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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八)命运拐点、恢复高考、知青归来

《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黄新原 著

重新定位

本文目录

国家的涅槃

  一份检查

  一封信

恢复高考

   戏剧性的几幕

   有限的机会

归来

   一段历史的终结

国家的涅槃

历史走到了1976年,它裹挟着中国,裹挟着整个民族,连同50年代出生的人一起,走到了灾难的尽头,按今天的话说,开始出现“拐点”。

一份检查

那一年的年初,一件让50年代出生的人猛然走向成熟的事发生了:周恩来于1月8日逝世。那天早上消息传来,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喉头猛地紧了两紧,似乎来不及想什么,就赶紧去为父亲打早饭。到了食堂,看到就餐的军人们拿着馒头,低着头,发着愣。其中一位,猛地把馒头往碗里一摔,站起来走了,只见他眼睛里有泪光一闪。这一闪的泪光,让我刚放松的喉头又紧了两下。回到家,我发现从小就讨厌我们哭,常说“不要动不动就咧咧”的父亲在揉眼晴,但似乎在我面前又想掩饰什么。那天早上我们谁也没吃什么,就出门上班了。


真正我想哭,是几个小时后,所有人都缓过神来想哭的时候。单位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说起总理时,就像爆炸一样,哇地哭了出来。

顿时所有在场的人,脸上的肌肉都拧着,眼里喷出泪水。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我写这段往事时,只要一提到总理,我仍然喉头发紧。好久之后我都很难相信:我们从小听着“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如何如何”的新闻长大,他真的会死吗?


四人帮”的“作死”,也到了最后疯狂的程度,他们不准各单位悼念总理。但至少在北京,几乎没有人理会。我们单位的悼念会,是在一个能容纳两千人的大饭厅里举行。第一个悼念“发言”的,是位工宜队的工人,他就像念批判稿一样,生硬呆板。在场的人,让他的别扭声调憋得喘不过气来。第二个“发言”的,是位团委女干部,她只念了几句就哽咽了,那哽咽的声音一发出,整个会场,就像闷雷一样,哭出了声。我从小看《三国演义》,记得诸葛亮的灵柩从汉中入川时,有“百姓哭声震天”的形容,那天我相信了这话。能让百姓哭声震天的人,此生我见到了。几千年,这样的人能有几个?我在悲恸中感到幸运。悼念会结束时,我回望会场,我绝不夸张,那水磨石的地面,就像水洗的一样被眼泪淋湿。

接着是“四五”清明,我4月4号去了天安门,带着两架照相机。但我的政治智商低得可笑,竟把胶卷拿到我家所在的院子里一个小照相馆去冲。等取胶卷儿时,一个脸上有白癜风的老头儿说派出所传话:这胶卷儿是谁的,让他不能走。老头儿立刻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警察,把我带到派出所。当时形势的严峻让我紧张,不少“四五”的参加者都进了监狱。但一位提审的警察出我意料,他第一句话竟是悼念总理,在哪儿不行,你非赶这时候上天安门。”他表情沉静而温和。忽然他对在屋里一个被抓的小偷凶狠地大吼:“看什么看?滚外边站着去!”接着对我说:“你的政治条件不错,更应该听毛主席的话,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你明天交个检查,我们就不通知你们单位了。”我至今感念那位警察,他就这样例行了“公事”。几十年过去,不想当我翻检过去的旧物时,竟翻出了这份检查的草稿,这里引一段:

当前的大好形势对自己是一次极为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使自己更进一步认识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阶级敌人的阴险毒辣,并感到自己4月4号(星期日)去天安门并且还照了相,是极为错误的。

那天天安门的情况,由于人很多,花圈也很多,具体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到处拥挤,到处是花圈因此照相选景也很受阻碍,很仓促。天气很阴,所用胶卷又是五六毛钱一卷的处理品,加上人的不断碰撞,自己是否能照好很没把握,于是又买了一卷较好的胶卷,把纪念碑前花圈比较集中的地方照了照。


我刚到天安门的时候,在靠近长安街的附近,有一个人站在高处,手举一块写着血字的白布,不时转动着身子,让大家看,当时拍照的人很多,我也站在远处把这个镜头照了下来。照片的其他内容已经记不太具体了,只记得什么地方花圈多,或者个别花圈制作得别致或很大,就照下来,再就是照了纪念碑的全景。大约在天安门逗留了两个多小时。


对这件事,我开始的认识是很不深刻的,通过星期日(11号)派出所同志和我谈话,对我进行了教育,才认识到,由于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政治嗅觉不灵敏,起了不利于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作用……

一封信

那一年,接下来是朱德逝世,唐山大地震。最后是毛泽东逝世。

关于毛泽东逝世,朋友大刚说的话比较贴近我当时的感觉:“主席逝世,说实在话,我不如总理逝世眼泪多。总理逝世我感觉有点像特亲的亲人走了,加上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觉得特憋屈,眼泪也特别多。主席逝世,我第一感觉并没有想哭,只是觉得天大概要变了,一个时代好像要结束了。有一种头上没有了‘天’的恐惧。觉得后面的路谁带着走呢,自己能走吗。”


但同一代的人,感觉也不尽相同,有一封当时部队朋友给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这次我给你写信,心情万分悲痛,我是淌着热泪写的这封信。


9月9号下午4时,惊悉毛主席他老人家与世长辞,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想你一定也十分沉痛,都会为失去的英明领袖和导师痛哭流涕。几天来,每次唱国际歌时我都没完整地唱下来,就泣不成声了。我思绪万千,想到了中国的明天……要坚信中国共产党会完成毛主席未完成的事业, 擎旗自有后来人!


部队已进入一等战备。

信中他还把自己登在黑板报上的一首词抄给我:

晴天霹雳,/拯乾坤救星殒落,/量耗传。/日月暗淡,/江河退色。/八亿人民动地哀,/革命战士肝胆裂。/万里疆土哀乐回旋,/重孝裹。


抬望眼,/泪成河,/俯首哀,/痛欲绝。/举世悲切切。/普天同默。/领袖业绩永世存,/光辉形象心中活。/令悲痛化无穷力,/宇红彻。

不管眼泪多还是少这代人的共同感觉都是“想到了中国的明天”。


“明天”的晨曦来得比想像的快。一天晚饭前,父亲到家直奔厨房,一脸晴天,对母亲说:“都抓起来了,连那个老娘们儿!” 三个人的那顿饭吃得格外解气。


但刚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绝大多数也只停留在“解气”的层面上。当时的感觉并不像几十年后的今天,从远处看“文革”,那么清楚,那么理性。可以说,除了极个别人以外,当时绝大多数都抱着两种感情。


一是对毛泽东的念,一是对江青一伙的恨。老百姓对毛泽东仍抱着最真挚的崇敬和信仰。就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刻,谁敢说,甚至谁敢想:毛泽东在晚年是犯了错误的。不光老百姓,就是最顶层的理论家,也不能对毛泽东的历史地位想那么清楚,直到3年后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间题的决议》,才对毛泽东的功过有一个初步评价。


正像有人说的:刚受伤的当时,并不感觉疼,得过一会儿才能觉出疼来。只有一点,人们的感觉是相同的,那就是对“文革”那种社会生活,大家都烦了、膩了、疲了。人们不愿意再那样继续下去了,而那伙坏蛋仍然想接着搞这一套,搞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于是烦、腻、疲,转成了恨。


50年代出生的人,几乎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生活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有毛主席在,有周总理在,习惯了闹闹哄哄;国门紧闭着,他们能看到的,就那么大块儿“天”;收音机听短波是违法的,“莫斯科之声”和“美国之音”,谁要听了并被发现,那就是反革命,他们只能听到中国一只喇叭传出的声音。但让这两个伟人从小用手捧着长大的一代人,忽然失去了这两双温暖的大手,他们第一时间的感觉,只有迷茫。他们最想知道的,当然就是“中国的明天”是什么样。而在那10年中被造就的无知,使他们又根本没有能力去想明白这样的大问题。以至于就在几年后第一次提出“改革”这个字眼时,他们竟觉得那么新奇、陌生,不知所云。“什么叫改革?改什么?革什么?”我就常以这样的问题去问同龄人,我所看到的,也大多是游移迷惑的眼神。今天看,我们这代人让上一代人给“圈”傻了,比起世纪初的“五四青年”来,差到了天上地下。同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人家敢冲破军警阻挠,痛打了章宗祥,火烧赵家楼;敢提出民主”、“科学”的主张,而我们,那时还没明白自己该怎么活?该做些什么?缺乏起码的理性思考。


回想起来,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那些过渡的年份中,我们仍然只能跟着走,党指到哪儿,我们就走到哪儿。边走,边学着思考。说到思考,真的很惭愧,直到三四年以后,社会上出现了各种大讨论,才一下拍醒我们——原来我们很多同龄人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惑,也一直都在求索着类似的答案。然而求索之肤浅,问题之幼稚,如果在今天,恐怕连初中生都不屑于回答,但那时,我们却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深刻。朋友们关心着各路的观点,并且激烈争论,用马列主义理论做“武器”,去辩论国家、前途、人生……振振有词,却又莫衷一是。当时一些高校里的大字报,和大学生们与校、系领导关于民主问题的激烈辩论,都让人激动、气愤、抱怨,可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还是莫衷一是。实在说,那时的怨气,没有今天那么大,那时的悔恨,没有今天那么深。用大刚的话说,那时还没纳过闷儿来,还处在昏昏欲醒之前。

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代人,在1976年10月,举着大标语在大街上狂欢,举着酒杯与朋友狂饮时,还是感到无比的畅快,于朦胧中,感到了中国在火中又一次涅槃。

恢复高考

今天我们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起点”是从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算起。这个“起点”,按邓小平的话说:实现了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组织路线的拨乱反正。开始实行改革开放的新决策,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启动农村改革新进程,是新中国建国以来党的历史上的伟大转折。

凡历史分期,总得有个标志,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为一个划时代的标志,当之无愧。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从1978年12月18日开始,在此整整一年之前,作为50年代出生的人,就已经迎来了“伟大的转折”。就在1977年12月10日,以50年代出生的人为绝对主体的应考大军,于上午9点整,接过了他们渡过整整十年蛮荒时光后的第一份正规高考试卷,那天上午考的是数学,北京(文科类)试卷的第一道小题是:

这恐怕是一道让所有那天参加考试的人都既紧张又兴奋的题。当你开始提笔去解它的那一瞬间,你可能不意识(因为你当时不可能想这些),这对50年代出生的人,意味着什么——应该还是那句话,那是时代和自己命运的“伟大的转折”。

戏剧性的几幕

事情过了30年。在这30年中,不断有提及当年恢复高考往事的文章出来,有那时考生自己的故事,有当年决策圈里人士的论述。今天看来,恢复高考之所以始于1977年,从上层来说,似乎充满了历史的戏剧性。


文革”中,大乱过去之后,每年照例要召开一次全国招生会议,1977年也不例外,这年的招生会议于6月29日到7月29日在太原召开。召开这次会议时,邓小平还没有复出。会议按照“两个凡是”的精神,拿出的招生方案仍维持的“文革”做法,但那时“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了,人们都在振奋中,盼望着教育的“解套”,盼望着在招生中会有新意,但没有。各省招办,对教育部的做法很不满意,一个月的会议,争论甚至争吵十分激烈。但教育部抱定一个说辞:招生方案中央已经批准。而就在这次会议还没结束的7月16日,出现了戏剧性的第一幕:


邓小平复出了。并自告奋勇抓科教,而且首先考虑恢复考试和招生问题。指出:要经过严格考试,把最优秀人才集中在重点中学和大学。邓小平抓的第一件事,就是指示教育部,召开一次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他明确提出:“要找一些敢说话有见解的,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是行政人员,在自然科学领域有才华的教学人员”参加座谈会。52岁的武汉大学化学系副教授查全性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一个远在武汉的副教授,何以能参加这样一个全国性的座谈会?这是因为原来同是武汉大学化学系的教师刘道玉,被借调到教育部,这时已被任命为教育部党组成员兼高教司司长,负责选定教育界15位大学教师代表参加座谈会。“敢说话有见解”的与会者条件,让刘道玉想起了武大的同事、耿直的査全性。他亲自去机场接查全性。

刘道玉果然慧眼识人,下面出现了戏剧性的第二幕。作为会议中最年轻的学者之一,一向敢说话的查全性,在会上抛掉顾虑,痛陈利害:不是没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而是现行的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如果我们改进了招生制度,每年从600多万高中毕业生和大量的知识青年、年轻工人中,招收20多万名合格的学生,完全可能。他直言招生制度的四大弊端:


一、埋没了人才,大批热爱科学、有培养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而某些不想读书、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占据了招生名额。


二、现行招生制度,卡了工农子弟上大学。群众里流传着,17年(指“文化大革命”前的17年)上大学靠分,现在靠权”。


三、坏了社会风气,而且愈演愈烈。如果制度不改革,“走后门儿”就刹不住;


四、严重影响了中小学教师和学生教与学的积极性,现在甚至连小学生都知道,今后上大学不需要文化,“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他建议,大学招生名额不要下放到基层,应改成由省、市、自治区掌握。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并要严防泄露试题。要真正做到让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和自愿选择专业。应届高中毕业生、社会青年,没有上过高中但实际达到高中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报考。


此一番话,让很多学者激动、解气、热泪盈眶,连人民大会堂里的服务员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


邓小平听完查全性的发言,没有表态,环视四座问:“大家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吴文俊、王大珩、苏步青等代表纷纷表示赞同。邓小平又问当时的教育部长刘西尧“今年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查全性和几位教授赶紧插话说,还来得及,今年的招生宁可晚两个月,不然又招20多万名不合格的学生,浪费可就大了。邓小平沉吟片刻,说“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过来。”


于是事情急转直下,出现了戏剧性的第三幕:刘西尧在他的回忆录中记录了同邓小平的一段对话:邓小平间刘西尧当年恢复高考“来不来得及”,刘说“如果推迟开学就来得及。邓问:“报告送出去没有?”刘说:“刚送出去。”邓说:“赶紧追回来,就下决心今年开始改。”那天是8月8日。已经离往年的招生时间不远了。


教育部立即又召开第二次全国招生会议,而且从8月13日一直开到9月25日,时间长达45天。在会上,“四人帮”关于教育的“两个估计“怎么评价,招的学生还叫不叫“工农兵大学生”,这种招生方式是不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路线?在三中全会还没召开,“两个凡是”还当道,这些“重大原则问题”还没有厘清的时候,这样的新生事物能实行吗?


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也得承认,除了邓小平,中国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推动这件事的实施,他老人家就像是开着一部铲车,向那些拦在面前的铁丝网和路障生生地铲过去,一往无前。

于是,才有了推迟两个多月的1977年高考,那年冬天,是50年代出生的人热气腾腾的冬天,全国有570万人参加高考,录取278万人;再隔半年,1978年夏天,全国又有610万人参加高考,录取40.2万人。


再强调一句,录取的这两届共68万人中,绝大多数,是50年代出生的人,我对我们学校77级、78级两年陕西考生作了统计:77级我校在陕西共招生27人,50年代出生的有26人,其余一人是40年代末出生;而78级在陕西共招生19人,有13人是50年代出生,其余6人均为60年代出生。按今天“官样文章”的话说:这两届学生“大多数是政治立场坚定,有理想、有才华的知识青年。这批人后来都是改革开放各个领域的骨干,如今已成为社会的中坚。”而当年掷出“重磅炸弹”(座谈会上记者的话)的查全性,如今已是82岁高龄,1980年被评为中科院院士。但在我们这代人眼里,他当院士的贡献,远不如那颗“炸弹”威力大。

有限的机会

对于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恢复高考,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历史的眷顾,但这种眷顾并不深厚。按同学老钟的话讲:“回过头想想,我们这代人上大学的机会,如果按次数算,只有两个半次’加一个‘整次。


这话怎么理解?

应该说,1977年的恢复高考,对教育部长刘西尧是件措手不及的事,而对广大考生来说,更是措手不及。他们那时都被撒落在基层,大量的都还在边远农村和兵团。往年该招生的时间没招生,除了有希望被推荐的人感到突然之外,其他人不会留意这些。但没有人会想到,接着会下来一个“霹雳”般的消息:取消推荐,改为考试。而且规定考生的条件那样宽松:“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未分配工作的)、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的均可报考。录取比例,应届高中毕业生占招生总数的20%—30%,绝大多数生源来自社会。”而且甚至宽松到把传统的审查条文中的“单位同意”都取消了,只剩下一条限制,那就是“年龄不超过30岁”。这一消息立刻掀动起一大批人思想的波澜。但也仅是波澜而已,时间的紧迫,几乎使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是仓促上阵。老钟当时在陕北插队,听到这个消息后,离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复习资料。朋友志健,1956年生人,是72届的初中生。他们是北京在“文革”期间学得最好的一届,是第一届以考试升高中的学生。按他的话说:“初三那一年学得特玩儿命,是为了考高中。接着高一是抱着上大学的希望去学习,也特玩儿命。但到了高二,开始反右倾回潮,一下全完了,课不正经上了,改成了开门办学。”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有底子的。他高中毕业后去插队,后又当工人,几年没动书本。报名后他也只复习了一个月,单位不让请假,只能靠晚上的时间。他说:“到了考场,一看那些题,哪个都不难,但就是不会做。就像胳膊磕了麻筋儿明明那苹果能拿到手就是没力气抓。”朋友小树回忆1977年他也去考了但简直就是场演习县里没当回事儿单位没当回事儿自己也没当回事儿。最后听说自己分数线过了但却没有下文。又听说那年主管部门还是按推荐的路子安排的天高皇帝远谁也不敢问。朋友万群当时在部队当兵部队正在陕西施工他甚至事先就没听说恢复高考这件事儿。我问了大量78级各校的朋友其中很多高分考生都参加过77级的考试但都没考上。考上的很多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和少数老三届的初中生还有部分应届高中毕业生。这应该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没有充分的准备不仅是课业准备还包括心理准备。这就是老钟说的第一个“半次”。

到了1978年,应该算给了一个“整次”。那年,整个这一代人(当然还包括少数40年代末出生的和60年代初出生的)中的“有志者”已完全醒过梦来,半年的复习时间不算长,但“拼命”的已经大有人在。老钟豁出去了,给厂领导找了半立方米打大衣柜的水曲柳,达成了默契:他姐姐在医院,7天一次,活活给他开了半年的病假条。那年考试的保障机制也严格多了,万群从部队复员后,复转军人安置办对参加高考的复转军人格外照顾,代办一应报名手续,并告知:凡参加高考的人,先不分配工作,让他们专心备考。而且据万群说,安置办里恐怕有有识之士,应考的这些人的工作,是在发榜之前分配的,凡参加过高考的人,不论考上与否,分配的工作都不错。小树说,他们县的考务工作较之前一年,正规、严肃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整个考场内外的气氛和今天的考场没什么两样,也有不少老师和家长在外面等着。当时的复习资料也丰富正规多了,万群回忆,他的政治复习资料,是托亲戚从山东肥城一所中学弄来的,那已是一本完整的书,已很接近今天高考复习资料的模式,十分成熟,有时事题,有论述题,还有答案。万群考试时有一道20分的论述题,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押上了。志健他们虽然单位还是不给假,但底子在那儿,靠晚上的复习,他已经够了。这一“整次”,人们有备而来,拼命而来,不怨天,不尤人,有能力的,都抓住了上苍给的机会。在北京,还有一个特殊机遇,那就是很大一批落榜考生,把强烈的上学愿望不断上达,有的人还组织了游行请愿,结果很多大学都纷纷成立分校和分院,把落榜考生吸收了一大批。

还有“半次”是79级。这一年,整个形势有了很大变化。对社会考生资格有了进一步限制,年龄限制在28岁以内,结过婚的不准报考并更加重视外语成绩。那一年的外语成绩满分是10分,但已不像78级仅是参考分,而是被纳入总成绩中。更要命的是,大量应届高中毕业生,经过1977、1978两年的激励和准备,实力已经大有提高。如果说77、78级应届生与社会生势均力敌、甚至还稍弱于社会生的话,到了1979年,力量对比则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据朋友洪波讲,他们79级一个班30人,50年代出生的社会考生只有七八位;朋友梁丰是1959年出生,在50年代出生的人中是“小尾巴鱼”,她们已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了。理工科的社会考生就更少,我所在的学校,整个79级的学生中,我认识的大龄社会考生只有一位。这很好理解,数理化对社会考生来说,逾越的难度比文科要大得多。朋友林华1953年生人,她回忆,1979年高考时,她所在的考场,社会考生寥寥无几。据她分析,1978年是知青大返城的高峰,这批人回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很多人为此错过了1978年的高考。而到1979年高考时,又有很多人已经找到了工作,有的工作还不错,饱经沧桑之后,再经历一次“变动”的心气已经很小。


我征询朋友们的意见,他们都一致认同老钟关于“半次”和“一次”的“理论”


50年代出生的人,又开始了他们新的分化。这是“文革”后,第一次社会承认的公平分化是开启一个新时代后一次有自主选择权的分化它靠的是自身能力而没有靠谁的赐予因此它被主流历史评价所肯至今仍被视为一次货真价实的自我腾跃。

归 来

也就在上面说的那些朋友进入大学的同时,50年代出生的其他人,也纷纷开始了新一次的就位。首先我们关心着与高考几乎同一时间发生的一幕。

一段历史的终结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如果从潮流的启动,也就是从1968年开始,到它从政策上宣告终结,整整是10年。这10年,近2000万知青,以他们青春的能量,点起同一支悲情而灿烂的火把,燃烧在祖国的天际。他们所做出的牺牲,应该说是“创世纪”的,过去没有,今后也不可能再有,全世界都没有!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不知演绎了多少故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难写难书。它的壮阔,它的厚重,至今无人能够说清道明。然而无论是可口的鱼肉,还是难咽的糠菜,10年,是应该让这席时代的怪宴散去的时候了。

最近读到《重庆晚报》张卫的文章《知青大返城的率先行动,为什么偏偏是云南知青》,记述了知青经过10年的磨难,如何用鲜血和泪水召告政策的制定者:“他们要回城。要结束做了10年的、为祖国奉献青春的梦。”文章惨烈而动人,我把其中的部分章节转引于下:

1978年10月,一封《给邓小平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在西双版纳知青中悄悄流传,作者是景洪农场十分场原云南兵团一师一团十营)学校的教师、上海知青丁惠民。信中列举了知青生活的困苦,反映知青运动造成的“三不安心”问题,认为局面已经“严重影响社会安定团结”,希望中央领导能够重视。丁惠民说“这封信还隐约表达了回城的愿望”。其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即将召开,知青作为“文革”遗留物,虽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但有关部门一时还顾不上、也拿不稳,“但全国都在拨乱反正,为什么对关系千百万家庭稳定的知青问题,却讳莫如深呢?


第一封信摁上300多个知青指印,寄往国务院。国务院按常规批转云南省处理,自然没有了下文。知青们没有气馁,又写了第二封信,发起者仍是丁惠民。在第二封信中,明确提出了回城要求。……到12月初,联名信的签名超过万人,以它为媒介,在西双版纳6万知青中,一个以回城为目标的群体正在形成,丁惠民与重庆知青刘先国、上海知青胡建国(如今两人均定居上海)组成了三人核心小组。


恰恰此时,上海女知青瞿玲仙之死,引发轩然大波。瞿是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七分场知青,因怀孕难产,在农场卫生所大出血身亡。这一非正常死亡事件,在农场并非最严重的,却因死得其时,引发数千人抬尸游行,激起知青情绪。12月8日,在西双版纳首府景洪,“云南各农场知青联席会议”召开。这次会议的代表共120多人,代表们的入场证很特别,全是知青的签名,每个代表至少要持有100人以上签名才能入内。会议目的是:商讨“北上请愿”事宜。丁惠民被推举为总指挥,组建北上筹备组。会后知青们发布《北上宣言》,决定15日那天派代表进京10日,北上代表团尚未组建好,第二届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在京闭幕的消息传来,该会议决定次年(1979年再派遣80万知青下乡,更重要的是,“会议还决定不再承认兵团知青的身份,而把我们作为一般农场职工对待”。


丁惠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消息也让知青代表产生了重大分歧,一批人要求立即北上,但丁惠民认为时机不成熟。最后通过筹备组表决,丁惠民的主张被否定,43名代表先行北上。丁惠民担忧的事情发生了:第一批北上代表辗转到达昆明后,竟莫名其妙地弄丢了募捐来的几千元经费。失去资金的代表们,冲进火车站直接上车,被阻拦,他们便使出了最激烈的一招一一卧轨,致使贵阳到昆明的铁路线中断三天,而留在西双版纳的6万知青,几乎全部停工了。

1978年冬天的形势空前紧张!这种过火的局面是丁惠民最不愿意看到的。当第一批北上代表在昆明火车站闹僵时,第二批代表紧急暗度陈仓。发着高烧的丁惠民被知青们抬过了澜沧江,“我是准备死在路上了”。50名代表经过艰难辗转,终于从昆明城边一个叫读书铺的偏僻小站上车,绕道成都北上。途中,24名代表因喝酒、赌烟,被丁开除,就地下车返回各自的城市去为代表团募捐。


12月27日,剩下的26名代表到达北京,国家农垦总局接待了他们,又冷又累的知青们换上了簇新的军大衣,得到了医疗、食物和住宿……


1979年1月1日,国家农垦总局发出1号文件,承认知青请愿代表团性质合法,同时强调应该复工。1月10日,代表们终于得到一位身居高位的老将军的接见。被接见的代表限定为10人。

丁惠民说,1月10日上午的那次接见,气氛不很融洽。面对那位以军垦驻屯闻名的老将军,“我们不能再像与自治州、省调查团的“谈判”时那样针锋相对。”丁记得老将军是在民政部部长陪同下,接见代表团的。老将军一身藏青色中山装,风纪扣紧扣,银发整齐往后梳,拄一根拐杖。大家鼓掌后,本以为能听到几句亲切的问候,没想他表情严峻,突然将拐杖往上一扬,又咚咚地在地上狠狠杵,接着就是排炮般的严厉训斥,“不是批评,是训斥”,代表们大气不敢出,“完全被老将军的威严震住了。他训斥我们丢掉了军垦的光荣传统,现在全国都在抓纲治国,你们却闹事,对得起国家吗?……代表们全懵了,没人敢提返城的事。接见完后,“大家都觉得该说的话竟没说出来,有的代表急得哭了!老将军显然也意识到了知青们的不痛快。出于灵活的领导艺术,他派人邀请全体代表当晚看电影。与白天的接见不同,老将军没在会议室坐等,而是站在电影院门口迎接。丁惠民坐在老将军身边,放映的是刚刚翻译完成、并准备送南疆前线的《巴顿将军》,据称部队要排级以上干部才能观看。电影结東后,老将军首先打破沉默,说,西双版纳是个好地方嘛,要热爱她,中央并没忘记那里,恰恰相反,要建设好那里,邓副主席说了,不久就要大规模投入资金,资金不够,外汇也可以动用嘛。


这时知青中有人抱怨结婚难。老将军风趣地说,晚一点有什么不好,我们当年打仗,在你们这个年龄,哪里顾得上结婚嘛!我可以给邓(颖超)大姐说说,让她张罗从山东江浙调一些漂亮姑娘到西双版纳,到时候让你们走,你们可能还舍不得走哟。听说丁惠民有病,老将军立刻叫医生给他检查身体,还开了一堆药品。暖流正在形成,气氛应该是不错的,但一位姓刘的重庆知青莽撞的冲动言行,打断了一切。当时,老将军见大家脸上有了笑容,又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让代表们回去安心工作,中央会对大家提出的要求认真考虑的,他特别说:“你们的信我已经转达给了华主席、邓副主席和叶帅了。”说着,老将军转身欲走,这位姓刘的重庆知青忽然从后排站起身直呼老将军的名字,大声吼道:“你不准走1你还没回答我们的实际问题!”说罢就往前排冲,当即被警卫反扭住双手。老将军也愣住了,估计多少年来,除了毛泽东、周恩来等曾对他直呼其名外,哪轮得上一个愣头青对他这样叫?他毕竟是军人出身,火气也大。只见他把手中的拐杖恨恨地往地下一杵,用湖南话大声骂了那愣小子。(骂话的大意是:你是个捣蛋鬼,你才吃了几天干饭,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等等)场面一下僵住了。双方最终不欢而散。离开电影院,丁惠民决定,全体代表立刻返回西双版纳,其沮丧可想而知。

西双版纳知青的大规模行动,迅速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就在知青代表北上的同时,中央即派出以农垦总局局长赵凡为首的调查组南下。同时,地方政府也开始正视知青的要求。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当时西双版纳已完全陷入瘫瘓,生产停止,一些农场领导甚至被知青扣为人质。在6万知青的背后,是他们在全国各地焦急等待的父母和亲人,还有全国上千万知青的关注,当时又正要面临对越自卫反击战……种种因素促使政府应当尽快按“人民内部矛盾”来解决知青问题。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临沧耿马勐定农场,发生了更为激烈的绝食事件。当时,中央调查组进入勐定调查,成都知青们以绝食来表达回城的决心,几百人水米不进静坐三天。当调查组组长、国家农垦总局局长赵凡接见绝食代表时,一位知青竟割开自己的手腕,喷溅的鲜血震惊全场。

赵凡是1937年参军的老八路,作风务实,他亲眼目嗜了知青们艰难的生存现状,当几百名知青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时,他也流下热泪,并大声说,“孩子们,都起来!你们的情况,我一定如实向中央汇报。你们的苦我都知道,我也是知青的父亲,也有三个孩子正在插队啊。


在赵凡的协调和敦促下,1月中旬,四川、上海、北京和云南有关部门在昆明联席召开“三国四方”会议,各省市对知青回城均表示认可。1月15日,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的安平生发表《15条讲话》,其中一条是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也就在这一天,丁惠民在返滇途中解散了筹备组,并向那位老将军致电,就知青的过激行为向国家道歉,新华社、《人民日报》报道了这一消息。


安平生的讲话和接踵而至的国务院“六条”开启了大闸,返城洪水一泄不可收。西双版纳各农场知青无不争先恐后回城。王庆华清楚记得,短短几天,整个农场走空了,连队静得可怕!大家丢下武器,抛弃农具,有人还把农具架起来烧掉。很多人搭乘为对越自卫反击战运送物资的返程军车回昆明,由于拥挤过度,发生了好几起翻车事故;也有人拖儿带女,不顾一切地搭车北上"。知青们在慌乱中告别了边疆,直至回到昆明,才松了一口气,“就像在做梦,所有人都挤到昆明东站邮电所给家里发电报,告知平安,告知我们回家了!”


10年天涯游子,终于踏上归乡之路。


这时候,西双版纳回城风潮迅速波及全国,几个月内,上千万知青返回城市,历时10年的知青运动就此终结,“知识青年”遂成为历史名词。1980年初,在国务院知青办起草的知青工作回顾与总结中指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是为解决就业问题,但在“文革”10年中,当成政治运动去搞,指导思想偏了,工作上有严重失误,造成劳民伤财,人民不满。


然而,事情远不是一个文件和一个总结就能结束的。又过了一个10年,直到90年代初,还哩哩啦啦地有知青因各种遗留问题,在为办返城手续奔波,或者自己虽然因各种原因已经无望返城,却在按政策打点自己的子女返城。

留守草原的北京知青陈丽霞

1986年,我带着暑期进行社会实践的大学生来到延安。大学生们热情地要去采访当地的老红军,但交通不便。有学生提议能否设法借几辆自行车。正这时,我听到下榻的招待所的厨房里有一个纯正的北京女声在说话。我推门进去,发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炊事员,围着围裙,正坐在小板凳上和几个人一起择菜。我问“你怎么是北京口音?”对方回答:“我就是北京的。”“你是知青?”“是。”“怎么没回去?”“咳,旧社会的事,别提了。”她凄然一笑。我没敢再往下问,知道她一定是在这儿成家了。我向她求援,她毫不犹豫地把食堂的几辆自行车都借给了我。第二年,我又带学生去内蒙古,正好赶上当地的“那达慕”大会。按计划,我们要采访一位北京的老知青。但临期却得知那位知青的丈夫病危住院。我急忙派人去打听,原来她嫁的那位牧民因“那达慕”过节高兴,喝多了酒,酒精中毒,已经两天不省人事了。这里的许多牧民嗜酒如命,整天都处在酒精作用的晕乎中。一天最清醒的时候,是早上醒来,但那恰是他们身体最难受的时候,因为已经有了酒精依赖,所以一起床就得先灌上一碗。

(待续……)



摘自:黄新原 著《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中国青年出版社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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