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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冬眠,在西安——当环境足够恶劣,人也会冬眠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2022-01-12


[在隔离的日子里,除了蜘蛛丝,还有蜘蛛网,一切的可能都不复存在。然而,难道不正是挣脱和越轨的可能,才让生活勉强可以忍受吗?]


槑子|文

呼斯楞豫锟|编



岁末的西安,冷清却不平静,在新冠的阴霾之下,人们惴惴不安。本该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我,倦怠得像冬眠中的鼹鼠,分不清是我从时间中走了出来,还是时间将我放逐。


然而我到底无法完全入睡,半醒着蜷缩在没有时间刻度的洞穴之中,被混沌的虚无包裹着,和以往的那个世界失去了联系。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春天。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下班带来的些许愉悦,被封城的消息摧毁殆尽。我想,我无法和她共度周末、迎接新年了。而且,我那并不丰富的经验告诉我,封城与否,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境况。


一旦封城,那些原本为这座城市注入活力的人们(我想我也是其中之一),将成为这座城市最沉重的负担,没有人可以保证那些城市管理者担负得起这份重量。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也为了尽可能地将命运拽在自己手上,我有必要做些准备。


早在封城之前,我就掂量着网购一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看到买的那箱方便面正在配送途中之后,我松了口气。我意识到还需要再囤积一些生活必需品。


住所附近的果蔬店、便利店聚集了不少人,但绝对谈不上拥挤,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人还在下班的路上,抑或是正在加班。我趁机买了些水果、蔬菜,但不多,现在能确定的是买了两个柚子,或许还有两根茄子、几根黄瓜。


不得不说,我不是一个长于生活的人,在生活面前我犹犹豫豫、束手束脚,这性格上的缺陷,或许可以用财富来弥补,然而我和大多数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只有贫穷。


我盘算了一下,一箱方便面24包,在完全失去物资来源的情况下,能吃8到12天——当时,我完全没有将做饭纳入考虑之中,那两根茄子,充其量只是作为象征,通过这两根茄子,我假装自己和生活紧密连结在一起。


不过,在我看来,8到12天的食物存量,完全可以度过第一波饥饿潮,我相信无论事情如何发展,食物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困扰。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连续吃8天方便面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那两根抽象的茄子,到底还是成了我冬眠生活的一部分。


小区门口正在进行核酸检测,队伍悠长,人与人紧紧相连,疫情反倒拉近了大家的距离。我放弃了融入其中的想法,回了住所。


平日萧索的小区群热闹了起来,讨论最多的无疑是要不要囤积点食物,不少排队抢购的视频在群里传播。这是这座城市2021年最后的热闹。


群里不少发言活跃的人(想必以年轻人居多)担忧疫情会借此迅速传播,打消了外出抢购的想法。朋友圈的租房中介则发布着最后的宣告:在封城之前没有住所者,将无落脚之地。


九点多,我下楼做核酸检测,并考虑要不要买些东西。我已经忘记这是在西安的第几次核酸检测了,但那棉签轻轻划过喉咙的感觉,依然是那么熟悉,这让我安心了些,我彻底打消了再囤积一些食物的想法。

 

十二月二十三日


工作改成了线上,但属于我的部分其实已经所剩无几。我已然做好了冬眠的准备。


然而在原本的工作之外,防疫也成了工作的一部分,甚至是主要部分。为了工作的顺利进行,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三次不接或不回电话、微信者,通报批评。会议上,除了交代工作之外,强调得最多的是无条件服从安排的重要性和无私奉献的必要性。相对的,个人主义思想,则遭到了严肃的批判。


就在傍晚,我接到了主任的微信电话,主任问我住的地方离学校近不近,我沉默了几秒,坦白了我平日里避免提起的秘密——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北门很近,步行三分钟就能到达。


夜里十点多,在工作群里,我被告知我成了研究生考试的监考。这将是我入职以来的第四次监考,不同的是,这次我作为勇于承担监考任务的老师,得到了表扬,我有幸成为了“最美志愿者”之一。


领导的鞭策鼓励取代了隆重的仪式,对于年轻的我来说,这语言是如此富有力量,我全然无法将之概述,让我全文引用如下:

 

封控小区和管控小区,政策是不一样的!管控的小区,凭借单位证明是可以出入上班的!我家的孩子就是如此。


所以,也请我们有的系,有的青年教师,包括中年教师,从此事反思自己,扪心自问,看自己和先进模范教师,在关键时候差距在哪里!无私奉献精神差在哪里!同舟共济共克时艰不是空洞的口号,入党誓言、入职誓言也不是表面的说辞,一切都要用行动的试金石来证明! 

 

尽管我并没有许下任何誓言,但此刻我确乎看到眼前有一片红色的光芒。无名之辈的我,即将扮演这样一个的角色,纵身跃入古都长安的伟大历史中去,我感到渺小的我变得伟岸起来,连胸前本没有的小红星都更加闪亮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


怯懦的理智在心底泛滥,我担心感染,更害怕感染后的隔离,我对隔离者的处境一无所知,这加深了我的恐惧。而且,我极力避免介入别人的人生,这已然成为我的人生哲学。而一旦成为监考,我将无可避免地介入别人的人生——数十个,年轻的,陌生的人的人生。对我来说,这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情。


不过,我此刻已没有后退的权利,我盘算起这次任务可能带来的收获。封城之后,小区的管控颇为严格,每户每两天只允许一人出门采买。所以我额外获得了几次外出的机会。而且,工作餐即使谈不上美味,也比干巴巴的方便面好得多,我甚至想着,或许我还能领些救济粮。


两点左右,出门参加考务会。考点在南区,因为学校仍在封闭之中,考务会被安排在学校西南门附近的一家酒店召开。我绕了一大圈,勉强在两点半前到达,不大的会议室已聚集了一两百人,场面颇为混乱。


原定于两点半的会议,终于在三点开始。会议一开始,没戴口罩的发言人,激起了在场一位老教师的愤怒——同样使他愤怒的,还有我们这些“看客”漠不关心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这场考试十分重要,各位发言人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全然忘记了我们正面临着感染的风险。这无疑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参加过最令人不安的会议,相比于领悟会议精神,我更多的是在祈祷。


会后是更加漫长的等待,只不过,不是等待期待中的工作餐,而是考务手册、核酸检测。下午就在印刷的考务手册,依然还在印刷。说好六点开始的核酸检测,迟迟不见开始。着急回家的人,挤在过道之中,盼望着可以早点做上核酸检测,饥饿的人出门去买些吃的,却发现已经不让进入酒店。


一切结束,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三年后,我再一次参与到考研之中,只不过这次是我介入别人的人生,而这慌乱的六个小时,就是我为他们做的全部准备。

 

十二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


这两天,天气很冷,还下起了雪。我就像冰冷的机器人一样,精确而没有感情地结束了这份工作。


一次会议,三场监考,漫长的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我终归没有吃上工作餐,领取救济粮更是无从谈起。


收获并非没有,第一天早上,托某位考生的福,我搭了趟顺风车,祝她好运。考试结束后,凭着监考员的身份,我有幸坐了一回志愿出租。上车前,师傅托路人拍了几张照,说是要提交给公司。


路上,我好奇地问师傅是否有补贴,对此,师傅表示他也不清楚,并一再强调,他并非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荣誉。我又问,如何成为志愿者,师傅表示,是公司从平时表现优秀的师傅中挑选的。


我不再说话。如果有烟,我(不抽烟的我)想点上一根,在这种阳光灿烂、冰雪消融的日子里。


下车后,我并没有立刻回家,我又买了一些东西,但依然不多。事后来看,这有些失策,尤其是没有囤积一些水果。

 

二十六号下午及之后


二十六号下午,我决定放弃两天外出采买一次的权利,彻底地进入冬眠状态。似乎还不到两天,封控进一步严格起来,我被迫失去了两天可以外出采买一次的权利。尽管在物理上的活动空间并未发生变化,但我的心境的确和此前完全不一样了。


一切都变得很确定,上报核酸检测结果—居家隔离—下楼核酸检测—等待结果,次日上报。这和平日里两点一线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但事实上,二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平日,在那粘人的蛛丝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广阔的世界,等待着一次挣脱、一次越轨。去找她,去纵饮,尽管我几乎不喝酒,但人生并不缺少心血来潮。


然而在隔离的日子里,除了蜘蛛丝,还有蜘蛛网,一切的可能都不复存在。然而,难道不正是挣脱和越轨的可能,才让生活勉强可以忍受吗?


我此刻的处境,悲观地说,犹如囚徒;乐观地看,像冬眠的鼹鼠。随着空间的无限压缩,我感到,作为生命之刻度的时间的确是停滞了。第一次,我如此明晰地意识到时间和空间的联系如此紧密。


相比于囚徒,我更愿意将我比作鼹鼠(这可爱的),将这些日子视作冬眠。我时常在凌晨一点入眠;七点醒来;八点再次入睡;十点或是十一点再醒来。下午也免不了要睡两到三个小时。如果我选择躺着看书,那么这个时间必然还会增加。


即使在醒着的时候,相比往日,我的活动也大幅减少。只是,我毕竟不是鼹鼠。作为社会性动物,我不得不参加核酸检测。在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一天做一次核酸检测,如果错过,将会收获黄码,甚至是红码。


因为检测时间并不固定,我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睡眠时间,有时是放弃晚起,有时是放弃午休。而且由于担心错过检测,我不得不为此分出一部分心神。


不过,想要错过检测并不容易,工作人员会挨家挨户敲门,为了万无一失,还有喇叭的呼啸。时日不好的时候,我所在的小区和隔壁小区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一夜之间,似乎所有人都回到了孩童时代,等待着父母的呼唤,只是我对这样的童年并不怀念。


我所在的小区只有两栋楼,人不多,但地儿也不大,每次检测总是难免拥挤。我不喜欢赶趟,总是在人少的时候前往,即便如此,电梯似乎永远拥挤,我们的命运似乎都无可选择地交给了别人。我并不关心检测的结果,但单位是关心的,我的工作量又增加了一些。


生而为人,而非鼹鼠,即使在冬眠的时候,我也需要觅食。尽管我外出的机会颇多,而且有意识的想要囤积一些东西——我从未相信所谓物资充足的说辞。但如前所说,因为贫穷,我始终没有囤积太多食物。除了贫穷之外,可能还有懒惰和选择困难症的原因,不过,仔细想想,这两点毛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贫穷。


在二十六号下午,我囤积的东西大概只有一箱方便面、十根火腿肠、十根热狗肠、一包锅巴、一个加工后的鸡翅、一些巧克力糖(她给我的)、六盒牛奶、一个柚子、几个香梨、几根黄瓜(或许)、两根茄子,除此之外,还有放了很久的两小袋老家特产干河虾。


前两天,我都是以方便面为主,搭配上水果、零食,倒还过得去。但第三天起,零食和水果差不多没了,柚子因为一直懒得剥,很不幸地坏掉了,方便面已经变得难以下咽。而且随着西安疫情越来越严重,家里人开始关心起我的生活来,对家里人,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每天依靠方便面度日。


于是,我开始自己做饭,茄子最终成为了茄子,干河虾味道不错,而且两袋可以吃上很久。到头来我的生活质量反倒有所好转。而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开始,饥饿开始在这座城市蔓延。

 

不是尾声的尾声


解决温饱后,我的欲望有了升腾的气力。我时不时地会看看采买群,我渴望水果、零食、快乐水。然而,据说在各个小区全面管控之后,全市的物流已经停止运转,购物变得困难。


活跃的业主开始想办法获取一些基本的食物,因为几乎没有商家愿意单独配送,团购或许还有些希望,群里最常见的消息成了接龙,有时会看到发起者的道歉,因为联系的物资到底没了消息。水果、零食已然成了奢侈品。


没多久,饥饿透过声带,发出微弱的嘶吼,一群饥饿的人拾起小伙子被殴打在地的尊严,以此为剑,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我收到了姗姗来迟的免费蔬菜,物资终于也慢慢地运转起来。我终于在别人的饥饿之上,坐享其成。


只是,那些悲伤的事依旧在发生。


我依旧在冬眠。


这是我的第一次冬眠,我甚至怀念起那些满是寒风的冬天。


【作者简介】槑子,25岁,在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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