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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届北京知青:到北大荒的第一天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大荒旧闻录 · 如梦记作者:关文杰
被咬醒的时候,没有窗帘的窗户外刚刚泛白,晨曦的清辉洒进房间,睡了一夜的被窝竟然没啥热乎气。我一下糊涂了,挣扎了半天也没闹明白自己这是在哪里。


尽管有蚊帐,我身上还是被咬了很多包。


不规则的是蚊子咬的。成片且大大小小比较集中的那是臭虫一家老小的杰作。腿上北斗七星样散乱分布,有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是跳蚤咬的——当然,这都是是以后向老职工请教才分得清的。


北大荒的蚊子、臭虫、跳蚤啥的那叫一个凶猛,一般人还真扛不住。我的同学凯凯来时没带蚊帐,竟然叫这些小虫咬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都大了。


他脑袋是真大了,眼睛肿得就剩一条缝了,也不知道医务室用了什么高招,很快止住了凯凯那不断肿大的脑袋。也许是因为这次挨咬破坏了凯凯的免疫系统,失联了很久的凯凯,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作古了,年纪也不大。


这是后话了。

我做过实验,那是用我自己的胳膊做的——一只蚊子对我发起了进攻。我不打它,也不轰它,忍住那钻心痒痒的感觉,任它尽情地把喙缓缓地扎进我的汗毛孔。瞬间它的肚子变红了,那是我的血被它吸进肚子里。


我还是不动,只是注意看它如何享用美餐。它得意极了,尽情地吸吮着我的血液,它的肚子渐渐地鼓胀起来。就在它心满意足准备拔“嘴”起飞的时候,我运足了力气,绷紧了皮肉。我年轻的肌肉健康有力,紧紧地夹住了这家伙的喙。


“看你往哪里跑。我倒要看看吃饱了撑的蚊子是啥样的。”我心里说。


吃饱了喝得了的蚊子奋力振翅,发出比平时大很多的嗡嗡声。全身以喙为原点,旋转起来,就是飞不起来,直到它无力地倒在我的胳膊上,这就是“无力自拔”吧,我想。


想跑?哪那么容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据说,蚊子吸血后要赶紧接着吸点露水,要不它腹中人血蛋白质会很快凝固,也就要了它的小命了。


半梦半醒间,我还在琢磨,这是怎么了,家里来了什么妖魔鬼怪了,弄得我这么难受……

就是这间大宿舍

翻身碰到这边的矿矿,伸腿又踢到了那边的强强,我一下从梦中醒来,有点恍然大明白——我这是睡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2师16团8连的大炕上。几十个人的大宿舍,黑压压一片脑袋,五花八门的被子,七扭八歪的睡姿,咬牙放屁巴嗒嘴的,看上去蔚为壮观。


此时的我,是到北大荒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看到北大荒的朝霞。时间是1969年9月2号,窗外的阳光早已经不是“北京有个金太阳”发出的光芒了,这个高纬度的阳光,感觉果然不一样。


真有几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


用被子蒙上头,我尽量不去看那黑乎乎的顶棚、黑乎乎的火墙、黑乎乎窗户、黑乎乎的泥地,也不去听那此起彼伏的鼾声、更不敢掀起被褥查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动物在作祟,咬得我浑身奇痒无比。


让自己安静点,捋捋最近的变故,回想着几天来的画面……


我收到去兵团的通知,不知为啥比别人晚了一些,同学们都在研究如何转户口,去兵团都需要带啥的时候,我还没收到去东北的通知。也就是说,一旦最后的名单里没有我,我将不能去东北兵团,也即是要与同学分开,去哪里那是未定之天不说,与同学的分开将是件有点残忍的事。


在等待那张决定命运的注销户口的小卡片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去与不去都让我很纠结。除了每个人都有的心理外,更麻烦的是我们一家六口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我再一走,家里只剩一个在读小学的妹妹了,想想实在有点不放心。


打点行装的时候,我在爸爸去干校前给我准备的木箱里塞进几件衣服,还在木箱盖里侧恭恭敬敬地贴上了一张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书包里装上几本我喜欢,又能公开阅读的书,比如《欧阳海之歌》、《红岩》、《古文观止》啥的。《古文观止》上还有我妈妈手写的几行字,大意是对古代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批判地吸收之类的话。无非是怕人家说这是四旧罢了。

写的几句话不重要,关键是老妈那几行堪比硬笔书法的钢笔字,仿佛刻在我脑海里一样,永远不忘。


莫名其妙地我还带了只竹笛,黑色的,是我哥哥用了很久的笛子。其实我除了能吹响外,几乎吹不出个完整的曲调,最后,那支笛子也不知所终。


该出发了,妹妹送我到单元门口,泪水在她眼眶里转。也许是这两年我家爸爸妈妈两个哥哥接二连三地去干校、去兵团、去插队的频率太高了,眼泪流得差不多了,妹妹的眼泪就那么在眼圈里转着,没有掉下来。


我作英勇状,拿出男子汉的样子,义无反顾地和她告别了。这也是头天晚上我们约好的,我不知道这一去山高水长前途如何,我不知道这一走风萧萧兮易水寒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愿意让她送我到车站,不想让她小小年纪频受这种生离死别的煎熬。倒是邻居的阿姨,帮我提着行李,一直把我送到学校集合地。她儿子小二是我的发小,在几天前奔赴了黑河独立团。送完儿子,这个阿姨哭了一天。

和所有下乡的场面一样,红旗招展,歌声嘹亮,互道珍重,依依不舍。一旦开车的铃声响起,整个站台立马响起一片哭声。这样的场景在我此前送别的人下乡时已有经历。


此时,任列车的汽笛兀自鸣叫,也难掩那久久回荡在站台上空的撕心裂肺的啼哭。


我没哭。不是我坚强,是我无奈。明天或者后天,我妹妹也将到河南五七干校去投奔爹妈去了。我大哥早在一年多前下乡插队去了,在那里也是勉强果腹。我二哥一年前已经奔赴北疆,所幸还能吃饱。


北京,于我已经没啥留恋的亲人了,就是那间我们家人居住了十几年的屋子,也即将住上新的主人……十六岁的我,对于这个疯狂过后的城市,有点人走茶凉的感觉。


上山下乡,去干校以及“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让这里一下显得那么萧条,甚至有几分寂寥的城市还有啥可留恋的呢?


天津、山海关、沟帮子、沈阳,长春,哈尔滨、铁力、小白、佳木斯、汤原……我默默地计数着这一个个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车站,那是我在地图上反复研究过的路线——沿途有数不清的人在站台上,或者是临时停车的地方为欢迎我们,呼喊着革命口号。


当然,他们更需要的是我们送给他们的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语录本、红卫兵袖章等精神食粮。不过你要是把出发时带的糖果面包香肠啥的给他们,他们则会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感觉。他们每天都在这里等待北上的列车,有经验了。


这边的百姓还是很穷的——列车进入了北大荒。

当我的第一任排长智智走进宿舍宣布,连首长考虑到大家三天两夜奔波,一路的辛苦,今天就不上工了,大家整理内务的时候,大宿舍内一片欢呼。


智智是个极其精明的人,既有东北人的粗犷,又有农民特有的狡黠,既有老职工吃苦耐劳,特别能干的特点,也有久经风浪、善于投机取巧的本事。多年后,在搞活经济的大潮中,他竟然成长为我团第一大米业公司的董事长,一时风光无二。


后来我们每次回访十六团,他都会出面接待一番,派头自是非当年可比


刚才还躲在蚊帐被子里“熟睡”的弟兄们立马下床——不对,是下炕了,争相跑到门外,睁大了眼睛看看这神秘的北大荒。


说了智智排长,就还得说说我的第一任班长和副班长。

班长叫山山,标准的山东汉子的模样,北大荒的风把他吹得黢黑。他没啥文化,也不大会说话,但是他吸烟的本事很有两下子。不论刮多大的风,也不论在优特(罗马尼亚产的轮式拖拉机)那颠簸的拖斗里,还是在上蹿下跳的马车上,他都能卷出标准的“蛤蟆头大炮”。最后把卷烟纸在牙齿上一抹,好像他的牙上有胶水似的,那烟纸边服帖地粘好了,并能很快地点着。


这对我们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大的风,那么剧烈颠簸的车厢,这确实是技术活。山山身上永远带着浓烈的“蛤蟆头”老烟叶的味道,几米之外就知道他来了。


山山班长戴着一顶令他骄傲不已的帽子,据说那是他亲手打的狼,亲手剥皮制作的狼皮帽子。狼毫如针,绒毛绵密,看着都暖和,相比之下,我们戴的北京栽绒帽子,那简直就是纸糊的呀,小风一吹就透,冻得脑袋瓜子疼。这是我对首任班长的印象。


和班长山山比起来,副班长华华形象就提不起来了。当然,人不可貌相。他话不多,看上去文化也不高,瘦瘦的,腰有点弯,但似乎不耽误干活。我在《大荒旧闻录·嗜睡记》中对他有比较细致的介绍。


华华工作很认真,但没啥工作方法,干活也不知道累,我们总想听他喊一声“休息了”却不可得。


我们只知道这个副班长是他家族里最大的官了,所以他很重视这个位置,干啥都一本正经的,因此知青都不大喜欢他。这也是后话。


头天黄昏,我们在一片烂泥中进营区时,许多人呲牙咧嘴使劲地喊着欢迎的口号,还争着抢着地帮助女生拿行李。在人群中,狼狈不堪的我,要不是听到欢迎的人群中有人喊“快看,穿的是懒鞋,北京来的,绝对的。”绝对的北京话。

后来知道喊这话的是老北京知青析析,要不然我差不多都以为自己是到了威虎山了呢。


那天起床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路上没吃完的面包香肠送到食堂,这受到了老知青老职工赞许。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面包,香肠啥的,在北大荒还是满金贵的呢。北大荒的第一顿早餐——大碴子粥、大白馒头,一个足有四两,非常好吃。大碴子粥里一定放碱了,稠稠 的很好喝。


别说,第一顿饭吃的还是蛮香的,毕竟那玉米碴、面粉都是极新鲜的。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我们十六团就吃不到馒头了,后来的小饼子、大碴子能把人吃吐了。


吃完饭,去看看连队营区的街景吧。

溜了一圈这才知道,我们住的大宿舍尽管拥挤黑暗破旧,但依然是极幸运的。一起来的其他同学,有住种子库的——那里没有炕全是地铺。农药化肥的味道是渗入砖缝地板缝里的,永远散不掉。很小的窗户,像监狱的铁窗似的,高高挂在墙上。


而比他们更惨的是住在羊舍的姐妹们——那里原来的老住户是羊,铲掉羊粪,铺上麦秸就是床铺了。潮湿和浓重的膻气估计会给这些北京小妞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年雨水大,麦子还撂在地里没收回来。但是不远处的群山,却在秋雨中显得格外苍翠。


还没来得及爬爬这几乎是近在眼前的小山,更没赶上到山里采摘点老职工所说的山珍,也就是蘑菇木耳榛子啥的。第二天,我们就投入到没日没夜的麦收脱谷的劳动中了。极其艰苦的劳作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和心情,去欣赏北大荒那本来美丽的山水草甸了。

浑浑噩噩的第一天,还没彻底醒过来,我又坠入随后漫长的梦境人生里了,此后所有的经历,都是那么真切,又那么朦胧,虽是亲历,却又整不明白,似乎有点不真实。


我有时会问自己“怎么一下走出那么远,怎么一下看到那么多,怎么啥都没看懂,怎么变化那么快,怎么刚出发天就快黑了?”


北大荒的第一天距今已经五十多年了,但依然记得十分清晰,似乎很值得怀念,尽管我也是迫不及待地逃出了北大荒那片神奇的黑土地的。

文章来源:伏尔基河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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