

出于淋浴空间蒸汽弥漫的需求吧,此座建筑物很高,近乎于四层楼房。C派二十人左右,依托顶部拱形起伏结构,避在凹处进行防守。难以攻上的,除去建筑高度,关键是楼檐周边一圈焊有的铁护栏杆。其次,才是紧靠拦杆所垒的砖墙,以及放置在拱形凹处边缘的超大个汽油空桶。

进攻前夕,偌大空场周边黑压压的,围满了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群众。这些人当中最轻松与潇洒的,莫过于一帮广西、四川、陕西、山西等省的不速之客。他们均是在外省市打斗中,被对立派击溃,逃到“清大”避难的(居住在13号楼)。别看他方失败,于此地却属顶尖好汉,站在人群的最前排,嬉笑数落道:“这也能叫武斗?纯属小孩玩‘过家家’。”

言罢,有人掏出西藏打藏獒用的“抛石带”,或者侠客使的“上墙挠”?或者内蒙草原用作打头羊的兜兜?呼呼抡着,猛地撒开一头,一个物件便直直朝防御工事飞去。连砸带拽,将所垒的砖墙,全部“哗啦啦”地给弄塌了下来。但那个铁栏杆,巍然不动。

攻坚开始。

T派突击点分为三路:南边一路为正面,从九食堂顶部向西,搭架略微上倾几乎平行的云梯,准备直取(以学生为主)。浴室北边,分东西两处竖立长梯予以偷袭(以“工总司”的工人为主)。

属南边学生这路失败得最快。进攻队员一个挨一个趴在云梯上向前匍匐,却被C派的“丈八长矛”一挑动,上面人员如同“倒挂金钟”似的,极其狼狈地跌掉下来。落败后,再也没组织起新的攻势。

按谋划,浴室南边为建筑的正面,T派于此发起佯攻,来吸引敌方的注意力。而浴室北边,属于无人出没的背阴地带,悄悄竖起梯子进行偷袭,胜算很大。

不想南边败得太快,战局一经停顿,C派觉察到北边有动静,就派人过来瞧瞧。见有位蹬梯者,已攀至楼檐边沿,便一矛捅下。蹬梯者抓住矛杆,奋力往回拽,捅矛的顺手一松,人便仰面栽将下去。换来地面T派的哀声四起。

这样,浴室北边就成为了主战场。

一时间,助威声响若雷鸣,石块密集如雨,打得C派防守队员,都蜷缩在顶部拱形的低洼地带,轻易不敢露头。只有当感觉有人影出现时,才派数名上前,既而扶躲在被石块撞击得“叮咚”乱响,超大个汽油空桶后面,伺机用矛往屋檐下方乱捅。如若哪位被石块砸伤,退下,换人续防。

攻击一方,势在必得,竖立的云梯上,挤满了持矛的打斗队员。

实际头名登上者,像是打过仗的,迎着阻击人员就是一火枪,使其头盔防护面罩整个熏黑,仓惶退下。借机,这位翻过铁栏杆,挺矛与补防者拼斗。

第二个上去的,被一个特勇的C派队员,持械给阻击住了,未获得翻越铁栏杆的机会。他只得隔着栏杆,“叮叮当当”与对方互拨着长矛,并同时朝东做横向运动,以好给后面的攀登者腾出落脚点。

又上去一个。

我感觉,假设再跟进几个,攻坚大功即将告成。

不料此时,云梯本身却出现了大问题,因为这玩意不是整体的,而是由不同的小梯子临时捆绑而成。鉴于上面队员交错叠加拥挤过密,承载超重,咔嚓一声,就折散了。致使梯子上的人千姿百态,怎样摔落的都有。数一名晦气,开始脚还朝地,半途被空中电线一兜,改为大头向下,着地后,其“罗马式消防头盔”被撞出个大坑。我从被背走的后边看到,他那已脱掉头盔所显露的凹陷头盖骨,渗出了白色的脑浆……

遭此剧变,顿令攻上者的形势大坏。头名登顶的,没了后援,身已中矛。情急之下,他故技重施,将手中武器往对方眼前一抛,趁其避闪,越过栏杆纵身一跳。

第二位判断力也不错,相随而下。

第三个上去的,则很不幸,被C派人员刺中,躺在仅半米来宽的顶部楼檐上,人事不省。

战场,瞬息间静寂下来,因为已无仗可打。地面人员的注意力,全转移至那位昏迷者身上。而楼顶的防守人员呢?也悄无声息。估计,是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攻势吧。

忽的,见那昏迷者动了一下,他似乎想在这狭窄地带翻身?惊得底下一股劲地高喊:“别动,千万别动!”

但他,还是扑面栽了下来……

惨。

十来分钟后,修好的云梯再次被竖立起来。然而几乎所有的T派队员,怀抱长矛,蹲坐在墙根底下,满脸疲惫或惊悚着眼神。没办法,他们已经丧失了连续进攻的信心及魄力。

就在这当口,一名持矛者竟然孤身愤怒登梯,况且还是个女性。地面立时扬起了连声的劝阻:“不要上呀!太危险,快下来!”

她已攀至临近楼檐处,许是意识到了喊声,更可能知道自己上去也没多大作用,就有所停顿。再往上怒视一眼,气呼呼地退了回来。

双方陷入僵持。

延续至中午。

T派,开始往浴室下层空旷的房间内,泼洒汽油,引发黑烟滚滚。可据我观察,室内的空间很高,所支撑的助燃木料有限,尽管火苗能舔着上面的水泥板,却没那么可怕。

但此景观,却招致C派南边宿舍楼,近百号队员的解围态势。他们绷弓车所击发的一弹,直直把个T派战士打翻在地。但鉴于C派整体不勇,解围被顶了回去。

同期,C派总部为缓解东区浴室的险境,采取“围魏救赵”方略,派兵去攻打远在中心区域,T派所占据的“一教”,也未能奏效。

浴室方面僵持在延续。

没了进攻,也就消除了被抛掷石块的威胁,浴室顶部出现几个C派头头站立的身影,包括那名特勇者。他们的神情,并未流露出有多么的紧张,仅是凌乱的头发随风飘舞,远远默望着南边被封堵的援兵。偶尔,还相互商量着什么。尔后,再次眼巴巴朝南注目,有股悲怆感。

浴室内部的黑烟,已然袅袅,眼见快灭了。可顶上的防守者并不知情。

离我不远处,一名T派分子,站在位于楼顶人员目力所及的角度,掏出把真手枪,连比划带叫嚣:“还不快点投降!不然,就打死你们!”

这是打斗以来,首次公开展示的现代枪械,但没有射击,只不过表达出一种对人心嗜血的震慑。不知上面人员看到后,作何感想?反正当时,没见他们有任何反应。

本人还是认为,只要熬到天黑,T派并没有真正实力拿顶上人员怎样。可能害怕了?也可能得不到确切的信息?或者受火烧烤的影响?最终,午后一时许,浴室防守者决定投降。

可怜……

总体而言,此场战役,双方共投入六百多号兵力,死了三个,两百来人负伤。

过了几天,远在千米开外的“西大饭厅”,T派召开了号称“八百白绫长矛”追悼会。哭成一片,包括信誓旦旦……

囚犯

多年后,有位发小告知于我,战役的第二天,他在关押C派俘虏的宿舍楼,所看到的一幕。

……走道里黑黢黢的,到了厕所处,见里面站着个人。一分辨,原来是那位C派在浴室楼顶的最勇者。现已被打得血迹斑斑,体态变形,根本站不直了。仅勉强用前额顶住厕所的墙壁,死闭着浮肿的双眼,极度痛苦地企图小便。估计是体内器官被打坏了,怎么也尿不出来,仅挤出几滴血……

听至此,我深感震颤。

一个感悟冒了出来:是不是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隐藏着个魔鬼?一旦气候条件成熟,定会蹦窜出来搅局?尤其耳闻,“一个漂亮的中学女生,面对一位刚从战场上下来,被蒙着眼睛的俘虏,顺手就捅了其大腿一刀”时,我愈发认定,绝对是那个心中的魔鬼在起作用。

暗诵一声——阿弥陀佛。

“好八连”突围途中被拦截地点。建筑是新水利馆,再往右则是大礼堂

突围

“东区浴室”一战,致使C派元气大伤,与浴室形成犄角的5、12号楼感到恐慌,连夜往南,撤至本派主楼西边的“焊接馆”。不知是疏忽,还是距离稍远不好联络?只留下整个楼群中,顶西南角的8号楼。里边,驻扎着C派的“好八连”。

T派下一步,想端掉这座宿舍楼。

8号楼的人也清楚,自己东北边所有建筑,已被T派占领,此座孤楼是守不住的,必须出逃。而逃离目标,似乎只能是位于南边本派的“主楼”。缘由为,尽管自身地界T派势力很大,但仅有一栋敌对的9号楼平行在东侧。倘若趁其戒备疏忽,朝南跑出去,沿途方圆数百米全是荒野,不存在任何对立派的建筑给予阻拦。

相反,往西,投奔校园中心区域同派的科学馆,途中需经过T派好几座驻防的建筑物,包括打斗重镇大礼堂。即使获得成功,抵达了科学馆,它也正被对方所包围着。

这般楼盘地脉格局,两边都是再明白不过了。以至东南方向C派“主楼”大本营,为策应突围,成天用高音喇叭播放着这样的歌曲:

上战场,枪一响,

老子下定决心,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老子下定决心,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并时不时,派出百余号接应部队,往北探进。有几次相当成功,几近冲至被困的楼下。

为阻挠出逃,T派以8号楼周边的己方宿舍楼,为主要屯兵基地,日夜派出封堵人员,对“主楼”方向严加防范。多少天来,两军在空旷地带遥遥对垒,大有鱼死网破的拼死架势。6月19日,T派岗哨朝8号楼射出第一枪,致使形势愈发严峻。

可为什么T派不马上攻楼呢?因为东区浴室一役,守方仅二十人,但将其攻克却导致自己死伤过重,所以对攻楼深感忌惮,尽量避免重蹈覆辙。

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是6月30日,8号楼“好八连”的几十人,或背、或担架、或用板车拉着伤员,果敢地朝T派沿途驻防的“中心战区”,本派的科学馆,涉险突围了。

头道关卡,需经过T派两层楼的西航空馆。面对突发情况,此处的几名值班人员,忙乱持着长矛出来拦截。却被“好八连”首领高举着手枪,满脸杀气腾腾的样子给吓住了。退回后,他们紧忙摇响铃铛,向西边百米开外的重兵基地大礼堂示警。

听到铃声,由礼堂北翼东侧铜门闪出数人,也由于没料到,其中还有提着裤子的。但他们挟持以往打斗胜利的余威,挺矛当街吼道:“站住!你们全都给我站住!”

“好八连”首领,再次用手枪对准了他们。

拦截者被震慑了,开始往后退。但其中一个强悍者,随退随喊:“你敢?你敢开枪,我就捅死你!”就是不让路。

停滞当口,尾随的西航空馆人员追了上来。够狠,照着C派被背伤员的屁股就一矛刺去,令其痉挛地跳下,跑得飞快。

C派首领目睹此状,知道稍有耽搁,定会招致T派更多的后续部队到达。容不得多想,他毅然决然地扣动了扳机,“啪”,是颗臭子。又补射一枪,将阻拦者身后的一辆三轮车车胎,给打爆了。几乎同时,其战友也抛出了自制手雷。“咣”!巨大的轰鸣,把水泥马路炸出个小坑(本人事后看到),也炸伤了多名T派队员。

枪声、爆炸声以及负伤的局面,迫使持冷兵器的T派成员,不得不让开了道路。

于是乎,8号楼的“好八连”,成功运用声东逃西战术,撤进了“中心战区”同派的科学馆。

此次突围,也宣告枪支、手榴弹,正式登上“清大”打斗平台。

科学馆

火器应用

8号楼人员的突入,使中心战区C派的科学馆,成为了T派下一个进攻目标。

在随之的日子里,T派武器档次升级得异常迅猛。有小道消息称,他们在“强斋”组建起的“红一连”,最终要达成每人一支,由外地偷运进来的“AK47”半自动步枪,以求得未来火器对抗中的优势。(也有部分偷运枪支,在火车站被查缴的消息传来)

与此同期,其他兄弟院校,诸如京城打斗最早的钢铁学院,以及后起之秀北大的武器装备,已落后得一塌糊涂。当他们接到“清大”所淘汰的,用高级战备金属材料制成的各类长矛、盔甲的赠与时,无不乐享其成。

火器的正式启用,本人已不敢在校园“中心战区”露头观摩了。仅一次偶然,于住宅区附近的西校门,见到位T派勇士,臀部撅得高高的,斜挎着红布条子的德国“盒子炮”,蹬辆自行车威风凛凛地骑了出去。也不知他到这市面大街上,要去干些什么?(当时联想的图面是,一部小说中描写的“肖飞买药”。)

再有,C派涉外人员,若想进出自己的“主楼”大本营,那将是十分危险的。几乎所有通路,全叫西南方向T派“9003”大楼的枪口,昼夜不停地给予瞄准。如要进出,非得穿过“主楼”前,那荒野开阔地带上的一条壕沟不可。盛传有个女大学生,7月18日从外省归来,当爬至壕沟,被一枪命中。

“清大”,归为全国规模最大的理工科院校,拥有设备十分完善的校办工厂。某些系的学生入校后,都要接受一段时日的金工劳动训练,车、钳、刨、铣、磨、焊样样都会,动手能力很强。打斗期间,这些校办工厂车间,就成了两派的“兵工厂”,大批土枪、土炮、手榴弹、地雷、甚至土坦克,都被学生制造出来,并投入使用。

本人的一位发小,此段时间,拜访了T派重要的枪支、手榴弹制造场所——“9003”据点。聊天过程中,人家大学生从木架上,取下一把自制的“六子”左轮手枪,递交与他。

我发小毕恭毕敬地接过,简直爱不释手。因为枪身整体,采用的是正经圆钢材料,并由车床精密加工而成,除了没有膛线,跟真正的手枪一模一样。

另外,他还明细美国牛仔,为什么喜欢操持左轮手枪。关键在于,这种枪根本不怕卡壳。倘若此现象一经发生,手一转,轮就过去了。假设自动手枪工艺不过关的话,哑火后,弹壳会被卡住不动。请试想,当双方持枪对峙时刻,出颗臭子,那还不急死个人?

尽管主楼,被T派“9003”用枪封锁着,但若论危险程度,还得算在“中心战区”。每天T派各建筑,都有半自动步枪对准科学馆。里面的C派,由于长期被围困,新式武器运不进去,只好凭借以前库存的小口径步枪,勉强与之抗衡。

也不能说C派全然被动,他们在“主楼”大本营,锯倒了前广场上的钢质大旗杆,拿这造出了形体硕大的土炮。锯倒的理由,是此旗杆高达40米,超出天安门广场25米的那个,被视为反动。

科学楼正被烧的场景

另据传言(不知真假),土炮头次试射,便显示出威猛性。弹体一出膛,越过树梢,越过河流,越过上百米的草坪,再从想要命中的T派重镇大礼堂上方飞掠了过去。之后,落在其背面,北院住宅区附近的空地上。爆炸与否?不详。

一天,在猎奇心驱使下,本人低首躬腰,顺着“水木清大”北面小山坡上的战壕,钻入了T派的闻亭碉堡,想看看前沿阵地的实际状况。

所谓碉堡,是在亭子的内周边,垒起一圈带枪眼的沙包。东侧柱子旁,摆放部电话机。

许是见我年龄小,心里不设防,一名打斗队员跟本人,炫耀地谈起了日前对垒的战术问题。他说:“假如,我是C派,就会提出建议,夜间派遣一支部队,由校外西门方向偷袭进来,从背面展开攻击。这种战术,叫做钳形攻势。T派西边防守最为薄弱,这么一来,所布置的包围圈必然会土崩瓦解……”

听到这块,我眼瞅着另一名值班人员,抄起那杆“半自动”步枪,趴在沙包射击口,朝着科学馆方向瞄准。初以为在执行警戒任务,谁知“砰”的一声,他击发了。

紧跟着,旁边的战地电话“嘀铃铃”响动起来。一接通,传来礼堂总部的询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开枪?”

值班者谎答:“看见人了。”

我心说:对面那个小小黑洞洞的观察孔,怎么可能见到人呢?

许是如此操作吧,没隔几天,7月4日,打了一枪,7月5日,又打了另一枪。由此,科学馆高音喇叭发出了紧急呼救:“我们有人被击中了!我们有人被击中了!非常危急,非常危急!希望能运出抢救!”

没等对方同意,一名C派头目,不顾被子弹击中的危险,单独举着白旗走出科学馆,要与T派进行谈判。

T派同意放行伤员,但有个条件,要求对方同时也放出本拨被抓的某些成员,并限定了时间。为表示己方的“真诚”,T派特意将闹钟搁在扩音器旁。于是那嘀嗒、嘀嗒的“走秒声”,混合着报限定时间的严厉措辞,便通过无数只高音喇叭,笼罩在整个校园上空,催人心弦。

科学馆内静了一程,随即奏出“哀乐”。跟着就是愤怒地声讨:“血债要用血来还!”

那位伤员,死了。

科学馆顶已被烧完

科学馆

科学馆,为“清大”早期的西洋式教学建筑。主体砖立面的为三层,还有以木结构为框架的高大顶部。由于科学馆外墙壁的窗户均呈竖向窄形,窗框为铁制,其形状及坚实程度都非常利于防守。但为保险起见,仍要焊上钢筋,或砌成观察孔。

内部空间也层层设防,楼梯入口用栅栏焊住,再用桌椅板凳或者沙袋堆积堵严,仅留单人能过的通道,并设有翻板。也就是说,只要不动炮,休想攻占此座壁垒。

楼体如此坚固,加上内部防守人员也多(一百有余),表明短时间不可能将其攻克,T派决定采取围困战术。

所设的包围圈很大。在科学馆偏东北,以大礼堂为核心,往西连接着已成碉堡的闻亭、绵延小山顶所挖成的战壕,再往南转至二十八团的强斋、井冈山总部静斋……

科学馆直接南边,是“二教”,以及 T派铁杆“前哨”所占据的“一教”。

科学馆对面,隔着草坪东边,顺序坐落着新水利馆及旧电机馆。

以至从整体上,构成了对科学馆的“全月形”包围圈。

其实,紧挨科学馆的北边,还有座建筑物——“阶梯教室”。为迫近缩小包围圈,T派决定先拿此处开刀。可攻入后,鉴于内部仅是一个超大个教室,过于空旷,无险可守,只得又退了出来。

科学馆立面,左为“二教”,右为“阶梯教室”

科学馆背后西边,隔条小河的“工字厅”,全为一层的古代建筑(王爷府),占据及防御的价值不大。但从闻亭碉堡的沙包枪眼中,仍然可以窥测到,T派队员手持“捷克二十响”,沿着“王爷府”北墙根蹑手蹑脚地摸近科学馆。最终,也只得隔河仰视着这座西式建筑,而一筹莫展。

实践证明,最有效能触摸到科学馆的,是南边“二教”楼上所设立的大绷弓子。

7月9号,大绷弓弹击的自制燃烧瓶,的确击中了科学馆的楼顶(当时我听说,是由礼堂顶上弹射的)。科学馆楼顶呈梯形,近百米长,两层楼高,表面铺设有青石板。问题出在,石板底下的那些木制结构,以及防水用的油毡类材料。

结果坏啦,初始只是冒烟,跟着火苗窜起,逐渐一发不可收拾。很快,扶摇腾空浓烟的壮观,招揽来十里八乡的看客。人数这个多呀,跟赶庙会似的,全然不顾被子弹击中的危险,远远将事发地点层层围定。众人望着熊熊火势,开始忧心忡忡:里面的人怎么办?突围?投降?等死?

没那么简单。

仅突然,由“主席塑像”处,凛凛生威转出来一辆前来解围,C派自制的“土坦克”。

“土坦克”最早的现身,是在东区浴室战役的开端阶段,造成了T派“东区司令”致死的源头。以后,由于冷兵器对它没辙,就常往返于主楼与动能馆之间。可7月6日,当“土坦克”从动能馆出发,被西边“一教”射出的一颗穿甲弹,令驾驶员当场毙命。

上述两次场景,本人均未在现场。这回见到,生出个疑问:既然前些天,它刚被穿甲弹击穿,怎么还会冒险出来?莫不是C派还有另外一辆?

而眼前的这辆“土坦克”,引起我关注的,并不在于其怪模样,而是履带碾在含有鹅卵石水泥路上,那“嘎啦啦”的声浪巨响。别瞧它速度慢,却迫使前来阻截的T派成员,连连往后退步。

通过观察,T派很快判明,这辆“土坦克”几近废品,因为在其钢板所焊接的“炮塔”上,根本没安装有任何威胁它物的火器。这使得T派打斗队员再次围拢过来,石块玩命招呼,长矛狠劲地戳。全无济于事,“土坦克”照例“嘎啦啦”地傲然前行,越过了T派前哨阵地的“一教”,靠近了大草坪边缘。也就是说,没多久,便可抵达烈火熊熊的科学馆跟前了。

不知谁先嚷嚷起来:“炸掉它,炸掉它!”

还真有人冲上去,将一大团雪白的棉花,塞进滚动履带的空隙。

我在旁纳闷:就这东西,也能缠住履带?或想烧掉它?可也没见有人点火啊?

不出所料,塞进的棉花团顺着履带循环,滚了出来。再塞进去,照样滚出来,表明此方式根本无用。但有人依然在喊:“炸掉它,炸掉它!”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尽管坦克手视野不开阔,耳膜却听得真格楞楞的。当即把“土坦克”刺啦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硬生生将混凝土路面旋了个坑,折返了本拨基地“动能馆”。

当我把注意力,再次挪向科学馆,已非常怵目惊心。火借风势蹿起有十来米高,整体楼顶已连成一片火海。

肯定是“恻隐之心”起了作用,T派终于开恩,搬开路障,让那些被阻的多辆红色救火车,缓缓地行驶进来。其中包括,北京市仅有的,刚从国外购置的,云梯能升至40米高的重型救火车。接着,它便以高屋建瓴之势,朝着已被燃烧得差不离的残顶,汹涌澎湃喷射着高压水龙柱……

事后得知,由于此屋顶是后来加上的,又因西式建筑构造的坚固性,原体并未受到多大损害。避火躲在一二层的人员,也安然无恙。

打斗,重新坠入静悄悄。

随着T派处心积虑地围困,科学馆内的状况越来越糟,没水、没电,食物及药品几近绝迹。又怕呆在教室被枪弹击中,百来号人全挤住在内部的通道里,状况极惨。为了生存,还得自己挖个小井取水。

其实是双方互挖。T派想弄个通道,往井内倒柴油;而C派斜向近二百米以外的“动能馆”,企图掏出与科学馆相联通的地道,以协助突围。尤其7月9日科学馆被烧后,C派地下挖掘愈发加速。并通过高音喇叭播出密码,在友军之间进行联络。

当C派挖洞接近“一教”时,被T派用地震检测仪所探知。也有人说,是T派于壕沟内搁置的水缸,测出了地道的方位。埋下炸药后,7月16日将其炸塌。

接着又疯传,T派正在制造土炮,准备轰开科学馆……

“清大”西门,工宣队主要由此进入

未见到的最后一役

真正阻断了我观看打斗的,是本住宅区孩群的偶像卢叔叔,他于1968年7月下旬,策划了一次出游:骑车一溜儿山海关。

沿途,先后露宿在河北丰润、北戴河、秦皇岛,以及终点山海关的旷野或海滩。回程,换了条路线,沿着海岸走。再经由天津,打道回府。

8月1号清晨,当我们一行骑至“清大”西门时,嘿,愣不叫进了!让从未听说的什么“工人宣传队”,给封锁个严严实实。多亏原住宅区的人早于此等候,跟守门的工人解释清楚了,诸位也就得以被放行。

刚回院落,便从邻居口中,获知了“清大”打斗的最后一役。

7月27日上午九时许,数不清的工人集合在“清大”西校门外,挥舞语录高呼:“要文斗,不要打斗!”想入校制止武斗。

起初,还有持械的T派在大门处封堵。临近中午光景,由“清大”南门先进来的工人,已然包抄了过来。面对乌泱乌泱的工人群体,堵门的既不敢动矛,更不敢开枪,还怕被抓住,只得转身溜之乎也。

这样,据传十万的工宣队(实际三万,包括少数军代表),主要从西门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很快,其下辖的八个团以分片包干形式,围住了校园内大部分的打斗据点。这些楼内的人,有的开门迎接,却被缴了武器。有的则闭门进行固守。

作为弱势一方的C派,全然没反抗,甚至还有点儿欢迎工人的到来。其中最幸福的,算是科学馆里的那帮困兽了。被工人解围后,他们衣着破烂的彩色运动衣,四仰八叉躺在建筑前的大草坪上,眯着双眼,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旁边,放着已发霉的饼干箱,以及由破书桌拼凑钉成的,缝隙中已流着黄汤的棺材……随之,他们被带至,也让工宣队控制的大本营“主楼”。

T派,则不然,自认为是“清大”的主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工宣队,不理解,并且仰仗着自身实力,也不服。

7月27日中午一点来钟,中心战区“静斋”(T派总部)的打斗队员,手持长矛及半自动步枪,率先向西北方向的工宣队发动进攻。旁边,还有一些职工的小孩,帮着朝工人们投掷石块。

几乎同时,T派总部向各据点下达了,“抵抗工宣队,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器”的指令。并通过一些小孩,给予传递。

T派中心战区各处获悉了指令,便分别从甲、乙、丙所、工字厅、明斋、大礼堂等防地出动,攻击了周边的工人们。从下午,一直打到半夜。

有位发小追忆:“7·27”那天晚晌,天空开始下雨。我站在漆黑的校园里,听到多处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

也有人见到,仅几个持矛、手榴弹的打斗队员,追赶着几百号手无寸铁的工人们,或逼进河,或从楼上摔下。矛捅屁股、弹片飞人的事情时有发生。在中心战区,前后伤及有二百来号工人。

伤亡更大的,发生在“东战区”的学生宿舍楼群。

先是数量绝对优势的工宣队(T派打斗队总共也不到一千人),于午后两点,包围了T派的10、11、12号楼。但下午五时许,这三栋楼的打斗队一并突围,继而将工人驱赶至东大操场。期间,刺伤砸伤多人,炸死三个。

而靠西北的13号楼,住着广西前来避难的“422派”成员。这帮人在本省参加过极其凶残的打斗,才不在乎什么人多势众,也不管能不能开枪的事,朝着工人群扔出手榴弹,致使有人受伤。

主楼,C派的大本营,“9003”大楼,T派制造武器的场所

局面变化最大的,是东区的“9003”据点。工宣队先破障进入,使得几十名守军逐层给予抵抗,最后退至楼顶。

据传进来的工人,把余下的打斗队员给捆绑起来(包括女生),还将他们拉至校园里游了街。

这下,T派不干了,深夜派出60来名增援部队,从外围进行突击。楼顶守军也顺势而下,两面夹攻,打死两名工人,打伤多人,重新夺回“9003”大楼。

就“7·27” 全天状况来说,有五名工人死亡,七百多位受伤。

战事完结后,T派开始害怕,也不知开枪对不对?并对发展的趋势也不看好。经过商议,决定将打斗队,或撤往同是“天派”的北航,或退至“清大”远郊核能科研基地“200号”……

这就不得不提及,T派的一位女成员。

此人,赫赫有名,性情刚烈。在攻打“东区浴室”战役中,三路云梯均告失败,只见她一名女性,孤身、持矛、愤然登梯……

7月28号那天的清晨四点,她站在开往远郊“200号”基地的卡车上,将小拇指,紧扣在腰间自制手榴弹的拉环中,大呼:“谁敢来截!”

结果,犯困的学生把车开翻了,她的手扬起了,手榴弹爆了,腿也就残了。(身旁两位战友被炸死)

工人进校引发的严重事态,让上边火了。7月28号从凌晨3点至8点,召集高校五大领袖前来开会(包括哭着后到的T派兵团司令),严申了“中央”的立场。

7月28号上午,工宣队增添了“首钢”及“煤矿”工人。当再度步入“清大”,可就没那么文明了,头戴柳条帽,手持木棒,跑步高呼:“文攻武卫,针锋相对!”“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进校来寻求战斗。

然而此际,T派打斗队业已基本消失。

唯一还在固守的,是“9003”大楼。T派一直坚持到7月30号,才在军队的护送下撤了出去。

至此,“清大”百日打斗宣告结束。

换个角度说,“文革”所兴起的全国红卫兵运动,以清华附中1966年“5·29”为起点,以“清大”1968年“7·27”为终结,历时两年有余。取而代之的,是工人阶级肩负着“可以领导一切”的使命,登上了继续“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历史舞台。

闻亭,当时被用作了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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