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儿没法干！”——夫人下班回家，进门就嚷嚷开了，一脸的不高兴。

2009年，夫人退休不久，就被小区内新开的一家私人诊所聘去，继续当内科医生。干了几天后，说，“还行，轻车熟路，就诊病人不多，小病、慢性病留下诊治；急、重大病及时转走。”

“觉着行，你就干，什么钱不钱的，闲着也是闲着。”我觉得挺好。

诊所就在院内，我曾闲溜达着去探班，隔着玻璃窗一看，她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正在给病人开药方，重操旧业，又忙乎上了。

今天这是什么情况？才两个月，没法儿干了？

“坐下，坐下，慢慢说。”我递上一杯水。

“唉，今天上午，咱楼上那个，前几天刚来的老太太弯着腰捂着肚子，晃晃悠悠地蹭进诊室，脸煞白，张着大嘴干哕了两三声后才说出话：‘大夫快给我看看吧，上吐下泻的，哎呀，哎呀，难受死了。’

我赶紧扶她上病床躺下，做检查：体温，38度6，血压，90/60mmHg，心、肺、肝、脾都正常，这是典型的急性胃肠炎。输液两小时后，烧退了，吐、泻全止住了，血压也恢复正常，又给她开了点口服补液盐和消炎药，嘱咐她近几天注意饮食要清淡些。

这老太太下了病床，精精神神地交费取药后，笑容满面地转回来对我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大夫，太谢谢您了，老大夫医术就是高，我这么重的病，您三下五除二地就给治好了，而且只花了60块钱……’

老太太轻轻松松的走到窗外，透过玻璃冲着我招手微笑，那意思还是感谢。

我摆摆手，心里暖呼呼的。”

听到这儿，我笑了：“哦，这不是很好嘛！”

“好什么好？”夫人的声音提高了三度，“那老太太前脚刚走，门诊部的头儿就冲过来了：

‘刘主任（夫人是主任医师），这么重的病人，只花60块钱就给治好了？这哪行啊？600还差不多！1000也不为过啊！最次你也应该再开两天点滴——都像你这样看病，我这门诊部离关门不远了！’

你说这不是活见鬼么！我当了一辈子医生，看过无数的病人，从来都是少用药治好病。没想到，今天竟然遭到指责——而且那个老太太多少也算咱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让人家平白无故多花钱也过意不去啊！”

“那，你怎么回答的？”我忍不住又插了一嘴。

“我呀，我坐着没动，仰着头对她说：

‘医者，仁心。以治好病为标准，该用多少药就用多少药。至于门诊部的收入问题，急什么？信誉，建立信誉是首要的。信誉好，大家都来咱们诊所看病，收入自然就会增多。啊，像你说的那样，来一个宰一刀，那不叫治病，那叫作孽！’

——对这种钻到钱眼里的人，不用客气，越客气她越来劲，以为我是去讨饭的，看中那点儿工资？歇着她去吧，再来这一套，我还不伺候了！”

我笑了，“主任大人哪，市场经济嘛。其实，人家借用你的只是主任医师这块牌子。你倒好，拿出在公立大医院的老作风，只管看病不想着赚钱，挨批是自然的，甭生气。”

“哼，甭生气，说得轻巧。”夫人瞪了我一眼，“那家伙见我不客气，立马跟我算旧账：

‘前些天一个老头来看病，你检查检查就转走了，咋说也得收点检查费呀，有这事吧？’

我说，‘有啊，是事实，一分都没收。可你知道那老头得的是什么病吗？急性胃穿孔，咱这小诊所有条件做大手术吗？不赶紧转走，那会死人的，人命关天！为了收点检查费而磨磨蹭蹭，延误病情，诊所是要承担责任的。常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医疗行业特殊，关乎生死，咱得设身处地呀。你细想想，我说的在理儿不在理儿？’

她哑口无言，脸一红，扭头走了。”

“这么说，你跟诊所头儿搞僵了。”我提醒。

“僵就僵呗，谁求谁呀？我又不是滥竽充数。想让我像那些小大夫小护士们似的，言听计从，点头哈腰的，那叫墙上挂帘子——没门儿。”

“这个，我信，我太信了。想当年，你连你们院长的账都不买，何况区区私人小诊所。哎，既然这活儿不好干，明儿要不就别去了。”我建议。

后记

“妈，如果老太太不是邻居，你会不会60块治好她？”

“当然了！”我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个还真跟熟人不熟人没关系，这么多年我在XX医院一直就这样啊！”

“哦……妈您看您哈，拿着退休金返聘，自然不在乎那点工资，可诊所的小大夫小护士就不行了，人家指着这个吃饭呢，不听头儿的，饭碗可就砸了。”

“那也不能蒙患者啊！不过，唉，也是因为这个，我们医院后来的院长就不怎么待见我……”老妈有点臊不搭的，看样子依旧意难平。

“哦……这样啊……那就不能全说人家私人诊所儿了，公立大医院不也一样么？所谓‘老作风’，得有多老？”——我爸洋洋千字，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公立大医院的老作风”这句。

“多老？”老妈惆怅了，“那真是很老很老了……”

这些问题刹那涌了上来，但我没有再问出口。答案在风中飘。

——所以，这是一个温暖而悲哀的故事。

【作者简介】悠然公：辽宁籍北京人，1965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进入中国科学院。虽然理工科出身，却喜欢舞文弄墨，老而弥坚。曾写过几十万字的家族回忆录《老屋》及文革回忆录《十年》，自号“悠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