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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 ​王祥龙:右派父亲走后,我随了继父的姓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刚参加工作时


王祥龙,1963年出生,安徽铜陵人,1982年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大学老师,做过市级党报编辑,主任编辑职称。曾出版人物传记一部,发表散文、随笔、杂文、专业论文等共百余篇。


原题

我有一个曾用名

 



作者 :王祥龙

01

家在太阳岛


网上有个段子,进入任何一个单位,门口的保安总会对陌生人提出“灵魂三问”,也就是三个哲学上的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开宗明义,首先我要向读者诸君回答三个“灵魂之问”的其中之一——我从哪里来?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安徽铜陵人,1963年3月出生于安徽省铜陵市铜陵县老洲公社光辉大队(现铜陵市义安区老洲乡光辉村)。

滚滚长江,蜿蜒曲折。波澜不惊的浪花,裹挟着亿万泥沙缓缓东流,在万里江面上洒落下难以计数的明珠——江心岛。老洲乡与上游的和悦洲、下游的胥坝乡一样,都是这样一个四面环水的江心岛。

老洲乡又称曹韩洲,位于胥坝乡西南侧江中,东与铜陵市隔江相望,西与无为县、枞阳县隔江相邻。和悦洲形如荷叶,初始得名荷叶洲。老洲乡则状似一片柳叶,飘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

老洲乡现辖光辉、中心、和平、民主、成德5个行政村,123个村民组,人口1.4万。早在1958年老洲乡就被国务院授予“全国文化之乡”的光荣称号,是安徽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铜陵牛歌”的重要传习地。

上世纪50年代末,有文化有知识,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刚刚30岁出头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和“反动党团骨干分子”,从当时的铜陵县某机关单位,名为自愿实为强制地下放到铜陵县老洲公社光辉大队(现义安区老洲乡光辉村),跟随他一起下乡落户的有我年近六旬的奶奶,正当青春好年华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姐姐。

母亲说,下放初期,一家五口连一个暂时居住的窝棚都没有,后来经大队和生产队协商,紧邻某生产队关了好几头牛的牛棚临时搭建了一个草屋暂时栖身。临时窝棚雨天漏水,蚊虫遍地,牛的叫声、牛身上和牛粪混合的气味让一家人夜里无法入睡。这样的“牛棚”生活我没有赶上,但通过母亲的描述和一些影视剧的镜头,我大体能够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个不堪回首的“悲惨世界”。

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后,作为父母下放后孕育的第一个、同时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我在安徽省铜陵县老洲公社光辉大队(现义安区老洲乡光辉村)光荣地诞生了。母亲没有告诉我,我出生时,是否出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比如满屋红光、天有异象之类。很多书上都说,出现这类异乎寻常的现象,往往预示着一个天赋异禀、非同寻常的大人物降生了。很遗憾,我没有听母亲说过一丝半点。

实事求是地说,从反右运动到文革期间,父母和我的两个姐姐经受了很多打击和磨难。我出生稍迟,长大后已经是文革末期,政治和社会环境已与文革前期有所不同,遭受的歧视和恶意刁难较少。我的生活环境,和当时村里其他家庭的孩子差别不大,学习和生产活动,与其他小伙伴也没有太明显的区别。

与两个姐姐和那个时代年长一些的很多青年相比,我都算是十分幸运的。从上世纪70年代初到80年代初,我先后在铜陵县老洲公社光辉学校和铜陵县一中(现铜陵中学)读完了连续十多年的小学和中学。文革期间教育系统受到很大冲击,学习的内容很有限,但我毕竟和那些幸运的少年伙伴一起,接受了相对比较完整的中小学教育。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考入安徽师范大学,离开铜陵去芜湖读书。在此之前,我在老洲公社光辉大队(现老洲乡光辉村)和县城中学学习生活了19年。这19年,是我人生的起点和加油站。老洲乡光辉村,那个美丽如画的太阳岛,是生我养我的故乡。那里,留下了我成长的足迹、少年的烦恼和青春的迷惘,留下了我许许多多苦涩、忧伤和温馨的回忆。那里,有和我一起玩耍、成长的伙伴,有给予我启蒙和亲切关怀的老师,也留下了我学习之余参加生产劳动的辛勤汗水。

上世纪80年代初,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曲广为流行,传唱在广场、校园、大街小巷: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作为“八十年代新一辈”的一员,改革开放、朝气蓬勃的时代主旋律,给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带来了无尽的期待和梦想。

严冬过后,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生长,一切都焕发出春天和生命的气息。走过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的特殊历史阶段,中国迎来了历史大转折的新时期。年轻的我们,面对的是遥不可及但却欣欣向荣、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未来。

我,这个黑五类(特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五类分子)的“狗崽子”,曾经根本无缘参军、上大学等大好发展机会。如今,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另类学生,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上世纪80年代初,高考刚刚恢复不久,竞争异常激烈,在学校和众多老师的接力培养和精心哺育下,通过自己的拼搏和努力,我十分幸运地考上了大学,成为时代娇子和家庭的希望。大学毕业后我从象牙塔到媒体圈,从大学老师到资深编辑,先后在两个单位多个岗位工作,评上了新闻类副高级职称主任编辑。

我和我的姐妹们一起,在日新月异的祖国大家庭里,“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在这片土壤,随万物生长”!

02

我有一个曾用名


我的生父姓王,我现在的名字也是姓王。但在我上大学之前的中小学阶段,我一直姓张,以至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很多当年的同学和老师都一时不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同寻常的情况呢?

我的生父王XX1958年被打成右派分子,1959年带着家人一起下放到铜陵县老洲公社光辉大队(现义安区老洲乡光辉村)。母亲说,下乡后,他根本不会做农活,家务事也很少做,家庭因为他的原因突然遭受重大变故和打击,他心理上接受不了,身体也渐渐垮了,染上了当时不能根治的肺结核。1966年秋天的一个雨夜,他狂吐半脸盆鲜血气绝身亡。父亲去世前两年,奶奶因照顾刚出生不久的我,清晨起床时突发脑溢血已经先他而去了。

父亲去世那年,我只有3岁多,对他没有一点印象。不久,母亲生下了他的遗腹子,我的大妹妹。于是,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失去丈夫,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母亲孤身一人怎么能承担得了我们4个孩子的抚养重担?母亲内心的煎熬和伤痛可想而知。

两年后,经人介绍,一个从无为县逃荒在此落户的张姓农民走进我家,和母亲结婚,承担了一个丈夫的责任,从此我们兄妹4人有了这个姓张的继父。1969年,母亲和继父有了他们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们同母不同父的小妹妹。我们兄妹5个只有小妹一人姓张。

两个姐姐与读书无缘,从小就做家务,干农活,协助母亲养家糊口。一转眼,我和大妹妹先后都到了读书的年龄。为了减少村里人和老师、同学对我们的歧视,母亲和继父商量上学报名时,我们都随继父姓张。这样,从小学到高中,这十几年时间里,我一直是姓张。

1978年,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给右派摘帽平反。这个政策从上到下,层层落实,母亲也先后从公社和大队干部的手里,收到了有关给我的父亲平反摘帽的通知。于是,上世纪80年代初高考报名时我恢复了本尊,认祖归宗改回姓王。

在我们的档案里,很多表格都有“曾用名”一栏,大多数同志这一栏都是空着的,根本无需填写。但我在参加工作初期,很多表格的“曾用名”一栏,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张XX”。这不是我一个人冒用了两个人的身份,而是特殊时期在我们这个特定家庭发生的特殊经历。

邓丽君有一首流行歌曲,名字叫《看你怎么说》,开头几句是这样唱的——

我没忘记你忘记我,
连名字你都说错,
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
看今天你怎么说。

妻子改嫁,儿子改姓,历来被认为是人生之大不幸,但这种悲剧却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中国人历来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个规矩让我给破了。19岁之前,我的确曾经是姓张,此言不虚,由来清楚,合情合理也合法。

对于我的生父,我没有一点印象。母亲后来告诉我,1966年秋天,一个风雨交加之夜,被打成右派下放在铜陵县老洲公社光辉大队(现义安区老洲乡光辉村)的父亲,积郁成疾,悲愤难抑,吐完半脸盆鲜血后气绝身亡,年仅40岁。

父亲的老照片

父亲家是三代单传,亲友本就不多,落难下放农村,更是谁也靠不上。父亲去世时,母亲一时慌乱无措,只得求人找了几块木板做了一个木盒子,用芦席一裹就将他匆匆安葬了。母亲说,父亲身材瘦高,木板短了一点,收殓时他的双腿还是弯曲着的。活着时郁郁不得志,饱受冤屈和打击,死了还不能伸展一下。父亲的一生真是太憋屈了,真正是死不瞑目啊!

父亲去世时我仅有3岁多,少不更事。对于他短暂、曲折而悲哀的一生,除了母亲偶尔三言两语的介绍,我只能通过40多年前有关部门下发的两份摘帽平反通知书、一份复查改正报告略知一二。

第一份《通知书》比较简单随意,是1978年11月20日以中共铜陵县老洲公社名义下发的:“根据一九七八年四月五日中共中央通知,摘掉王**右派分子帽子。特此通知。”

第二份《通知书》比第一份正规,有文件字号“(79)铜革字第42号”,是铜陵县革命委员会1979年1月15日正式下文的:“兹查王**因右派而戴上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帽子。根据一九七八年九月十七日中央五十五号文件规定,现摘掉其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帽子,特此通知。”

关于其右派问题的复查改正报告,成稿于1979年9月。这是有关部门根据中央新的文件精神,进行认真调查核实后,写给中共铜陵县委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工作领导小组的专题报告。

根据这份报告,我大体了解了父亲的基本情况。报告说,父亲系“家庭小土地出租出身,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程度,铜陵县城关人”。“(19)50年参加我革命队伍,任大通供销社主任……(19)58年3月被定为右派分子,开除公职,送去劳动教养。(19)58年6月8日经县法院判处管制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19)59年9月10日县法院撤销原判处管制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之判决。”

复查改正报告对于父亲当年被定为右派分子的几点依据,一一进行了调查复核,最终认定其有些言论“一度符合了右派思想,但可以不划为右派分子”。关于他看到报纸上章伯钧有关言论后,“对我党‘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提出的个人认识,并非攻击。说法有错误,但可以不定为右派言论。”关于他在有关工会民主会议上的不当言论,包括对于单位个别领导因工作分歧而说了一些过激的话,有些说法不妥,“并非攻击党”,“可以不定为右派言论”。

报告最后的结论是:“根据上述材料,对照中央划右标准,王**的言论,有的符合了右派思想,但可以不定为右派分子,予以改正。”报告最后有我母亲作为家属表达的个人意见:“感谢党中央,感谢华主席对我们全家的亲切关怀。今后,我和我全家一定为社会主义的‘四化’建设贡献一切。”我知道,母亲虽然认识不少字,但下放多年不可能说出这样恰当、得体的场面话,一定是在县城工作的舅舅代笔代劳的。舅舅先后在县水产公司和商业局工作,并担任过领导职务。父亲的平反、我的学习生活和升学,他都操了很多心。

除了这几个纸张已经发黄、很多字迹已经漫漶难辨的书面材料,与父亲有关的物品,我们能看到的仅有几张老照片,一个他使用过的砚台,以及被母亲剪做鞋样的书信。抚摸着它们,我偶尔会想象他伏案工作、磨墨写信的姿态。算起来,父亲1926年出生,如果他能活着,今天快到百岁的年纪了。他1966年去世,至今也已经超过了半个多世纪。

1961年元旦,父亲穿上这套呢子服照相留影,此后不久就卖了衣服补贴家用

父亲草草安葬在现在的铜陵市天井湖公园天井书院后面的山坡上,据说那里当初就是王家山,附近有个孤儿院。那个朝南的山坡,前面有一汪清澈的湖水,附近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在县城读高中时,母亲曾经多次带着我去寻访过,可惜时间久远,杂草丛生,当年的树木已经长大,周围的环境变化太多,母亲已经找不到父亲准确的坟茔了。

蓬山路远,阴阳相隔,早就回归自然连一个墓地也寻找不到的父亲,会不会责怪我这个不肖儿子呢?此后余生,我就像过去很多年那样,在每个冬至日,去你的骸骨安放之所、灵魂所归之处走走转转,去和你说说话、谈谈心。听听你的委屈和心声,谈谈我们今天的生活状况,谈谈我退休后的打算,也谈谈儿子、儿媳和可爱的宝贝孙女他们一家人幸福美满的新生活。

有人说,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我要用孙女天真可爱的笑容,治愈我前半生的所有伤痛和不甘,放下执念,心平气和地与自己和解,与这个社会和解。往后余生,我将和妻子一起好好照顾孙女,让儿子儿媳安心工作,同时尽享天伦之乐,弥补父母与我们两代人太多的缺失和遗憾,健康平安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我想,这应该也是父亲九泉之下的期待和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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