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兰兰画像。（作者：兰兰的父亲，画家张以玉）

一枚写在前面：

纽约蓝蓝（张兰），是我几年前从微信上认识的一个朋友。2020年的3月27日上午，她因为车祸不幸离世。朋友们震惊，伤痛......这是我当天下午发的朋友圈：

但我想，没有一个人的痛，能和母亲的痛相比。

元月18日，是兰兰的生日。刚刚我读到了她的母亲写给她的这篇文章，再一次泪水模糊了眼睛。

谢谢黄阿姨允许我把这篇发在一枚园地。

女儿的生日

黄德莹 | 文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我给她准备的红包再也没有机会送到她手中了。在给她买花回来的路上，我饱含泪水在呜咽中改好了这些文字。悲伤没有出口，它依然郁积在我心中。

年少时，老师总是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就是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而直到进入了古稀之年，我依然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一直没有弄明白老师讲的人生的意义在哪里？直到去年女儿的突然离去，才使我顿悟：“人生的意义就是‘活着’！”如果生命消失戛然而止，那人生还有意义吗？请爱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时日。

虽然父母创造了我们的肉体，但我们是自己哭着闹着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然后又在别人的哭声中告别这个世界，所谓“向死而生”，无所谓长短。

女儿虽然走了，但是她来过，只是我没留住她。

女儿的一生应该是快乐的，父母稳定的工资让她衣食无忧。父亲教她绘画，母亲带她作文，她性格开朗，乐观热情，活得潇洒，她在人堆里就是一个开心果。

93年来到美国以后，她一边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边读完了她的硕士学位。她牢记父亲给她的教导，一定要好好读书，作一个独立的女人。

我也曾是女儿的依靠，她远在他乡结婚生子，无一不是我的牵挂。在她初到美国的几年当中，我给她写了一百多封信，给她寄了十几个包裹，这当中无不包含着父母对她的支持和爱意。二十多年来我往返两地帮着她带大两个孙女，享尽天伦之乐。女儿善良体贴，让我到她身边来养老。我下定决心摒弃所有，把我的几百本藏书捐给了学校，把我收藏的艺术品都送了亲友和学生。以七十高龄的决断来到她的身边准备“了此残生”，甚至我们还讨论过：如果我在这里“驾鹤”，要不要把装我的“盒子”送回中国？

一切防不胜防途中生变，让命运的轨迹不得不重新划线。

2018年夏天，当我带着两大箱行李疲惫不堪地来到美国安顿下来，第一天晚上女儿从她的衣柜里拿出来好多衣裙，让我一一试给她看，和我谈着家乡、亲戚、朋友、往事，直到深夜。第二天中午，她特意安排我们在阳台上进餐，看着后院满院子的苍翠，我想我这一生总算尘埃落定，不再漂泊。

多年前我曾托朋友在台北找高人算过命，说我“将为职业之变更，住所之搬迁而劳碌终生。”曾将此言仅作笑谈，看来这次女儿一走，我真的还得“搬”回去。

女儿告诉我，我离开美国的这几年中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现在很少去商场购物，更多的是把时间花在周末去野营，去徒步，去感受大自然……她迫不及待地把我带到了去山林，水边和岩石堆砌的路上。这些美好的时光我已记录在我的微信和微博上，那段时间我的快乐如蜜汁般溢出，日子过得安稳平和。女儿带我去旅游，带我去野营，给我买贵重的首饰、好吃的东西和穿不完的衣服、用不完的护肤品。

……

回头望去，我的人生一路荆棘，那丛刺蓬中显露的两朵花蕾便是我的一双儿女。我牵着他们的手，沿着三十度的斜坡缓缓地爬到了山顶，自认为这边风景独好，可以眺望远方夕阳的光芒。可女儿却突然松开了我的手飞向天空，让我从山巅掉到谷底！

女儿的突然离去褪掉了我生活里的彩色和歌声，给我留下的只是一片月亮背面的死灰和静谧。我遍体鳞伤静静地躺在人生的谷底，头顶的天空是那样阴沉。我拒绝了朋友们从山顶上扔下来的绳索，我不想爬上去，我也爬不上去。我就想这样蜷缩着在这无人的去处，默默地舔去心上浸渍出来的点点血迹，再努力把摔碎的心重新粘合在一起……

好久以来我都不敢打开女儿的微信，我始终相信她就在“那一头”。读着娘俩昔日絮絮叨叨的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的离开会是真实的存在。摸摸她躺过的沙发，似乎她的体温尚在。闻闻她用过的发梳，还散发着她特有的气息。看见她柜子里的衣物，箱包、鞋帽和首饰，我哭不出来，只是泪眼模糊。理智告诉我，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可是，如果此生我们无法相见，那我还能去指望来生吗？

每当周末孙女去了她爸爸家，女婿驾车离开，我一个人面对一屋子的黑暗，就会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捕捉她的身影，恍惚中我会听见她甜甜的喊着“妈”的声音，甚至还会看见她下班回到家中，一只手撑着门口的墙壁一只手脱鞋的身影。虽然我从来不会像她的丈夫和女儿对她说 I love you，但是每当女儿躺在沙发上小憇的时候，只有我，才会去给她身上搭一块棉毯。在我的眼里，大大咧咧的女儿从来就没有长大过，照顾她是我的天职。

自从女儿出事之后，每次我外出经过门前的石阶，我总在想：那天女儿为什么不在这里摔一跤，我宁可她摔得头破血流，哪怕把腿脚摔断……

没有打一个招呼，没有给我们一个告别，女儿就这样离开了家。再回来的时候，竟然是一个没有体温的冰冷的“盒子”！那天我们三个人搂着那个盒子哭得天昏地暗，那是一个怎样悲痛的场面，我无法叙述，我不敢回首。

当我八岁的小孙女听到她姑妈“走了”的消息的时候，她的解释是：姑妈走得太快，所以她提前到达了终点。是啊，如果女儿真的在终点等我，我宁愿相信这宇宙间还有另一个神界，见到女儿我就只想问她一句：那天你为什么要经过那个路口？！

女儿去年的生日，我们是在拉斯维加斯度过的。除了艾薇要上课，我们五个都在。露西和她丈夫特意从洛杉矶赶来，陪着我们玩了两天，还请大家去餐馆里吃了一顿大餐表示庆祝。为了帮我挑选合适的食物，女儿就坐在我的对面，她举杯喝酒的神态，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没想到从此女儿的生日便定格在赌城的那个意大利餐馆里，再也没有了下一次。

去年，当我把生日红包拿给女儿的时候，我还说，“等你60岁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到你老妈的红包啊。”我总在想，我不会走得太“急”，但是我一定会走在她前边。然而这一切变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本以为“我养你长大，你伴我终老”，谁知现在梦碎，只给我留下这一片空白。

……

兰的朋友早上发来信息对我说，“今天是兰的生日，你不要太难过。”我告诉她进入一月以来，我每天都在颤抖中数着日子，含着眼泪为她写下这篇文字，每改一次心碎一地。我知道这是一种自我摧残，但我不把它们写出来，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这是女儿的第一个缺席的生日，我怎么会不想念她？

……

天寒地冻是宅在家里的理由，在网络上混日子是不错的选择。仰首看他人的千古遗恨悲欢离合，低头品味自己的苦难人生悲情春秋。世事无常，随着命运的更叠和疫情的反复，我想现在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能活着回到中国，和儿子在一起开始一程新的生活，我实在不想再搬家了。

好好地活着常和亲人在一起，我想这才是人生的意义。幸运的是，经历了这样断崖式的灾难，我没有自闭，只是无言；我没有癫狂，只是呆滞！安眠药帮助我度过无数的夜晚，朋友们的资助让我避免了冻饿的窘迫。儿子的等待给了我挣扎的勇气，孙女的微笑是我生活中的亮色。

我已经死去一次，又活了过来，正在复苏的路上缓缓前行……

【作者简介】黄德莹：纽约蓝蓝母亲。退休教师。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把锤子几把钳子是我的前半生；两只笔几本书，一部相机一台电脑是我的后半生。两个儿女三个孙女，几张来回机票是我的余生。新浪微博：黄月亮红月亮

（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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