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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九)重新就业、结婚成家


《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黄新原 著
目 录

忙碌中到了80年代

  成家

  1.  人

  2.  钱

  3.  房

  4.  婚礼

忙碌中到了80年代

久别的人终于回来了。所谓回来,不是买张火车票回来探亲,而是怀里揣着各种能落户口的证明彻底回家了。户口一落上,自己就又成了北京人、上海人、天津人,或者其他10年前离家的各个城市的人了。关于重新上户口,和10年前的销户口大有不同,不少人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我印象很深的是,70年代末的一个周日,我在颐和园后山不期遇到一位初中同班的同学,他是到内蒙古兵团的。相见之下,他并不问候什么,也不容我问候,第一句话就是:“我昨天上上户口了!”上户口在知青返城大潮中,已经并不困难,只要有证明就能上,但一位朋友说:“这个户口啊,没迁出北京的人没体会,可看着民警给你盖完最后一个章,把一张户籍卡递到你手上时,给他跪下的心都有。”


林华是1978年8月从内蒙古兵团回到北京,跟我谈1979年的高考时,她有一句话让我听着心里有种特殊的滋味。她说:“因为家里条件很好,父母能养着我,可以先不工作,专心准备高考。”她是幸运的,父母可以养着她。但和她一样幸运的同龄人能有多少呢?金羊也是1978年从东北兵团回到北京的,他就没那么幸运,家里兄弟姐妹多,虽然哥哥姐姐们都出去了,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母亲没有工作。他的回来,父母喜忧参半,这不像过去过年过节他回来,家里人越多越热闹,打个地铺就能睡觉,热闹完了,人也走了。这回是彻底回来了,家人和金羊自己都面临重新适应、重新定位的问题。金羊勤快自觉,家里的活儿他抢着干,对妹妹非常好,多少年后他妹妹有点心酸地回忆那段时光,觉得他哥哥有种“自己是个家里多余人”的感觉。他不能长期在家待着,他在家呆不起,找工作是他的当务之急。所以他没等到分配工作,就用自己攒的钱去学了车,他成了差不多北京第一代“的哥”,不久他开上了一辆人人称羡的日本皇冠牌出租车。


当代史学家习惯于把每10年作为一个分期标志: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但作为一代人的成长,却不能简单地用这种“分期法”来研究和界定,因为要面对的是人而不是书。回想当“21世纪”到来的那一刻,电视里主持人在兴奋地“八、七、六、五……”地读秒,但到了2000年零点过一秒的时候,人还是那个人,什么都没有因为“国际日期变更线”的一秒钟移动而起变化。他可能看完电视后困了,于是关上电视去睡觉,因为第二天还要去上班。所以当80年代到来的时候,我敢说的是,大部分5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谁也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都很忙,他们面临着大转折后的适应期,面临着自己社会化过程的重要阶段,他们没心思去“读秒”。所以我没有把“80年代”作为一个大标题来写,它什么时候到来的,我都忘了。


但我却记得我“文革”中因住院认识的一个叫正江的朋友,大我一岁,因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没有出北京。久未联系,大约是1980年春天,我去他们厂子看他。那是在北海附近小胡同里的一家街道小印刷厂,专印透明商标。在临街低矮破旧的小厂房里,他正和几位家庭妇女模样的同事守在印刷机旁。见我来了,他带着几分夸耀向几位女工介绍我:“这是我哥们儿,我们得有10年没见了吧?”高耸的颧骨,带着风湿病人特有的潮红。他告诉我,国营单位不要他这样的,他又不能再待在家里吃闲饭,就被分到这里,一个月37块钱,街道厂子还没有劳保,已经干了5年了。老北京人好面子,他非要请我吃中午饭,我推托还有事,走了。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是那句“10年没见了”的话,因为我住院记得很清楚,是1970年。这大概就是我进入80年代的“分期标志”。当时出院后我去过一次他家,那是西城区一个杂院里南房和东房拐角处的半间耳房,据他说只有6平方米,住着他们一家4口:父母、一个妹妹和他。80年代中期我又想起了他,他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儿子,妻子长得不难看,高个儿;他也因为病情加重,手术换了一个牛的心脏瓣膜。还记得他对我说:“我不能死,不然孩子这么小就没爸,多可怜啊。”以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正江不是我们这代人中的主流,但他却仿佛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破折号,破折号后面的话是——“我们这代人活得不容易。”

不管多不容易,到了80年代初,50年代出生的人,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归宿。同学晓明复员后被分到一家工厂当模具钳工,那时正和同厂的一个女孩儿谈恋爱;刚子结束了房山的插队生活,被分到一家橡胶厂,每天被橡胶味儿呛得喘不上气来,但每月有几块钱的劳保费,战友建廷也复员了,因为当兵前是北京东升公社的农民,所以被分到东升公社卫生院中药房抓中药,80年代取消了“人民公社”,这个卫生院的牌子就成了“东升乡卫生院”,后来卫生院迁走了,原址上建起了人民银行研究生部。安友是内蒙古插队,后来辗转到山东、河北“转插”,到80年代中期也回到北京,被分到一个区的科委开车。记得是1982年,我们一批“发小儿”有了第一次聚会,那几乎是清一色的复员兵。多年不见,“开会”前每人都自报这些年的经历,并自报如今在哪儿工作。工作的单位五花八门儿,因为是复员兵,又大多是党员,工作不错的不少,市级或区级党政机关的、海关的、税务所的(那时税务工作大家都不知是干什么的)、图书馆的,但也有工作不咋样的:如某街道房管所的,某环卫公司团委的,某钟表修理门市部的,某影院的。

据林华说,1978年知青大返城后,至少北京对这批多年在外漂泊的“游子”以很快的速度分配了工作,但大都是服务行业。那时服务行业在人们心目中比国营企业要矮一头,如果被分到哪个商店当售货员,在同伴中是件很难启齿的事情。总之,工作虽有好有坏,但起点都差不多,没人一上来就能当领导,都在最底层。

但有一批人在50年代出生的人中仍然保持着优越地位,那就是截止到1980年最后一批毕业的各届工农兵学员,和同在1982年毕业的77级、78级两届,以及后来陆续毕业的各届“真正的大学生”。后者的走入社会,冲击着工农兵学员的优越地位,更被用人单位高看一眼,但若在同一单位,论在岗的工作经验和资历,工农兵学员又略胜一筹。等到他们能分出伯仲,至少是80年代中期以后的事情。至于说当领导,那时“文革”刚结束,离退休制度还没有出台,不要说局级、处级、被解放的干部大都是解放前的老革命,就是科级干部,也都是40岁至50岁之间的人,一时还轮不到50年代出生的人。但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同样是“铁饭碗”,他们比兵团、插队、复员回城的人们,已经有了明显的优势。

成 家

撇开工作和社会地位不论,作为“自然人”,共同的属性是没有层次高下之分的。走到了80年代初,50年代出生的人中,像1959年出生的梁丰,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但再大上几岁的人,却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如果把“成家立业”作为一个人“社会化过程”的主要标志的话,那么“业”不管好坏,已经算“立”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该有个自己的家了。有的人在十年颠沛中,在“晚婚晚育”的号召下,已经被耽误得很迟了。

人”是什么?就是俗称的“对象”,即成家的另一半。于是这时的“人”,和前面写到的初恋已经大有不同,目的就是要“搞对象”,然后好成家。少男少女的朦胧已经没有了,有的就是着急找“人”。


一位朋友,平时对生活很细,很讲卫生,平时到捯饬得利利落落的。爱逛商店,是我们俗话讲的“娘们儿唧唧”的那种人,人是好人,就是对象谈一个吹一个,他自己有房间,这在当时是很优越的条件,当时买家具凭票,他不知从哪儿抓了一张双人床的票。没结婚就买双人床,有点为时尚早,但他又舍不得把票让给别人,于是就买了。接着又去逛商店,买了双人床单、4个枕套,还有被面之类。朋友们开玩笑你买了那么多床上用品,最重要的床上用品没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还有什么没买?”大家说“媳妇儿!”

全福的老婆在一家纺织厂,一个车间几十个女工,据她说,那时一下班,急着赴约的能占一半;工间休息,给对象织“毛活儿”的也占一半。80年代前期,那是个50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50年代头几年出生的人,大拨儿找对象的时期。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很有意思,题目叫《羞怯征婚后,煤矿工娶了个大专生》。说的是1984年《中国妇女》杂志社接到一封信,问能不能登找对象的启事,信是河南焦作煤矿一位“学雷锋”的矿工想为自己哥们儿帮忙而写的,他哥们儿叫朱芳雨,是他们班组年龄最大的光棍儿。杂志社大受启发,开了一个专栏叫“鹊桥”,登载了朱芳雨的征婚启事。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前无古人”的事情。就在这时,一位叫李萍的音乐专业大专生也因为找对象问题和家长产生矛盾,被父亲打了一个耳光,负气离家出走,上火车前随手买了一本《中国妇女》。她到北京转了一圈儿后,钱快花完了,于是想到了杂志上那则“启事”,买票去焦作,见到了朱芳雨,并为这位朴实汉子所动。那年国庆节,在“家长型”的矿务局领导主持下,他俩和其他“两大车新人”一起,参加了集体婚礼。

事情就这么简单,速度就这么快,小学文化的朱芳雨和大专文化的李萍距离就这么大,照片上白皙的李萍和呆乎乎的朱芳雨反差就这么强,但他们却结婚了。事隔30年,朱芳雨被尊为“中国媒体征婚第一人”。你可以说这件事不具有典型意义,但它却是一个符号,解读出来的是:那时的大龄青年急于想成家,他们和她们所缺的,就是“人”。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QQ,没有手机,更重要的是,没有今天的观念。


一位朋友说得好:周围到处是“窗户纸”,就是不知道往哪儿“捅”。——当然那个时代,登启事毕竟是稀罕事,找对象还是靠亲戚、朋友之间介绍的居多。

一位曾经专爱保媒拉纤的朋友,跟我聊到了一个他曾给介绍了七八个小伙子的姑娘,摇头苦笑说“你就没见过那么难缠的女孩儿,她一直缠了我好几年呀。”他这段当媒人的经历很有意思那女孩条件确实不错,人长得漂亮,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脾气绵软,却外圆内方,经历坎坷,是个“理想主义者”。对“人”近乎挑剔,否定的理由按今天的话讲:“净些没用的”。第一个对象,她否定的理由是:“别的都好,就是太迷邓丽君。”第二个对象,说人家“有点像二王’中的一个。”“二王”是当时正通缉的两个持枪杀人犯,当时满大街贴着通缉二王”的照片。其他被她“检阅”又被她否定的对象,理由五花八门,诸如:“精神被污染了,对华山抢险的英雄事迹无动于衷”、“竟然不知道三毛是谁,她的书一本都没读过”、“大男子主义,希望将来我到家当慧芳”、“他爸妈爱打麻将,麻将是好人玩儿的东西吗?那是赌博”、“他还没长大成人,老和他侄子一块看《唐老鸭》和《铁臂阿童木》”、“刘文正、罗大佑的歌多棒,他根本就不爱听男人的歌”、“他不像好人,戴着蛤蟆镜”等等。据这位朋友说:“到现在她还撂在家里呢,五十多了,早就不找了,人也有点儿神神叨叨了。”

同样,一位朋友也和我聊到他找对象的经历,也是挑了无数个。我问能不能写写,他笑笑说:“你别用真名。”他的姓的第一个字母是A,加之我们都喜欢电视剧《士兵突击》,我就叫他老A。老A是个才子,身材魁梧,但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有时邋遢到让人不能容忍的地步。有一年在我家吃饭,我爱人腌了一坛泡菜,他最爱吃这口,但泡菜切忌用沾了口水的筷子去拨拉,以免细菌污染后长毛,我紧着提醒他,他可好,把刚从嘴里拔出来的筷子往裤子上反正一抹,就伸进了泡菜坛。


1987年有一部叫《邋遢大王奇遇记》的动画片上映,他立刻就有了“邋遢大王”的雅号。直到现在快60岁了,他的衣襟还不如他外孙子的围嘴干净。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他旁边一位中年妇女被熏得恼怒而幽默地大叫:“呵!这哪儿来的一股榴莲味儿啊?”吃过这种水果的人都知道,一扒开,有一股刺鼻的臭烘烘的味儿。就是这个毛病,当年不知吓跑了多少姑娘。

他讲了几段他的故事,绝口不提女方甩他的“走麦城”,只提他甩人家的“过五关斩六将”:这些人都不识货,像我这样又忠厚又有文化的人,上哪儿找去。只能说我没交上桃花运。我遇上过一个,长得不错,头烫得在胸前打着卷,那时挺扎眼。我们去看《追捕》,看《佐罗》,挺高兴。忽然有一次她拿给我一张报纸,指着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画的笔道,让我“好好学习”,文章写的是关于如何穿衣服,其中有“如果穿着漂亮的西装而不经常换衬衣,就很不像样,会客要有会客的衣服,在家要有在家的衣服,工作要穿工作服”,其中有一句她画了双道:“谁要穿一身脏工作服挤公共汽车,就会受人指责。”我一看,不干了,我就是穿着工作服挤公共汽车。


那时都那样。你要嫌我衣服脏就直说,干嘛让我看报纸。就吹了。还有一个,是个做服装生意的,那时的个体户,干好了就是万元户,文化低点也没什么。但我妈不干,说你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找一个摆摊儿的,你不嫌寒碜呀。有一次她送我一条牛仔裤,我向来对衣裳不讲究,就穿回了家,我妈拿着鸡毛掸子指着我,非让我脱下来,我脱了,老太太可好,顺手从窗户给扔出去了。我一下急了,你不让穿就不穿,你不能给扔了呀。在这之前她还扔了我一条领带,说我们看不惯的东西你别往身上穿,别往家带。我知道这位肯定不行了,家里根本不能接受,加上我心里也嘀咕她的行当,老坐火车上南边进货,跟什么人都打交道,今后咱降得住吗?也吹了。后来听说人家在秀水街有两个铺面,干大了。有一个当工程师的,工农兵学员,我妈很满意,可就是太爱跳舞,还老拉我,逼我换衣裳。男步女步都会跳,说了,舞场如果男的少,我就跳男步,女的跟女的跳,人家没顾虑。跟我说,咱俩边跳边谈,多浪漫。还跟我贴面。有朋友警告我,大厅广众跳“贴面”,你也不怕“严打”给你抓起来。那时有个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她那大红裙子,我不算脸皮薄的,可在舞场上我跟着她,脸上直发烧。也吹了。还一个,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我现在有时做梦还梦见她,但她找我就一个目的,见面第一回就说,知道我有海外关系,最好能带她出国,她最想的事儿就是出国,不出国,到香港也行。我受不了,你是看上我这人了,还是看上我的海外关系了,这人能靠谱吗……

成家需要钱,这在刚一改革开放时,是很尖锐的问题。那不像“文革“中结婚,两个铺盖卷往一处一搁,就算成了家,没人笑话,没有攀比。到了80年代,成家对一般阶层的人来说,带来很大的困窘。一改革,工资是涨了点儿,大约80年代初,一般工人从41块5,涨到60块钱左右,没有质的区别。但外来的风却吹来了新的消费观念,新的消费品。我记得我成家买了一台两个嗽叭的收录机,是同事给了个票,花了700多块。这足足是两个人整整一年省吃俭用,颠着脚尖才“够”着的。那时的“恩格尔系数”很高,除了吃饭外,想买件像样的东西,要攒上几年。

80年代初的成家,还不像几年以后外国电器扑入中国那么凶狠,记得1982年家里买了一台21英寸德律风根彩电,那时我正好结婚,就把淘汰下来的那台14英寸电子管黑白电视给了我,我很满足,因为周围有的人还在看9英寸电视。但到了1985年前后,彩电开始风靡,进口原装彩电大都是那时出国人员带回指标,到出国人员服务部去提货,是很让人羡慕的事。记得牡丹电视机厂那时出了松下套件国内组装的21英寸彩电,1530元,要票。一位老师给了张票,彩电买回来,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好像还跟父母要了一点儿。当时我的工资大约不到70元。我很犹豫,总觉得国产的不如进口原装的,最后还是把它退了,不久托人买了一台海关罚没的16英寸松下原装彩电,价钱是1100元。它一直跟我们走到了2000年以后。记得我结婚时买了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不要票,143元;一张床也不要票,80元。整了点散碎木料,做了一个写字台。仅此而已。当时爱人的哥哥搞外贸,可以买到钢琴漆的成套家具,1000元左右,因钱不够,放弃了。直到1989年,又有机会,才买了一套罗马尼亚组合柜,1700元,当时很为人瞩目。这就是80年代成家后全部的家当。

宋丹丹有个小品,演个28岁的农村姑娘,有点儿缺心眼儿,眼神儿也不好,到人家相亲,非要人家有彩电才肯出嫁,弄得男家用电视机盒子假装彩电。看似搞笑,好像只有农村才会发生。其实当时在城市成家,不少人也是要备齐多少条“腿儿”,姑娘才肯出嫁。必备的有床、写字台、两开或三开门大衣柜、酒柜、高低柜、钢木折叠圆桌、几把红色人造革包海绵的折叠椅等等。有人称这种做法是市民的俗气,其实如果你设身想想,一个插队知青回到北京,好容易成个家,女家想要,男家想置,一辈子结一次婚,实在无可厚非。这和今天动辄几万元,花着父母的钱,轿车成行,鲜花如雨比起来,那时用自己攒的钱,安一个小家,实在是既硬气又悲壮。当时流行的颜色是地板黄,凭票买来的两开门大衣柜,一扇柜门有一块衬了绿布的玻璃窗。只要你是拿家具票买的,家具的款式都大同小异。如果说这些家具里有什么最不该买的,就是写字台,又占地儿,又没实用价值,不少人上面摆着电视机,有孩子后,摆满奶瓶奶锅,零乱拥堵。酒柜那时新家必备,两扇玻璃拉门里,常被主人摆进几瓶好酒,这成了一个新家最具装饰性的景观。沙发也必备,分简易和“全包”两种,简易的,扶手露在外面全包的,扶手包一层海绵。沙发上蒙块线毯,线毯流行图案是上山猛虎或者迎客松。因为家具要票,所以很多人找木匠做,个体流动的木匠很吃香,街道边上,小区的空场上,常能看到木匠做活,一家做完了,邻居看着不错,也请他做,木匠往往不动地方就能一连干上一个多月。

但所有这些都要钱,不少人为结婚欠账。孩子多的家庭,父母不像今天,四个老人接济两个年轻人。那时平民百姓,没有多少钱能支援孩子,只有靠自己。工资低,奖金很少,只能从嘴里抠。一位当年的同事,结婚前说过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他说:“明儿就办事儿了,我还没件儿像样的衣裳,上午才借了条料子裤子。”他们两口子都是回城的插队知青。我倒不怜惜他的艰难,但我很佩服他的新娘子,这种家境,她能嫁给他,那一定是感情高于一切,会踏踏实实地跟他过日子。


全福跟我说过他的结婚。第二天要办事了,头天晚上他觉得不踏实,因为还缺个酒柜。他是我见过的最巧的人:计算机硬件、强弱电、木匠活、车钳工、泥瓦工、装修、裁缝、烹饪,他无所不会。他儿子从4岁就穿西装、打领带,都是他自己做的。就在那天的下午,他现下料现做,半夜,酒柜做好了,接着上漆。婚礼开始前两个小时,他才来得及去洗澡。电器太贵,那时谁家有音响?他自己做。我见过他那时做的音箱,用铜板倒成圆角围起的黄灿灿的边框,把索尼电器的商标拓出样子,腐蚀出来,镀成金色,镶在音箱一角,箱体棕色钢琴漆,光可鉴人。

如果说缺“人”,可以通过各种办法找,只是个社会观念和信息障碍问题,其实人有的是;而缺钱,可以攒,吃得差一点儿,置的东西简单点儿,日子就可以过下去。但如果缺了房,那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房改是90年代后期的事儿,买商品房,在80年代的中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批人要结婚,如果刨去感情因素(如果是介绍的对象,就谈不上感情因素),最重要的基础,就是房。

一些在大机关或者有职工宿舍的大企业工作,还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周旋变通,或许大小能找个安身的“窝儿”,这类单位最吃香也最难当的,就是房管部门的头儿,有的是人向他们赔笑脸,也有的是人骂他们,有的还挨过打。但如果是没有职工住房的单位,那可真的是求告无门。前几年有个电视剧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张大民在杂院里盖了间小房,一棵树从房顶上伸出去,很形象地说明了当时普通老百姓住房的困境。在北京,很多四合院为什么成了“大杂院”,就是因为要成家的人多,没办法,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邻居就不说话,“杂”是当然的。


云南、李雯两口子是我的亲戚,一个1957年生人,一个1958年生人。他们1982年结婚,住的就是从云南父母家的房山上接出来的一间,当时很有不少人羡慕,因为面积不小,足有20平方米,也足够高,很豁亮。我曾到过一位朋友的新房,只有8平方米,石棉瓦的屋顶,大部分砖都是他和他妈捡来的,整块儿的不多。要置备的东西很多,钱得一块一块数着花,盖这间小房时,请来的都是好哥们儿,供应的饭只有饭馆买来的馒头、酱豆腐和白开水,这位朋友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吃着馒头、酱豆腐给我‘絮窝儿’的哥们儿。”


最让人堵心的故事,也是听朋友说的。一个女孩儿,从兵团回来家里的孩子多,只有两间房,可怜她多年不在家,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因突然多出她这么个人而不能相容,经常吵架。她没地方住,长期在走廊里打地铺。最后齐齐哈尔一位当年对她有好感的男知青给她来了信,她毫不犹豫,转了户口,离开了北京。


在住房问题上最让人羡慕的是衣村户口的人。战友建廷就是一个。当年他就住在北京二里庄附近,那里当时还是衣业社的庄稼地。他结婚时,在分给自己的宅基地上盖了五间北房加三间东房,院子里还砌了一个大花坛,其声势之“壮阔”,气宇之“轩昂”,让我们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我结婚时,单位分给我一间小平房,是几十年前单位初建时的工棚,只有10米,还要自己生炉子,水笼头和厕所都在外面,冬天真是难熬。恰这时房管科一位好心人问我们想不想搬两家合住的单元房,只是面积也不大。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有这样的好事?那好心人说:“但有一个问题,单元里的另一家是回民,你们行不行?”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回答:“行。”接着他诡秘地一眨眼,说:“要行,就快搬,今天下午就搬,趁那家没反应过来,先搬进去再说,要是他们知道了你们是汉民,一闹起来可就搬不成了,这里有民族政策问题。”接着就给了我们钥匙。我们几乎是拼命似地收拾东西,请来朋友,蹬着平板车,也就两个小时就把家搬完了。回民那家两口子都是教师,恪守教规。开始他们还以为我们也是回民,并没说什么,但到了晩上下班时,他们打听到了“底细”,女主人开始大叫:“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人。”这时我们不得不说话了,我向她郑重承诺:我们虽然是汉民,但只要和你们合住一天,我们保证尊重你们的民族习惯。由于这个承诺,两家在一起合住了6年,我们从没在这个单元里吃过一次大肉,甚至我爱人怀孕,需要补充营养,也没有“破戒”,由此,两家相处得很融洽,直到他们搬了新房,还来看我们。直到他们全家移居比利时,还时时有联系。

婚礼

50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想起来就抱怨丈夫没能办一个像样的“婚礼”,没有照一张像样的结婚照。其实她们嘴里抱怨,心里也明白,并不是谁不愿意办得像样,而是那个时代,就是那种水平。不可能像今天:西装革履的新郎把一身婚纱的新娘从加长的林肯婚车上抱进大厅,一路有人喷着彩丝,撒着花屑,几十桌大宴宾朋,专业主持人煽情地排布着各种程序,一切都程式化。


说到婚礼,50年代出生的人结婚,在程式上,似乎已经和40年代以前的人结婚有了些变化。变化之一,就是开始摆“席”了。建廷的父亲是厨师,家有所传,所以建廷也炒得一手好菜,经常去给人家置办结婚“席面”。那时没有几家在饭店定得起婚宴的,都是临时搭个棚,有的现垒灶,高级一点儿的借个煤气灶。头一天借好桌凳和盘碗家伙,备好各种主要原料,比如炸好鱼、煸好肉,豆腐过好油,买足了豆泡,到第二天配上青菜,锅里一颠就上桌。请的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都随了“份子”,买的锅、盆、暖瓶之类,样样都用红纸贴上,写着“随喜”人的名字。一个婚礼,仅此而已。

永生讲起他的婚礼,很有意思。头一天他拿着一包飞马烟去了理发馆,跟师傅说:“您给我留点神,理细点儿,我明儿结婚。”接着递上了烟。师傅客气两句,但还是没“留神”,一推子下去,把一只耳朵上边“豁”了一道沟,师傅很抱歉,紧着往回“找齐”,沟是没有了但头也快理秃了。永生后来嘀咕:“是不是给飞马烟师傅挑理儿了?给恒大可能就好了。”但永生还是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他竟和朋友借了辆上海轿车,这在当时是很风光的,没几个新娘子是用局长坐的上海车接的。等第二天,他坐车去接新娘,新娘家人很多,“秃头”的新郎一进门,丈母娘就不高兴,嗔着“傻姑爷”给她丢人了。水生到现在还记着丈母娘当时一句话:“快上车,别跟这儿现(眼)!”


改革开放,人的观念也在变,婚礼学外国学到极致的,是旅行结婚。李雯和云南结婚就是“旅行式”的,从苏杭转了一圈之后,新娘提出,一辈子结一回婚,怎么也得坐坐飞机吧,于是他们坐上了从天津到北京的飞机,据李雯回忆,她刚系好安全带,感觉飞机就要降落了。

我的婚礼很“老派”。没有“摆席”。那时我住在单位集体宿舍,是个筒子楼。同住的是位年长的教师。我和他商量好了,趁他出差,我们把他的床和我的床并在一起,铺上新褥子新床单,就成了新房。那是个9月份,爱人穿了件花衣裳,没有娘家人送,骑着自行车来到新房,迎接客人。桌上是糖和烟,我请朋友从北京饭店买了两条中华烟和两条三五烟,记得很清楚,三五烟是11块钱一条。客人来得不少,领导、老师、同事、同学,不下几十人。屋里坐不下,几只凳子都让给了年纪大的,年轻人就站在楼道里。我到楼道里发烟,拿的是中华,一位年轻同事坏笑着说:“不行,我们得让新娘发烟,而且要三五的。”印象很深的是,一位过去在工厂的老师傅,兴冲冲地拿来两盆盛开的菊花;一位老师用他相机里彩色胶卷的最后一张给我们照了一张相。

八十年代结婚照

这张照片成了我们真正的结婚照,当时北京还很少的有冲印彩卷的地方,一个月后,那张照片送到我们手上,老师说,是拿到香港冲印的。



摘自:黄新原 著《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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