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最佳原创曲，为何成了最糟圣诞歌？
Mariah Carey 表演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 Kevin Mazur
圣诞节就在街角了。
不管你是否想要庆祝它，不管圣诞老人有没有出现，圣诞歌都一定会早早来敲门。出租车、商场、办公室，圣诞歌曲无处不在。对很多人来说，它可能是一种最具沉浸感的节日氛围体验。歌曲旋律对节庆感的感官调动效果，也许比白雪、圣诞树和热红酒更甚。
每年十二月，各大音乐串流平台的榜单差不多就是一张圣诞专辑。本周, Mariah Carey 的经典圣诞曲目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重回 Billboard 百大单曲榜首，歌手本人在转推这则消息时配上了三个激动流泪的 Emoji。
根据维基百科的介绍，在 1930 年以前，大多数圣诞歌曲都与宗教有关。经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后，美国艺术家创作出一批更具世俗色彩的圣诞歌，将童话、家庭、礼物和爱情与节日联系在了一起。有时，这些歌曲甚至和圣诞节本身没太大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讲，节日歌曲也是对人类社会文化的记载和反映。我们听到这首歌，便能感受到节日的氛围，实际上是因为它唤醒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体验和记忆。
这也许就是在今天去讨论一首 77 年前的圣诞歌的歌词是否恰当的原因。没错，我就是在说 Baby, It's Cold Outside。
Frank Loesser 和妻子 Lynn Garland / Anthony Camerano
Baby, It's Cold Outside 最初是一首夫妻对唱曲。1944 年，百老汇曲作家 Frank Loesser 为自己和妻子 Lynn Garland 创作了这首歌，在他们的暖居派对上首演。这曲二重唱使夫妻二人在社交圈中大受欢迎。他们的女儿 Susan Loesser 在为父亲撰写的传记中提到，参加派对时，父母会紧贴着彼此坐在钢琴旁弹唱这首歌。她母亲 Lynn Garland 曾形容 Baby, It's Cold Outside 为“通往鱼子酱和松露的门票”。
这首歌唱的是一次接近尾声的冬夜约会。女生起身告辞，男生极力挽留。原始版的歌词为歌者分配了角色，男生是“Wolf”（狼），女生则扮演“Mouse”（鼠）。
A Winter Romance 专辑封面 / deanmartin
1949 年，Baby, It's Cold Outside 被米高梅用作浪漫音乐喜剧电影《海王星的女儿》（Neptune’s Daughter）的插曲，并斩获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奖。此后的七十年间，它被频繁地翻唱，多达数十个版本。演绎过这首歌的人中，不乏 Lady Gaga，John Legend，Kelly Clarkson 和 Avril Lavigne 等歌坛巨星。现在，如果你打开 Spotify 的数据平台，依然能在许多城市的本周热榜上看到 1959 年由 Dean Martin 翻唱的版本。
John Legend 和 Kelly Clarkson 改编版 / YouTube
但 2004 年，加拿大 National Post 却率先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炸弹。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戏称这首歌虽然旋律优美，实质上却是一首“强奸颂歌”，歌中的男性显然想要灌醉女伴，借机揩油。当时， National Post 称这篇文章只是“随便说说”（“tongue-in-cheek”），但十四年后，它却成为了一则预言——加拿大和美国多家电台宣布将禁掉 Baby, It's Cold Outside，因为歌词涉嫌宣扬约会强奸和未经同意的性关系。这在今天是极为不恰当的，更何况，每到圣诞季，歌声四起，无疑是对有过类似创伤经历的人的二次伤害。
《海王星的女儿》/ YouTube
歌曲中，引来最多批判的是一句属于女生的唱词：“ Say, what’s in this drink? ”反对者认为，这说明男生在酒里下了迷药，坐实了“ Wolf ”作为性掠食者和“ Mouse ”作为被掠食对象的角色。但很快，就有这首歌的支持者出现，提醒人们不要忘了歌曲的时代背景。其中，一位 tumblr 用户的说法被广泛引述，这位网友指出，“ What's in this drink ” 不过是 1944 年的一个老梗，杯子里非但没有迷药，甚至可能根本没多少酒。像“都是酒精惹得祸”一样，它更像是清醒的人为自己的出格举动找的借口。
在 Baby, It's Cold Outside 最初面世的年代 ，婚前性行为被视为绝对的社会禁忌，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2005 年，佛罗里达大学的研究员 Alan Petigny 在他的论文中指出，经过经济大萧条和二战的洗礼，美国人开始享受当下，打破社会传统的束缚。因此，在上世纪 40 到 50 年代，婚前性行为发生的频率远超预期。
《海王星的女儿》剧照/ ALAMY
依据这样的时代背景，这首歌在它的支持者眼中呈现着完全相反的另一种叙事——尽管女生执意要离开，但内心中，她其实也渴望留下。让她无法下定决心的是社会传统的束缚，“母亲的忧虑，父亲的踱步，姐妹的怀疑和邻里的闲言碎语。”因此，男生的劝说实际上是在帮助她直面内心。Baby, It's Cold Outside 因此呈现出一种时代下的进步意味，Persephone Magazine 的一篇文章称它表现了“即使是‘好女孩’也会面临的挣扎”，是一首鼓励女性追求性解放的颂歌。
梅艳芳《坏女孩》/ 网易
“好女孩”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表述，这不免让人想起梅艳芳的劲（禁）歌《坏女孩》。时隔四十载，坏女孩和 Mouse 竟站到了同个十字路口：“夜会令禁忌分解，引致淑女暗里也想变坏。”倒是九百多年前，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女子更大胆一些，她“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但找完这些借口，她终于还是说出口：“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电影 Love Hard 对 Baby, It's Cold Outside 的改编 / Netflix
如果 Baby, It's Cold Outside 的支持者所言非虚，那么我们会失望地发现，千百年来，女生们怪酒，怪夜，怪天气，但就是无法直说：“今晚不如唔好走。” 但 Judith Butler 的性别表演理论指出，性别身份的形成并非取决于生理差异，而是人通过理解社会规定的性别气质，反复扮演某一种性别身份而习得。Butler 认为，经过反复排练，社会构建的差异会变得仿佛自然天成，同时，现有的性别框架也会被当作信仰而反复得到重演。
每一年，Baby, It's Cold Outside 的重播就是一种非常直观的重演。哪怕是在近年的“进步改编版”中，修改的主要部分也是男生的唱词。Wolf 从一个居心叵测的性掠食者，变为一位深刻领会了性同意的重要性的现代绅士——这当然是有益的——但女生们还是在唱 77 年前的老调，永远焦虑，永远瞻前顾后，永远言不由衷。经过千百年的性别表演训练，语言和意义彻底分了家，如此，哪怕 Mouse 真的是在说“不”，人们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解读、忽视她的本意。而在这方面，改得更好一点的也许是 Lady Gaga 和 Joseph Gordon-Levitt 的现场版本，这一次，男女唱词互换，女生是想尽办法挽留的那一方。
Lady Gaga 对 Baby, It's Cold Outside 的改编 / Youtube
这两种改编的存在，似乎指向了一个现代矛盾，尽管我们不断强调女性的性自主和性解放，但现实中，女性仍要不时面对着“好女孩”和“坏女孩”这两个仅有的选项愁眉不展。Mouse 依然堵在十字路口，她既是性的潜在受害者，又在关系中掌握着主动权——引用社会学家 Shamus Rahman Khan 的话，“女性成了自己可控情况下的受害者。”
Baby, It's Cold Outside 的原歌词及其改编给我们带来的思考，可能超越了现有的争议本身，它让我们意识到，女生们还没有得到一种可以放之四海的主动权。Mouse 在一段关系中建立起的舒适区，并没有办法被其他女生乃至是她本人继承，一旦脱离出这段特定的关系，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也是因为如此，关于 Baby, It's Cold Outside 的争论怎么说都对，也怎么说都不对，永远无法止息。
Frank Loesser 和妻子 Lynn Garland / Financial Times
哲学家 Alfred North Whitehead 称：“文明的进步，是通过增加大家能不假思索做出的重要行为的数量。”
平安夜前夜，我们许愿有一天人们能毫无负担地听圣诞歌，能不假思索地说：“今晚不如唔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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