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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125)追忆我的父亲(一)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2021-10-09

追忆我的父亲(一)

梅子|文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姐姐给我送来父亲生前的几份资料,说她忙,让我写写父亲。资料中的一份履历表,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正式填写的履历表,详细记载了父亲一生的历程。


我的父亲,一个民国时代的知识分子,从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经历了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建国后在当地省市政府部门担任许多工作,在不同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


那天,姐姐走后,对父亲强烈的思念涌上心头,一种急于要表达什么的愿望与情感促使我没有犹豫,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些尘封已久的相册,也打开了记忆闸门,以父亲最后的这份履历为主线,倾自己所能,尽力呈现一个真实的父亲:一个任凭我千呼万唤,仍然不会,也永远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的父亲……

 

1911年秋,父亲出生在山西沁县一个叫良楼沟的小山村。


村里百分之九十的人姓张。十几年前,社会上寻根问祖风兴起,良楼沟村赶时髦,也修定了一本良楼沟张氏族谱,我拿到一本。至此了解到,良楼沟张姓一族,原是山西晋南洪桐大槐树五百年前的一支迁徙后裔。当时落户在良楼沟是张氏父子二人或三人,说法不一。聪明智慧的他们就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代的辛勤劳作,繁衍生息,形成现在这个有几百户人家,两千多人的大村子。

 

到了爷爷这辈,家境还过的去,成分是中农。爷爷除了我父亲这个儿子,曾有个小儿子,我的亲叔,很小就夭折。我长大后,听说父亲还有个妹妹,对这个姑姑的情况知之甚少,从未有过联系。


当时崇尚读书做官的爷爷,倾其一生所有,一直供父亲读书,直至念完中学。毕业后,十六岁的父亲背起行囊离开家乡,独自去外闯荡。


1927年,父亲先是在山西陆军野战电信队当兵,后任班长。父亲把这一消息写信告知远在家乡的双亲。不久,接到爷爷的来信,话不多,意思表达的却很充分,大意是说:父竭尽全力供你读书,望能保住性命并做官养家。当兵者风餐露宿,有一日没一日的生死牵挂,所以盼儿能另谋出路,父可安心务农。


父亲自出来后,好几年没有回家,看到自己父亲的亲笔信,心底的愧疚涌上来。当时父亲在部队干得顺风顺水,如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有不错的前景。


父亲为了爷爷的心愿,忍痛割爱辞掉当兵的差事,到太谷县警察局当了警察,后又做了教师,还好,那时尊师重教风气浓,薪水与在部队不差上下,稳定安全。


在老家有窑洞楼,(就是在窑洞的三分之一处,再搭建一层,上面可存放东西,也可住人。)有三间房,还有十几亩地,爷爷奶奶在家种地,生活无忧。


至此算走出了大山,因太谷县地处晋中,土地肥沃,商贸繁荣,相对富庶,离当时的太原市只有一百多里的路程。


但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称之为命运。父亲的父亲万万想不到,他的独子只这样安逸生活了几年,就再次加入到比野战电信部队更加危险的工作中。


1936年的秋天,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后,不断向华北逼近。


当时在太谷县教书的父亲,在县城的城墙边上,看到一则告示:太原第一期抗日军政训练班在全省各地招收学员,训期三个月,号召有文化、有理想的热血青年积极投身到抗日的最前沿。


落款是: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


父亲是热血青年,有文化有理想,于是辞掉教师工作,于1936年的深秋来到太原,毅然决然报了名。从此父亲的人生历经几次磨难,跌宕起伏,几次险些丢掉性命。


“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成立于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八日。后简称“牺盟会”。属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阎锡山领导下的一个抗日先进团体。太原绥靖公署当时管辖的地区包括:山西,绥远,河北西北部,向南延伸至河南的一部分。


“牺盟会”的成立,当时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尤其是北方地区。山西的抗日活动已走在了全国前面。“牺盟会”成立了三个组织:山西军政训练班;山西民众干部训练班;山西临时村政协助员训练班。


1937年初,受阎锡山的邀请,由薄一波主持的中共山西省公开委员会,全面参与牺盟会的各项工作,对“牺盟会”进行了重大的改组,成为一个在共产党直接领导下的具有统战性质的抗日群众团体。


(“牺盟会史”里对这段历史的详细介绍。)


父亲报名参加的是“牺盟会”第一期军政训练班。还未毕业,就传来爷爷去世的消息(准确说是失踪)。家里的奶奶陷入煎熬中,丈夫失踪,儿子不在身边,伤心欲绝。父亲当时也心急如焚,但回不去。


这件事,成为父亲一辈子,尤其是晚年时一件非常内疚的事情,对爷爷奶奶的愧疚之心,到死难以释怀。

 

我记得,是父亲离休后的一天晚上,我和妹妹照例给父亲打好泡脚热水,父亲边看电视,边洗脚。一向少言的父亲,突然很健谈,和我们动情地说起爷爷、奶奶。说他年轻时不懂事,自己离家,父亲去世也无法返回去奔丧,也没有考虑到奶奶的感受,没有与她老人家商量,辞掉了稳定的教师工作,就连解放后进了城,因为奶奶执意不肯来城市生活,也没有机会给奶奶好好尽孝。

    

而他的父亲,自失踪到最后确定死亡,始终没弄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只知道,冬天里,在距家二十里外的村子,死于一场大火。冰天雪地的,大火是怎么燃烧起来,那么多人又是因为什么被困于一间屋子而无法逃脱。父亲直到去世也没明白,心里的伤痛可想而知。


父亲那天说得很激动。屋里光线的反照下,我看见父亲眼里噙满了泪。他说,他父亲的死,也许永远是个谜。而奶奶去世后,他写下一幅挽联诉说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内疚忏悔,他把挽联念给我和妹妹听,苍凉沉重,充满着无尽的怀念与内疚情感。只可惜当时的我没能记载下来。现在回忆,父亲当时该是多么痛彻心扉啊。

 

1937年初,父亲以优异的成绩从训练班毕业,分配到沁源县做抗日协助员。


那时的晋东南地区,民众的抗日热情高涨,“不抗日,活不成”,“武装保卫家乡”的口号已家喻户晓。当时地方的各级政府对“牺盟会”的特派员、协助员在生活上的吃住行给予积极配合关照,抗日宣传活动进行得很顺利。


和我们家很熟的胡叔叔曾说:1937初春的一天上午,村里的人像过年一样,陆续涌向村里戏台前的广场,天下着小雪,一个高个年轻男人,身穿深色棉大褂,手执礼帽,围着长围脖,神情严肃地站在台上。村里人说,是来说书的,但我看样子不像,我们都很好奇。


果然,年轻男人开讲后一下就吸引了我们,原来他是做抗日演讲,言辞犀利,激情奔放,他的演讲很有鼓动性,听得我们热血沸腾,我们尊称他为张先生。但演讲完,他就匆匆离去。


听完演讲,村里许多男青年报名参加了抗日活动,我也报了名。胡叔叔说:“从此我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直到1949年,太原解放后,我来到省城太原,在省林业厅工作。”


那天,胡叔叔动情的说,没有你父亲就没有我的今天!


但胡叔叔自那次听完演讲,再未见过我父亲。他说,几十年来,无时不在惦念着这位激情奔放的张先生。


直到我插队,机缘巧合就这样出现了。

 

1974年我插队时,同住一屋的插友兰兰,竟然就是胡叔叔的女儿。


快过年了,我和兰兰相约一起回家过年,我们都住在市里西门外一带。走到她们家那座大门前,兰兰邀我去她家,于是我见到了胡叔叔。


与人见面熟的我,和兰兰的父母聊起天,他们热情问我叫什么名字,住哪儿,父母在哪儿工作,胡叔叔这时好像醒悟到什么,又直截了当问:你父亲是?我做了回答。这时,他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哦,你是张先生的女儿?多么巧!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他了。于是胡叔叔讲了以上的插曲。


第二天,胡叔叔就去我家看望父亲,两人聊了很长时间。

 

当年,父亲与其他几位抗日协助员在沁源演讲有一年左右时间,而“牺盟会”这个抗日的团体,也在不断发展壮大,在华北乃至全国都是非常有影响力、有号召力的重大的抗日组织。

 

那个时候,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整日奔波在乡村山野,沁源县的“牺盟会”组织也发展壮大起来。抗战时期闻名全国的“沁源围困战”就肇始于早期的“牺盟会”的努力。


那年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在沁源县驻扎下来,(按对方的武器装备,我方以十倍的正规兵力,方可与之对抗。)沁源人民硬是靠这些抗日的群众武装,没有主力部队的参与,将日军围困了近两年,最后日军弹尽粮绝,被当地抗日武装全部消灭!


这件事当时在全国引起轰动,山西人民的抗日激情还有智慧和勇气,极大地提升了全国人民的抗日决心和斗志。父亲以及和父亲一样的从训练班毕业的抗日协助员们,也成为这熊熊抗日烈火的举薪人!

 

1938年,父亲调回家乡沁县,先后任抗日政府的区长;县中学教务主任、校长;县政府的教育局长;抗日政府沁北办事处主任。抗战胜利后,父亲调任《岳北人民报社》《太岳新华日报》,任编辑。


在这些年里,父亲最艰苦最危险的时期,当属任抗日区长期间。也是抗战最艰难胶着的1941年。


那年秋天,县里召集各区长在县政府开会,布置秋季反扫荡工作,父亲从县城回区里的路上,经过一个岔口,鬼子以前在这从未设过哨卡,但这天突然设了哨卡,是大扫荡提前了,还是鬼子得到什么情报?不好判断!快到岔口时,父亲远远看见有日本人盘问搜身。他有准备,就是普通农民装扮,整整衣装往前走。


突然,事情起了变化,接近岔口时,日本人身后,时隐时现出现一个带宽沿礼帽的面孔,父亲一眼认出是樊村乡的维持会长,有名的汉奸。他和我父亲同乡,互相认识,看样子在配合日本人认人抓人。


父亲三十岁年纪,很沉着,没等日本人反应过来,就转过身,沉着地走了几步后,拔腿向相反方向跑去。因汉奸认出父亲,他们很快就追赶过来。


为防万一,会后锄奸名单和党员名单强行强记无数遍,父亲刻在脑子里。可县上的一份布置反扫荡的文件还在身上,只有硬着头皮,拼命地跑。


七绕八拐,想甩开他们,可往前没路了,往南,仁胜村是敌占区,往北,丛林尽头是悬崖。身上的文件没有时间掩埋,日本人已从三面围了上来,大声喊要抓活的,情况十分紧急,只有带着文件和人一起消失,人和文件一样都不能落在鬼子手里!


前面那个崖,父亲心里有数,不知情的人,看到的是无底深渊,但垂直的崖在半山丛生灌木覆盖下有一道缓坡,缓坡往下是崖底。鬼子追得更近了,清晰地听到叫喊声,情急之中来不及细想,短褂一搂,就纵身跳下去……


父亲果然是跌落在崖的半腰上,腰已摔折,动弹不得,躺了整整两天才被打柴的老乡救起。


困扰父亲几十年的腰病,是这次跳崖摔折的后遗症。用现在医学术语讲:是三四腰椎错位及骨折。


从那以后,三区区长父亲的名字,成为日本人重点抓捕的对象。乡镇间经常会出现捉拿父亲的告示。二哥那时八岁,他的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常年奔波在外,二哥跟着区里的厨师大伯生活。

 

二哥回忆说:一天,我和厨师伯送饭回来,遇到鬼子在路口盘问搜查。他们抓不到父亲,但知道他有个八岁的儿子。遇到这样的男孩子,不会放过。


眼看走近日本兵了,厨师伯小声说,“孩子,不怕,不怕!”他手扶担子,另只手使劲拽着我,嘱咐我,就当自己是哑子,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要吭声。我随父亲,个子高,厨师伯很机智的应答日本兵,当问到我,他说,这孩子十二了,不会说话,哑子。鬼子开始不信,围着我转悠了一阵,我见势不妙,赶紧捂住肚子蹲下,做出打摆子的样子,厨师伯说,这孩子怕是得了伤寒,鬼子一听顿时就走散开,(伤寒是当时在农村流行很广的一种传染病)这才躲过鬼子的详细盘问。

 

姐姐回忆说,她年轻时,父亲给她详细讲过这次受伤后的经过,至今记忆犹新。


那次跳崖后,父亲被当地的一个老乡救下,就带回自己家,照顾帮助父亲疗伤。随后不久,日本人又进行了一次大扫荡,来到父亲养病的村子后,乡亲们知道了父亲的身份,想办法掩护他,于是用担架将父亲抬到村里的学校,扮成教书先生,半靠在讲桌上,给学生上课,父亲有文化,当过教师,未露痕迹,才又躲过一劫。


在养病的半年多时间里,父亲是失踪状态。组织曾怀疑是被日本人被捕,又怀疑是自动脱党。当时按自动脱党处理。过后,父亲写下详细经过,帮他养伤的老乡也有证明,这才释疑恢复党籍。


这段经历,父亲烂熟于心,他一生中,每经历一次运动,这段历史就被重新拿出来审查,反复讲,不知讲过多少遍,父亲说记不得了。

 

抗战胜利的1945年,卫恒担任太岳区的宣传部部长,(也是父亲在“牺盟会”培训时的上级,后来的山西省省长,省委书记)调父亲去了“岳北人民报社”和“太岳新华日报”工作,直到1949年。父亲来到省城太原,任“太原工人报社”总编。


山西的抗日干部很大一部分,都是在“牺盟会”这个抗日团体中成长起来的。这也为以后的晋察冀边区的干部队伍补充了大批的力量。解放战争结束后,一批干部留在本省,还有一大批干部随之南下。

 

在写有关“牺盟会”这段历史时,本人重点参考了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牺盟会史》这本书。这是迄今为止,全面详细的介绍和记录了“牺盟会”从成立发展壮大到最后消亡的史书。


在对本书作者深表敬佩与尊重的同时,本着实事求是的历史观,重读这本书,有许多观点认识,本人认为有可商榷之处,其中令人关注的当属发生在1939年的 “十二月事变”也称“晋西事变”的这件事上。

 

在面对外敌入侵的关头,不管什么派别,什么军队,只要是在民族存亡的斗争中,舍生忘死,做出英勇牺牲与贡献的人们,我们同样不能也不应该忘记他们,因为我们都是中华儿女,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


笔者相信:每一段真实的历史都会被后人铭记,同样永远不会被无情地湮灭掉,在烟波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就像一杆杆矗立不倒的旗帜,经历风浪险于波涛,一直都在告诉我们:历史的真实不容忘却!


(创办“太原日报”时的办公场所及部分职工宿舍


(“太原日报”创刊号及试刊号的彩页版面)


1951年9月,父亲与另外两位同志又奉命创办“太原日报”。三人不负使命,招了几个工人,加班加点,当月就办出“太原日报”试刊号。转年,1952年1月1日,“太原日报”正式创刊。


“太原日报”的工作步入正轨后,1953年至1956年初父亲就调至太原市委工作。

 

五十年代初,父母亲成家后,还是供给制,收入不高,父亲要赡养奶奶,母亲也将姥姥从老家接来,一家人紧衣缩食。直到1956年实行工薪制以后,父母亲的收入才大幅度提高。


父亲有了我们姐妹三人,已是四十多岁了,那时我们家经济条件优渥,父亲对我们疼爱有加。但工作繁忙,顾不上管我们,基本是自由自在成长,这样的好处有许多,但现在看,也有许多的不及之处,这些都需要我们自身不断地审视,反省与修正。但从父亲身上秉承的正直磊落,认真踏实的品质,是我们一辈子的财富。


(“太原日报”创刊后,全体工作人员合影。三排右七为作者父亲)

待续

【作者简介】梅子,五零后,汾河边长大,一枚园地耕作者。

(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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