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下大田割麦子割豆子比起来，在北大荒跟车的工作很有意思。虽说那就是现如今的装卸工，现在的装卸工一天装不了几车货，我们那时候可是累多了。尽管如此，跟车的活那在兵团也算是件相对轻松，也很觉安逸的劳动了。

冬天只要你穿上大棉袄，把手脚包严实喽，往上窜下跳的拖斗里一躺，任尤特把你的五脏六腑颠出来——尤特的拖斗基本没有减震设备，北大荒路上沟沟坎坎的震动全部传导到车厢上——不管拉到哪儿，到地方你装车就是了。你要是赶上重车，也就是车上装满了货，还是有点平稳的。这时你要是足够困，在车上还能睡一觉。

不论冷风嗖嗖，还是烈日炎炎，能有机会睡会觉，或者饱览下北大荒田野的风貌，那绝对是享受，不管在哪里，你看到的都是风景。

不当上士了，我开始跟车。我先后跟过马车送粪送粮拉柴火，跟过尤特拉煤拉沙子。

说起尤特，那真是故事不少。在北大荒的路上，哪里都能看到风风火火的尤特、热特什么的。由尤特引发的悲喜剧，估计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直到今天，北大荒战友提到尤特，哪个都能白话出一连串的故事。有因优特终成眷属的，有因优特小命不保的……搞笑的令人忍俊不禁，凄苦的让人刻骨铭心，出事的使人扼腕叹息……

八连的尤特不知道是哪年的罗马尼亚产品了，很旧了。尽管破旧，但看上去依然威风。尤特的大轱辘有一人多高，前轮虽小，但转向灵活。细细的羊角轴看着有点弱不经风的感觉，可是不论多么颠簸的路，哪怕就是在垄沟里来回折腾，也没见折断过，那质量还是信得过的。

尤特是柴油机，跑起来黑烟一串，特别是路况好的时候，五速快杆大油门，时速能达到二三十公里。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声音，那还是很是威风的。

我们连机务的人自己焊了个篷子（别的连也是这样的）权当驾驶楼了，样子奇形怪状的，有点像变形金刚的造型，就是“擎天柱”戴个鸭舌帽的感觉。

别看驾驶楼不好看，但起码能遮风挡雨，看惯了也不觉得难看了。我快离开兵团的时候，我们团买了不少“铁牛55”。那是国产的，马力更大，火红的颜色，在你眼前呼啸而过，真是威风，令人羡慕。可惜我没体验过。

跟尤特的时候，我们去拉过煤，那可是件苦差事，不但累还脏。去拉煤的时候是空车，尤特开得飞快，车厢里的煤末子都被颠起来了，弄得人满身满脸的黑粉，鼻子里能挖出成团的煤末子。

坐是坐不住的，躺下更是没门。实在难受的时候，我们就杵着锹站在拖车上，自己随着颠簸的节奏，掌握着平衡，东摇西摆地奔鹤岗而去。

装车是个力气活，大板锹一轮，锹锹得有二三十斤。一车煤四吨，一般是拉两个拖斗八吨，两三个人大板锹一抡上下翻飞，没多久就能装完。那时候没人会偷懒，甩锹，撮煤，每个动作估计都很协调优雅。不是说劳动是最美的吗？还真是，你不协调干活慢不说还累。反之，优雅起来了，身体协调了，干活不累。可惜那时候没人给录下来，要不真可能成为韵律操的教材呢。

不过，我们每个人的二头肌、胸大肌、腹肌都在这样的劳动中不知不觉地鼓胀起来，个个都是一身的腱子肉。

那时候的煤矿 也是粗放经营，论车收费。所以我们每次装车都尽量的多装，直到轮胎的承受极限。煤都快溢出大箱板了，小不点还会踹踹轮胎，看看压力说“再装几锹”，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

装完煤，往上铺几条麻袋，哥几个一躺，也顾不上黑白了。回程是重车，相对比较稳，我们竟然还能眯一觉，任尤特的发动机吃力地吼叫着。

要是赶上拉沙子，那可是好活，起码不那么脏了。特别是夜班，夜幕下偷工减料的事那是连上帝也看不见的。

尤特白天活多的时候，拉沙子就只能夜里干了。沙子是为开春基建备料，省得盖房子时沙子供不上。

冬季天黑得早，吃完晚饭天都黑透了。尤特司机先去发动车，我们两三个跟车的，就跑到大宿舍里聊天去，白班的人还没睡呢。

那时候的机器落后，特别是柴油车，特别是冬天，想打着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冷的天，又是烤，又是摇的，可那鬼柴油车没个把小时是出不来的。

在宿舍侃山的我们兴味盎然，毫无倦意，一般是等白班的人快进被窝了，我们的车才能开过来。我们跟车的人往驾驶楼一钻，就算上班了。

拉沙子在四五里地以外的七连（就是姜昆所在的连队）西边的河套，那是我们的沙场，沙质极好。

到了河边，哥几个先在驾驶楼里“冒会烟”，不会抽的就在那闻着。抽完烟，下来砍几株红毛柳、刨几块冰，就会露出河底下的沙层，抡起镐刨几下就可以装车了。

我们很会掌握时间，装几锹歇一会，抽支烟装几锹，那可真是磨洋工。估摸着夜班饭快好了，再装几锹，上车回家了。

拉沙子卸车很重要，那可是有学问的。平地不行，那得拉多少沙子才看得出活呢？我们一般都是找个小土堆、炉灰堆、柴火堆、粪堆啥的，把沙子往那上边一卸。第二天连长一检查，鼓鼓的一大堆，那一车沙子就跟两车似，反正沙子要到明年开春才用呢，到时候谁知道哪堆沙子是谁拉的呀？

卸完车直奔食堂，吃夜班饭去。我们连的夜班饭是小灶，虽说也没啥特别的原材料，但是小锅油多做得仔细，那味道还真就是大锅饭比不了的，人人都能干掉几大碗面条啥的。要是炊事员大意点，还能盛上一碗给宿舍里还没睡着的哥们带回去呢。

吃完饭，司机小不点还要和夜班的女炊事员逗几句贫，找找乐子，以解机务女孩少的苦闷。

饭后，我们的动作明显加快了，一会一车沙子又卸到小粪堆上了。

停车，关灯，收家伙，回屋睡觉了，看看表，十二点不到。常常是我们夜班的都下班回屋睡觉了，白班的人还在聊天呢——冬天夜长，劳动也不那么累了，躺炕上半天也睡不着。谁要是探亲回来带回几段《一双绣花鞋》《叶飞三下江南》什么的故事，大家更是不睡了。

看见我们下班，老作大发感慨，早知道夜班是这么个上法，打破脑袋我也得争取上夜班呀。

“哈哈，你现在想上夜班？门也没有。当初怕黑怕狼的，早干啥去了？”我们几个说好了，要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誓死保卫我们的岗位。

看我们态度如此坚决，弄得老作也没辙，悻悻然翻身睡去。

许多年之后，连长到北京出差，一众战友聚会欢迎连长。大家在宴会上提起很多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有人揭发那时夜班拉沙子的糗事，连长这才恍然大明白，“我说那时候拉了一冬天的沙子，怎么老是不够用呢？原来都是你们这帮小子搞鬼……你们这是糊弄八路军呀！”

没辙，我只好低头认罪。为此，我还被罚了不止一杯酒呢。

东北管赶大车的把式叫“车老板”，至于为啥这样叫已不可考。今天讲的车老板是我们连、也就是十六团八连著名的车把式余老板的事。

现如今“老板”这个称呼都是有钱人，大到全球几百强，小到路边店的当家的，都是这个称呼。张老板，李老板的叫着，听上去那么给力，被叫者大多也是一脸的志得意满。一般老百姓却都觉得老板非黑即奸，好样的少。

可是近些年，不知是对资本的崇拜还是对地位的畏惧，连政府机关的头也称“老板”了。我们单位不少人就管一把手叫“老板”，总是老板长老板短的。我开始听上去跟别扭，不知所以然，久了也就习惯了。

我这里说的“老板”就是个车老板，就是赶大车的。

车老板在北大荒可是个技术活，没两把刷子那是干不了的。就像电影《青松岭》里的赶车把式万山大叔一样，没点绝活还真就不行。 

其实在农耕社会中，凡有点技术含量的工种，都会受到人们的尊重。农村一直把各行各业按等级排序，车把式被排在第四，快进入三甲了。

这不是我说的，有“诗”为证：一等人当支书，老婆孩子出气粗，看谁不顺马上撸；二等人当队长，老婆孩子炕上躺，工分不少挣，粮食不少扛（三声）；三等人跑供销，前门烟卷嘴上叼，全国粮票掖满了腰，车船旅费全报销；四等人赶大车，鞭一抱，脖一缩，红白喜事头一桌；……一直要排到十二等人，可见车老板在农业生产组织中的地位。

我们连马车牛车好几挂，明显的马车老板比牛车老板牛。所以赶马车的老板比赶牛车的老板走路腰杆子直。原来以为是瞎牛，也不一定真有啥本事，牛和马能差多少，不都是赶大车吗？

说不信，还就得让你见识见识，要不你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那天我去拉粮，刚下完雨路上都是泥，尤特不好走，怕误在半道，连里给派了辆马车。连长嘱咐，要坚决贯彻团党委提出的“不空手运动”的要求，去时还要拉上一车麦秸，送到位于新华附近的造纸厂卖掉。记得满满一车麦秸大约两三顿，也就能卖三五十元钱。可这在那个年代这也是钱啊。

我虽然是上士，大小也算个“干部”，那也得跟着装车，当上士的也苦呀。

我们的马车是绑了挎杆的。挎杆就是在马车原来车厢板上，用杉篙给加长加宽，扩大车厢面积，能够多拉货物，特别是对轻质货物，麦秸草树枝啥的。加大后的马车比原来大了很多，长宽能有三四米，能多装不少东西。

装麦秸可是个技术活，你想呀，麦秸多滑呀，也没法打捆，为了多装还要垒得高高的，稍不小心一车麦秸就会象塌方一样滑下来。

能让散乱的麦秸老老实实地在车上呆住，还能经得起路上的颠簸，那真是需要经验和技术的。所以装车的时候都是车老板在上边码垛，跟车的在下边用叉子往上挑麦秸。

我那天跟的正是余老板的车，他是我连的先进典型。

他在八连可是个叫得响的人物，号称“五颗红心”之一。据说赶车技术在十六团西片也有名，他的大鞭子一甩，指哪打哪，多矫情的牲口也得乖乖地听话。有人说，余老板的鞭子不但准，还狠。牛皮厚吧？要是余老板较上劲，一鞭子能抽出血来。

我们连宣传队可人、老曹等创作的、以几个先进典型为主的表演唱《五颗红心》里，专门有一段写的就是余老板，把他赶大车的事迹描写得很是生动。

余老板技术好，拉车的马也不含糊。

驾辕的是一匹淘汰的种马，这匹马体型硕大，全身乌黑，俩眼炯炯有神。脖子后的鬃毛整齐地直立着，马蹄子有碗口大，胸大肌突出在两腿之间，看上去就是力道十足。它全身的毛亮光光的，像涂了层油。漂亮的长尾巴，蓬松丰满，甩起来格外潇洒。

拉套的三匹马也不含糊。里套是匹伊犁小儿马，浑身赤黄色，眉间的一点菱形白毛，给它平添了几分英气。这批伊犁马看着就漂亮，挺拔的身形，四肢修长，显得格外俊俏。有一次趁着人家遛马的时候，我也爬上马背驰骋了一下。没有鞍子，没有缰绳，我就死死地抓住小儿马的鬃毛，飞快地在玉米地里疯了一会。下马后，人家说我脸都吓白了。可见小儿马的速度厉害。

外套是匹老实的客马，不很高大但肯出力，也听话。中套是匹黄骠马，不知道是不是秦琼那匹座骑的后代，看上去也是膘肥体壮的。

四匹马各逞风姿，加上油亮的皮具，闪亮的铜环、钢环组成的鞍辔，加上余老板在套包上装饰的红绿布条，这挂大车走在路叮叮当当的老远就能听到，上煞是威风。

可惜北大荒的路上看不见几个人，要不那回头率定是百分百。

麦秸垛到三四米高后，帮助余老板上好搅锥，也就是捆扎完毕，麦秸垛一下紧实了。我拽着刹车的大绳爬上了麦秸垛，躺了下来。

路上要一两个小时，我合衣躺在松软的麦秸上，别提多美了。有麦秸的减震，有麻袋的保暖，我趴在高高的麦秸垛上，以全新的视角，俯视着北大荒广袤的原野。路两侧高高的防风林带，已染上了几许娇黄，远山的榛子树，柞树叶子也开始泛红了，预示着北大荒的秋天要到来。远远地东山上，更是黄绿红相间，在白云的映衬下，勾画出一幅北大荒的初秋图。

那天走的是九连那条路，是机耕路，土路。

我们的车不紧不慢地刚走出几里地，就看见前边有辆牛车停在泥坑里。走近一看，是我连传风赶的牛车，拉着满满一车条子误在泥坑里。

只见那大车左侧的轱辘陷在泥坑里都快看不见了，车辕子都托地了。驾辕的大黑牛是个生牤子，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牛脾气也上来了，说啥也不动弹。传风越是抽它，它越是坐着后鞧不使劲，俩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车老板。两个边套怎么卖力也没用。

车老板传风在一边又是打又是骂的浑身冒汗，抱个大鞭子挥得山响，黑牤子就是不动。

见状，余老板下车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他围着牛车前前后后地观察了着，然后让我们离远点，他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先用鞭子轰起两个边套，绷紧了缰绳。这时就见余老板拉开架势，手中的长鞭在空中划了个大大圆圈，一阵风声在半空中响起，大鞭子落下来的时候，直奔黑牤子的胯下。鞭梢一个脆响，准确地打在黑牤子的卵子上。只听那黑牤子“哞”的一声惨叫，一下窜出泥坑，老老实实地站在路边喘粗气去了。

北大荒赶大车的鞭子，很多人可能没见过。那个鞭子下边是鞭杆，擀面杖粗细，不到两米长。一般是色木，白蜡木的，讲究的得是黄菠萝的。木杆上绑着由三股藤条缠绕成的软鞭杆，柔韧性极好，可以加大鞭子的力度。然后是细牛皮条编成的筷子般粗细的鞭绳，有三四米长。最前边是是二尺长的鞭梢，那可是要上好的牛皮做的，要不使不住。

因此，北大荒车老板用鞭子都说“抱”，一只手是没办法用的。两只手挥舞起来，那力道自是不一般。今天又赶上是余老板的手艺，那黑牤子果然乖乖就范。

后来才知道，这是余老板的绝活，碰到不听使唤的牲口，就打它的要害之处。这一鞭子轻了没用，重了会把牲口打残，只有恰到好处，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黑牤子那天就尝到了余老板的厉害了。

那次也让我见识了余老板的绝活，这才知道“红白喜事头一桌”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余老板的的鞭子，绝对比《青松岭》里钱广那三鞭子来劲。听老人说，余老板这鞭子的功夫可不是一日之功呀，多年的磨练，加上几分天赋，才成就了这“鞭”无虚发的境界。

牛车出了泥坑，我们继续上路。大车平稳地走着，余老板的大鞭子不时挥舞炸开一串鞭花，在空旷的田野里听上去格外响亮。

快到新华了，路上能看见人了。不时能看见几个半大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三四岁，人手一把大耙子，顺着公路在搂路过的车上掉下来的麦秸玉米秸干草什么的，估计是当柴火。

我忽然觉得，这大约就是生活，不论你处在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你都要自己去努力，创造生活，适应生活。也许只有这样，生活在你面前展现的才是美丽的一面。

余老板赶大车赶出了水平，那这些孩子呢？也许在艰苦生活的磨难下，他们也将会有自己的绝活。

于是，躺在麦秸垛上，我感赋小诗一首如下：

《拉粮赴新华路上见闻有感》

阔阔新华道，

幼童集散草。

我悟其中理，

劳者获温饱。

回连后给平平看了，他说还好。于是便自我欣赏，直到今天，仍然熟记于心。 

转眼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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