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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祈诗选

2017-12-02 唐祈 星期一诗社



唐祈(1920-1990),原名唐克蕃,九叶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诗第一册》(1948)、《唐祈诗选》(1990)。




旅行


你,沙漠中的

圣者,请停留一下

分给我孤独的片刻。




游牧人


看啊,古代蒲昌海边的

羌女,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来?

山坡上,你象一只纯白的羊呀,

你象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

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爱温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青春的头发上

很快会盖满了秋霜,

不欢乐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丽的羌女唱得忧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驱逐人走。


1946




故事


湖水这样沉静,这样蓝,

一朵洁白的花闪在秋光里很阴暗;

早晨,一个少女来湖边叹气,

十六岁的影子比红宝石美丽。


青海省城有一个郡王,可怕的

欲念,象他满腮浓黑的胡须,

他是全城少女悲惨的命运;

他的话语是难以改变的法律。


我看见他的兵丁像牛羊一样地

豢养,抢掠了异域的珍宝跪在他座旁。

游牧人被他封建的城堡关起来,

他要什么,仿佛伸手到自己的口袋。


秋天,少女象忧郁的夜花投入湖底,

人们幽幽地指着湖面不散的雾气。


1940




十四行诗

——给沙合


虽说是最亲切的人,

一次离别,会划开两个人生;

在微明的曙色里,

想象不出更远的疏淡的黄昏。


虽然你的影子闪在记忆的

湖面,一棵树下我寻找你的声音,

你的形象幻作过一朵夕阳里的云;

但云和树都向我宣告了异乡的陌生。


别离,寓言里一次短暂的死亡;

为什么时间,这茫茫的

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渐渐遗忘,

直流到再相见的泪水里……


愿远方彼此的静默和同在时一样,

象故乡的树守着门前的池塘。


1945




严肃的时辰


我看见:

许多男人,

深夜里低声哭泣。


许多温驯的

女人,突然

变成疯狂。


早晨,阴暗的

垃圾堆旁,

我将饿狗赶开,

拾起新生的婴孩。


沉思里:

他们向我走来。


1946




女犯监狱


我关心那座灰色的监狱,

死亡,鼓着盆大的腹,

在暗屋里孕育。


进来,一个女犯牵着自己的

小孩:走过黑暗的甬道里跌入

铁的栅栏,许多乌合前来的

女犯们,突出阴暗的眼球,

向你漠然险恶地注看——

她们的脸,是怎样饥饿、狂暴,

对着亡人突然嚎哭过,

而现在连寂寞都没有。


墙角里你听见撕裂的呼喊:

黑暗监狱的看守人也不能

用鞭打制止的;可怜的女犯在流产,

血泊中,世界是一个乞丐

向你伸手,

婴胎三个黑夜没有下来。


啊!让罪恶象子宫一样

割裂吧:为了我们哭泣着的

这个世界!


阴暗监狱的女烦们,

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铁窗漏下几缕冰凉的月光;

她们都在长久地注视

死亡——

还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


1946




挖煤工人


比树木更高大的

无数烟突,我看它们

是怪癖的钢骨的黑树林。

风和飞鸟都不敢贴近

粗暴的烟囱,疯狂地喷吐出

乌烟似的雾气,一团团乱云……


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阴湿,

三百公尺的煤层,深藏着

比牲畜还赤裸的

夜一样污黑的一群男人;

我们来自穷苦僻远的乡镇,

矿穴里象小野兽匍匐爬行,

惨绿的安全灯下一条条弯脊背

在挖掘,黑暗才是无尽长的时刻,

阳光摒弃了我们在世界之外,

很快,生活只会剩下一副枯瘦的骨骼。


呵,呜嘟嘟的挖煤机、锅炉,

日夜不停地吞吃着

钟点,火车吐口气昂头驰向天边,

它们的歌都哭丧似的吓人,

当妻子小孩们每次注视

险恶的升降机把我们

扔下,穿过比黑色河床更深的地层,

这里:没人相信,没人相信,

地狱是在别处,或者很近。


我们一千,一万,十万个生命的

挖掘者,供养着三个五个大肚皮

战争贩子,他们还要剥削不停——

直到煤气浸得我们眼丝出血,

到死,一张淡黄的草纸

想盖住因愤怒而张开的嘴唇。


清算他们的日子该到了!

听!地下已经有了火种,

深沉的矿穴底层,

铁锤将响起雷霆的声音……


1946




老妓女


夜,在阴险地笑,

有比白昼更惨白的

都市浮肿的跳跃,叫嚣……


夜使你盲目,太多欢乐的窗

和屋,你走入闹市中央,

走进更大的孤独。


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

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

黑夜,你笑得象一朵罂粟花。


无端的笑,无端的痛哭,

生命在生活前匍匐,残酷的

买卖,竟分成两种饥渴的世界。


最后,抛你在市场以外,唉,那个

衰斜的塔顶,一个老女人的象征

深凹的窗:你绝望了的眼睛。


你塌陷的鼻孔腐烂城一个洞,

却暴露了更多别人荒淫的语言,

不幸的名字啊,你比他们庄严。


1945




三弦琴


我是盲者的呼唤,引领他

走向黑暗的夜如一个辽远无光的

村落,微笑似的月光下没有一切支离残破,

我只寻找那些属于不幸的奇幻的处所。


市街消失了白日的丑恶,

路上的石头听我的歌声竖起它绊脚的

耳朵,门扇后面的妇女来谛听

命运,将来是一枚握得住的无花果吗!


在哪里坠落?或者幸福如一束灿烂的花朵。

但亡命的夜行人只能给我冷冷的一瞥,

他不能向我诉说什么,只从我这里

汲取些远了的故乡的音乐。忽现的


死亡隐退了,未知的疑虑,灾祸,

在三根发亮的弦上是一片旷野。

从他内心的黑暗听自我深长的喉管,

震颤着祝福象一个人讲着饱经的忧患。


1948




时间与旗



你听见钟响吗?

光线中震荡的,黑暗中震荡的,时常萦回在

这个空间前前后后

它把白日带走,黑夜带走,不是形象的

虚构,看,一片薄光中

日和夜在交替,耸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冈

资本社会的光阴,撒下来,

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

生活以外谁支配每一座

屋与屋,窗口与窗口,

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们忍受过多的现实,

有时并不能立刻想出意义。

冷风中一个个吹去的

希望,花朵般灿烂地枯萎,纸片般地

扯碎又被吹回来的那常是

时间,回应着那声钟的遗忘,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切

无论欢乐与分裂,阴谋与求援

可卑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

眼睛和心深处的希望,却不断

交织在生活内外,我们忍耐

像水星鱼的繁殖,鸟的潜伏,

许多次失败,走过清晨的市街,

人群中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也知道罪恶早早埋伏在那里,

像从日蚀的时辰中回来,

太阳并没有披谁夺去,

却是一个冷酷无助的世界。

无穷的忍耐是火,在阴影的

角落,在空屋中,在严霜的后面

饥渴的经验告诉过大多的你我,

而取火的人在黑暗中已经走来,

他辩证地组织一切光与热的

新世界,无数新的事态

曾经在每个不同的火苗上

试验燃烧,大的火,强烈的火,

就要从闪光的河那边过来。

近五月的初梢日,石榴那般充溢的

火红色,时间中就要裂开,

然而不是现实中的现在。



寒意中的南方四月

中旬日,我走近一个内在黑暗的下关,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

依然是殖民地界的梧桐叶掌下

犹太哈同花园的近旁,.

我的话,萦回在无数个人的

脑际,惊动那些公园中

垂垂的花球,将要来的消沉,已经是累累的

苦闷,不被允许公开发问——

我只能纯洁由衷地指着

时间,资本主义者的空虚的光阴

在寸寸转移,颠栗,预感着必然的消失

在这里,一切滚过的车‘

和轮轴,找不出它抛物线的轨迹

许多扇火车窗外,有了

田野中的青稞,稻,但没有麦啄鸟,

农人躲避成熟的青色

和它的烦扰,心里隐隐的恐惧,

像天空暗算的密雨,丰饶的

季节中,更多人饥饿了……

近一点,远一点,还看得

见,歪曲了颈的泥屋脊的

烟突,黄昏里没有一袅烟

快乐的象征,从茅草的破隙间

披风吹回来,陶缶里缺乏白盐,

股晴是两小块冰,被盆状的忧郁的

脸盛着,从有霜的冬至日开始——

一些枯渴无叶的树木下

可怜的死,顷刻间款要将它们溶化。

颤栗的秋天中,风讲着话:


究竟是谁的土?谁的田地?

佃农们太熟习绿色的

回忆;装进年岁中黑暗的茅屋,他却要走了

为了永久永久不减的担负,

满足长期战争的

政府,隔离农人被用于一只老弯了的

封建尺度,劳动在田埂的私有上

适应各种形式的地主,他们被驱遣

走近有城门的县城外,

在各自的惧怕中苦苦期待,

静静的土呵,并不空旷的地

农人输出高梁那般红熟的血液

流进去,流进去。他们青蒜似的习惯

一切生命变成烂泥,长久的

奉献,就是那极贫弱的肉体。

……颤栗的秋天呵

妇女们的纺织机杼,手摇在十月的

秋夜,蟋蟀荒凉的歌声里

停止了,日和夜在一片薄光中

互相背离,痛心的诉说是窗户前不完的

哭泣,饥困中的孩子群

不敢走近地主们的

花园,或去城里作一次冒险,

他们在太多的白杨和坟中间

坐下,坐在洋芋田里,像一把犁,

一只小犊牛,全然不知道的

命运,封建奴隶们的技术,

从过去的时间久久遗留在这里,

在冰的火焰中,在年岁暗澹的白日光中

又被雪的时间埋合在一起。



为了要通过必须到达的

那里,我们将走向迂曲的路,

所有的终极,都该从一个

起点分叉,离开原来的这里,各自的

坚定中决不逃避,无数条水都深沉流向

海底,所有的路只寻找它们既定的目的

各种人民路线为了觅取,试探于

一个斗争,我们将获致现实最深的惊喜。



冷清的下旬日,我走近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一个眩眼的

资本家和机器占有的地方,

墨晶玉似的大理石,磨光的火岩石的建筑物

下面,成群的苦力手推着载重车,

男人和妇女们交叉的低音与次高音

被消失于无尘的喧扰,从不惊慌地紧张。·

使你惊讶干那群纷沓过街的黑羚羊!

我走下月台,经过宽路时忘记了

施高塔路附近英国教堂的夜晚

最有说教能力的古式灯光,

一个月亮和NeonLight(霓虹灯光)混合着的

虚华下面,白昼的天空不见了,

高速度的电车匆忙地奔驰

到底,虚伪的浮夸使人们集中注意

财产与名誉,墓园中发光的

名字,红罂栗似的丰采,多姿的

花根被深植于通阴沟的下水道

伸出黑色的手,运动,支持,通过上层

种种关系,挥霍着一切贪污的政治,

从无线电空虚的颤悸,从最高的

建筑物传达到灰暗的墙基下

奔忙的人们紧握着最稀薄的

冷淡,如一片片透明纸在冷风中

眼见一条污秽的苏州河流过心里。


孩子们并不惊异,最新的

灰色兵舰桅线上;躲闪着的星条旗

庞大地泊在港口,却机警眺望,

像眺望非洲有色的殖民地,

太平洋基地上备战的欲念,

网似的一根线伸向这里……


走回那座花园吧:

人们喜爱异邦情调的

花簇,妇女们鲜丽的衣服和

容貌,手臂上的每个绅士的倨傲,

他们有过太多黑暗的昨夜,

映着星期日的阳光,

水池的闪光,一只鸟

飞过去,树丛中沉思的霎那,

花园门口拥挤的霎那;

缘色洋房的窗口细铁柱上的霎那;

中午的阳光那样熠耀,

灿亮,没有理解和一切幻象,

消失你所有应该的思想。


而无数的病者,却昏睡在

火车站近旁,大街上没有被收容的

异乡口音,饱受畸形的苦痈,

迫害,生命不是生命,

灵魂与灵魂静止,黄昏的

长排灯柱下面,无穷的启示

和糜集在这里的暗淡,缺乏援助,申诉:

日日夜夜

在“死的栏栅”后面被阴影掩护。

这些都使我们激怒成无数

炸弹的冷酷,是沉寂的火药

弹指间就要向他们采取报复。


连同那座花园近旁;

交通区以外的草坪,

各种音乐的房屋,棱台与窗,

犹太人,英国人,和武装的

美军部队,水兵,巡行着

他们殖民地上的故乡。

Internationalchurch(国际教堂)的圣歌

那样荡漾,洗涤他们的罪,

却如一个无光的浴室藏满了污秽。

宝石和花的贵妇人,和变种的

狗,幻象似地在欲念中行走。

时间并没有使他们学习宽恕,

遗忘,通过一切谎语,贪婪的手仍握着

最后的金钥匙,依然开放和锁闭

一切财产和建筑物,流通着

他们最准备的金币,精致的商品

货物,充斥在白痴似的殖民地上,

江海关的大钟的摆,

从剥夺和阴谋的两极间

计算每一秒钟的财富,

在最末的时辰装回到遥远

用于自己的国度,也看淆了

一次将要来的彻底结束——

财富不是财富,

占有不能长久,

武装却不能在殖民地上保护,

沉默的人民都饱和了愤怒,

少数人的契约是最可耻的历史,

我们第一个新的时间就将命令

他们与他们间最简单短促的死。



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

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

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

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地方,

勿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

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力量,

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

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

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

一个个都市,迄至资本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冈。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

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看哪,战争的风:

暴凤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

种子,无数暴乱中的人民

觉醒的霎那就要投向斗争。

我们经过它

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嚼唇了

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

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

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

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斗争将高于一切意义,

未来发展于这个巨大过程里,残酷的

却又是仁慈的时间,完成于一面

人民底旗——



通过风,将使人们日渐看见新的

土地;花朵的美丽,鸟的欢叫:

一个人类的黎明。

从劳动的征服中,战争的警觉中握住了的

时间,人们虽还有着苦痛,

而狂欢节的风

要来的快乐日子它就会吹来。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致的

方向,一个巨大的历史形象完成于这面光辉的

人民底旗,炫耀的太阳光那样闪熠

映照在我们空间前前后后

从这里到那里。




管窥暮年之唐祈

张天佑


  1987年,唐祈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选编自己的诗集,这是检视其五十余年创作生涯、反观一生和历史变迁的机缘。不过,还没来得及等到《唐祈诗选》(1990)出版,诗人即已不幸辞世。在为诗选所作的序言中,同样归属九叶诗派的郑敏先生如此评价他们那代人在新时期的创作表现,“压抑太久的热情难以找到艺术形式,心是那么激动,而笔却有些缓慢和过于驯服”。历经多年的政治苦难,他们终于洗却冤屈,摆脱污名,但老去的身体和潜移默化的思维定势却阻碍了他们在剧变的社会现实中找到合宜的表达方式,由此形成个人书写与时代之间的断裂。


  “为了衬托蓝天,他们在受伤的脚上系上鸽铃,但他们的欢笑里有着痛苦和疑虑。”的确,唐祈也曾力图赶上时代主流的节奏,甚至不惜在委屈之时依然“系上鸽铃”,以“衬托蓝天”。但这种姿态毕竟并不同于“戴着镣铐跳舞”,可以说,鸽铃是对镣铐的美化,它具有伪饰和遮蔽功能,实际暗示着自身的无奈、柔弱与顺从。晚年唐祈对其作为“右派”在北大荒劳动和江西劳教的经历尽量避而不提,却不断地歌颂青春、爱情与民族女性,这种对苦难的遮蔽其实就是诗人缝合裂隙的针线。不过,自我意识却像捣乱的小鬼,不时地冒出、发声,因此最终促成一种独特的反讽效果。


  唐祈在80年代初期的部分诗作,如《火箭发射场抒情》《理想》《希望》等,确实顺应了那段由于改革开放而引发的激情岁月。但骚动即逝,时代很快转入实在、矛盾与痛苦之中。由此,这样的写作就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伪青春之嫌;与此同时,他昔日赞美的那些为情而生、而死的民族女性也已经日渐消亡于奔向现代化、商业化的新时期。这正印证了阿多诺之言,“说到底,既然艺术作品不可能成为现实,那么排除所有的虚幻特征就更加突显了其存在的虚幻特征”。


  诗歌是唐祈一生的追求,但在现实困境中诗人却往往为了其他事务而牺牲了诗。回顾一生之际,晚年唐祈决定卸下羁绊,“守住自己一个内心世界,从自己内在的感受去透视、去反思,去创造自己的诗行”。这种觉醒意识让诗人最后几年的创作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萨义德所谓的“晚期风格”。


  受益于阿多诺对晚年贝多芬的评价,萨义德提出了他对“晚期风格”的思考。他认为:“只有在艺术没有为了现实而放弃自身权利的情况下出现的东西,才属于晚期风格。”晚期风格因此“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也就是说,艺术家厌倦了自己所处的时代,拒绝一切虚假的和解与讨好。可以说,这是一种“脱离了普遍可接受之物的”、主动的自我放逐。


  一个处在这种晚期风格的作家,其写作姿态或许是古怪、固执的。死亡的临近,重构个体生命之不可能,对世人的戒备与怀疑,这些都使诗人内心凝聚着无法排除的紧张与愤怒。80年代中期以后,唐祈诗作展露反讽、否定之姿态,或如《少女》,“她嘤嘤地哭泣,却没有泪珠一滴/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最妙的感激”;或如《雪橇飞驰》,“风告诉我/湖水隐藏的罪恶/在黑暗的冰层下/像麝鼠的贼眼/仍在闪烁”。或许正因曾亲历苦难,他的反讽与质疑直逼本质,“为什么蜷曲在阳光下的凶杀犯,竟然好似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


  一边是以这般不屈的风格直面衰老与死亡,一边却是爱情成为其晚期诗作的重要主题。“就让爱情如一块无字的墓碑/在生命的终点放射出光辉”(《誓》);“我已是一片孤帆/暴风中寻找你的海岛”(《恋歌》);“你在我的秋天里/射来一缕明亮的阳光”(《冬不拉的歌》)。诗人对温暖与理解的渴求处处可见,他同时赋予爱情以巨大的能量。80年代中期以后,唐祈对爱情的表达似乎更加炽热了,“你说:我像夏夜的霹雳/是电火,就不管是紫檀和荆棘/都会在爱情的燃烧中快乐地颤栗”(《荒岛》);甚至还会有野性与欲望的赤裸显现,“这样温柔地醒着,敞开胸口/呼唤你充满野性的黑眼睛/草原中午那顶黑毡帽底下的黑眼睛”(《藏族少女的呼唤》),这种表达在八十年代之前的唐祈诗作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身体日渐衰老的诗人就这样擎着爱情之旗,对抗时间的焦虑。


  当然,或许是受毕加索同名画作之触动,《坐在扶手椅中的女人》也流露出对爱情和生活的灰心绝望。还有那个“把火焰在眼睛里聚敛,捏紧/然后又大胆吐出在男人骚动的胸间”的莎黛特,虽然寓意着像电火一般的爱情,但诗人却悲伤地意识到,快乐只是瞬间的颤栗,然后“世界忽然像死一样静寂/当她抬起脚尖把火焰一下踩息”(《舞蹈的莎黛特》)。祈望在爱情中战胜时间、得到永恒,似乎又是不可能的了。


  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与断裂间,唐祈发现了一个长久被疏离和遮蔽的陌生“自我”。这个“我”和一个长发络腮胡青年、三个写诗的姑娘一起喝金黄的番茄汤,由青年朗读惠特曼那首风格粗野的《自己之歌》。在此情景中,“我”像喝醉了一般,在爆发中将墙推倒,“找到了笑得出声的太阳”。这首《晚餐》将日常生活与精神追求并置,诗句突兀、诡诞却又极富力量。诗人似乎在暗示,在精神追求与现实境遇的相互折磨中,唯一的出路是逃离当下,退回到浪漫主义的惠特曼——而非波德莱尔或艾略特这些现代主义大师。


  由此,唐祈晚期的这些诗作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萨义德所言,“晚期风格是内在的,但却奇怪地远离了现存”。而1989年的唐祈的确也在想象自己重新去做一个“漂泊者”,“从此我一无牵挂/走向远方漂泊/像一个僧人/向奇幻的人世托钵”。


  可惜,诗人终归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无力出走或“漂泊”。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反抗“缓慢的和过于驯服的笔”,努力寻找新的艺术形式。但当他重捡十四行诗体,试图在爱情和民族女性题材中再度有所突破时,他那种开始仿佛即是结束、而结束亦似开始的情感结构却很难收拢在自我克制、字字珠玑的诗行之中,因此也难以再现惠特曼式的狂野与自由。


  身患血癌的萨义德曾用晚年之施特劳斯、兰佩杜萨、古尔德和热内等人来激励自己,“在他们当中没有哪个否定过或逃避过死亡,但却不断地返回到死亡的主题之上,而这个主题破坏了、并且奇怪地提升了他们对于语言和美学的运用”。晚年唐祈其实并不回避对死亡的体验。在编排1979年之后的十四行诗作时,唐祈将《石像辞》(1988)列于首位。一座纯白的少女石像,“它站立在我的心房/凝固了我期待太久的哀伤/死的温柔如一层纱网/将欢乐的躯体紧紧裹藏”。死亡竟然散发一股温柔的魅力,诗人因此甘心拥抱死亡,没有痛楚和绝望。无论是牛羊、阳光、云朵,还是牧笛或野花,这些充满生机的图景在诗人眼中都无可避免地呈现为“幻象”(《草原幻象》,1989)。大限即至,其诗显现出震撼人心的预言性。


  唐祈当时选编的最末一首却是1985年即已发表的《盐湖》。一位年轻时离乡漂泊的老牧民相继失去了孩子、帐篷和妻子,死亡的面影在诗中多次显现,“命运的悲苦像盐粒啊”。而对唐祈来说,从在南方长大的少年,到西部大学生,再到演员、诗人、“右派”,直至再回金城、担任大学教师,他一生的沉浮得失某种程度上或与老牧民相类。如此,对死亡的欢然接纳更能凸显生命的悲剧色彩。


  “我的马头琴悲伤得恸哭/人们听着还说是甜蜜的歌曲”(《爱情》)。郑敏先生无愧是其知己:“他们的心情常比他们所能找到的语言复杂,谁若停留在他们的诗的表面单纯上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他们。”她认为,遭受过苦难的文学“必然饱含内在冲突,也就是作者的公开意图与反意图的搏斗和它们在诗中的表现和效果,因此这样的诗更耐人寻味,也更有力量”。由此,唐祈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的诗作就具有了不可忽视的思想与艺术价值。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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