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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诗选

2017-11-04 徐志摩 星期一诗社



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浙江海宁硖石人,现代诗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学英国时改名志摩。曾经用过的笔名:南湖、诗哲、海谷、谷、大兵、云中鹤、仙鹤、删我、心手、黄狗、谔谔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1915年毕业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和北京大学。1918年赴美国克拉克大学学习银行学。十个月即告毕业,获学士学位,得一等荣誉奖。同年,转入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进经济系。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奠定其浪漫主义诗风。1923年成立新月社。1924年任北京大学教授。1926年任光华大学(西南财经大学前身)、大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和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为南京大学)教授。1930年辞去了上海和南京的职务,应胡适之邀,再度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31年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罹难。代表作品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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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 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 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沙扬娜拉(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

上帝! 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著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濛濛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黯黯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阿! 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阿,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残诗

 

怨谁? 怨谁? 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著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著你的手,

爱,你跟著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著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暝,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阿,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苏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阿,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阿,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那里,女郎?

 在那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那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那里,阿,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多谢天! 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 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 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 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沈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

更有那渔船与帆影,亭亭的黏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里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 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著,抚摩著,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著无垠,

波鳞间轻漾著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纯清的灵瑰——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著晨曦!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著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著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著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著我的脸!

 

这音响恼著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阿,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著紧促的弦索,乱弹著宫商角徵,

 和著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著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著: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生活

 

阴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在不知名的道旁(印度)

 

什么无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鲜,

什么压迫,什么冤屈,什么烧烫

你体肤的伤,妇人,使你蒙着脸

在这昏夜,在这不知名的道旁,

任凭过往人停步,讶异的看你,

你只是不作声,黑绵绵的坐地?

 

还有蹲在你身旁悚动的一堆,

一只小黑眼闪荡着异样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星晞,她是谁?

疑惧在她脸上,可怜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严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运命的无情,惨刻?

 

聚了,又散了,过往人们的讶异。

刹那的同情也许;但他们不能

为你停留,妇人,你与你的儿女;

伴着你的孤单,只昏夜的阴沈,

与黑暗里的萤光,飞来你身旁,

来照亮那小黑眼闪荡的星芒!


 

他眼里有你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向坚厚的地壳里掏,

捣毁了蛇龙们的老巢,

在无底的深潭里我叫,

上帝,我听不到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十一月二日新家坡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 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沈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摩着

错落在城厢外面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揉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 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火车禽住轨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 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问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 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里,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哈代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脸。

 

八十七年不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抗著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著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关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著看人,

他看著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眼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磨著粉,搽著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先不能随便。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睁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野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徐志摩的文学成就及其影响


作为出身于巨商名门的富家子弟,又在剑桥那样贵族化的学校受到深刻熏陶的人,徐志摩的思想性格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五四新文化思潮的感召、对于西方文化的向往、深入频繁的中西交往活动、活泼好动的个性和广泛的社交生活,造就了徐志摩开阔的世界性文化视野。他的性格单纯、热情、冲动,思想驳杂、浮泛又多变化,既执着于对理想的追求又不免常常失望和痛苦,但始终不失快乐的基调。朱自清曾说,徐志摩“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1],他也形容自己的性格:“我的心灵的活动是冲动性的,简直可以说痉挛性的”(《落叶》)。正由于徐志摩性格的单纯、透明的特性,其矛盾、驳杂的思想在创作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而且,这种矛盾和驳杂还使他的诗作形成了一种多面体的结晶。

  徐志摩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在他的不少作品里都渗进了反帝、反封建、反军阀,为被压迫者呼号的内容。面对黑暗腐朽社会底层民众的痛苦生活,诗人呐喊着,要开放“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鼓励读者“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灵魂的呻吟”(《灰色的人生》)。但徐志摩在本质上是一个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者。他认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原因,是在人们的性灵。他的理想是个人的性灵得到最大自由的发展,并宣称是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只知道个人,只认得清个人,只信得过个人”,[2]并为寻求自由、爱、美而不停地歌唱。


他对理想是狂热而坚执的,但思想又常常是矛盾、混乱的。尤其当严酷的现实与玫瑰色的理想形成尖锐对峙时,他失望、忧愤、痛心疾首,更因理想的狂热、爱的深沉,使随之而来的失望的痛苦也就特别强烈。他却找不到出路,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他曾赞美列宁的精神,却又声称“不希望他的主义传布。我怕他”;他曾欢呼冬宫的红旗,称那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落叶》),转而又抨击十月革命为“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实”[3]。这使他在创作中总是同情多于批判,伤感多于愤怒,忧叹多于呐喊,颓唐多于昂奋,诗稿多呈“残破的花样”。


徐志摩复杂而认真的艺术实践,创造了迷人的艺术奇观。驳杂的主题表现、浓烈的情感抒发、多样的形式尝试、华丽的词藻和灵动的韵律,是徐志摩诗歌创作的风格特色。在其十年创作历程中,这种艺术风格又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过程,其诗歌的情绪由早期的和谐、单纯、昂扬、乐观,到中期的复杂多元,失望、激愤与忧郁日渐浓重,信心开始动摇,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战中,矛盾与犹疑成为这一时期的特色;再往后,诗人的理想、信心趋于崩溃,终于跌入消沉的深渊,凄凉、颓丧、孤独、恐惧、自卑和危机感、宗教神秘以及宿命意识合成了寒气逼人的氛围。在寻找解脱的努力中,徐志摩实际上完成了其诗情由浪漫主义的生机勃勃向西方“世纪末”乃至现代主义气质的过渡。在这由暖而寒,由春色盎然到寒气袭人的诗歌世界里,惟一贯穿全部三个时期的主题是对美的礼赞。相对来说,展示自然美的诗歌多出于前两个阶段;情诗则大量集中在第三阶段。同时,诗人的视野也随着情绪的更替,经历了由外而内的转换,即从早期的朝向广阔天地的眼光,转变为后期的自我内心的观察和体味。从诗歌艺术的角度看,他经历了从早期的“情感无关阑的泛滥”到中后期的对诗歌形式的严谨而多样的探索尝试,创作了如《沙扬娜拉》、《为要寻一颗明星》、《再别康桥》和《云游》等一批融诗情、画意、乐韵和建筑形式美于一体的经典之作。

徐志摩对新文学的贡献,还体现在其文学活动方面。作为新月诗派的代表作家,作为新月派的“盟主”,徐志摩的创作及其影响,总与新月派连在一起。新月派的形成直至消亡,都与他发生着密切的关系,他参与了新月派的整个活动,他的创作体现了新月流派鲜明特征。

首先,从新月社成立到逐步形成一个文学流派——新月派,历时约十年,徐志摩始终在其中起着重要的核心作用。他是前期新月诗派的核心成员,更是后期新月派的主要旗帜。1923年春,从英国回来不久的徐志摩就在北京办起了新月俱乐部,俱乐部组织同仁举行聚餐会,编戏演戏,吟诗作画,逢年过节举行年会、灯会。出于对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崇敬,徐志摩借用其一本诗集名字,提议以“新月”二字为社名,新月社便因此得名。不过,在1925年以前,新月社仍属沙龙性质的团体。1926年《诗镌》的创办,以及其撰稿人努力于中国新格律诗的创作和诗艺的探讨,标志着新月诗派的形成。除第三、四两期由闻一多编辑,第五期由饶孟侃编辑外,其全各期均由徐志摩主编,创刊和终刊时所发表的《诗刊弁言》和《诗刊放假》也是徐志摩执笔。1927年春,部分新月社成员因政局变化及其它种种原因,纷纷聚集上海。在徐志摩积极努力下,与闻一多、胡适、邵洵美、梁实秋、余上沅等作家一起,创办了新月书店,新月派也进入了后期。1928年3月,徐志摩在光华、东吴、大夏大学等校任教的同时,又创办了《新月》月刊。《新月》至1933年6月终刊,共出刊4卷43期,不仅刊出新月派成员的作品,也发表非新月派的郁达夫、巴金、丁玲、胡也频等的作品。后期新月派的成员虽各有差异,但从事诗歌创作,研讨新诗的传统一直得以延续。1931年1月20日,徐志摩与陈梦家、邵询美等又创办了《诗刊》季刊,共出四期。同年9月,陈梦家从《诗镌》、《新月》和《诗刊》选了18位诗人的80首新诗,编成《新月诗选》一书,从中大致见出新月诗派的基本面貌和特色。而在徐志摩因飞机失事去世后不到两年,随着《新月》的停刊,新月派的整个活动也就中止了。


其次,徐志摩不仅在理论上积极倡导,更在创作中努力实践新月诗派的创作追求。自郭沫若的《女神》彻底冲决了传统的诗词形式,为新诗的发展开辟道路之后,确立新的艺术形式和美学原则,是新诗走向“规范化”,“使诗的内容及形式双方表现出美的力量,成为一种完美的艺术”[4]的任务日渐迫切。于是,新月派诗人提出了“理性节制情感”的美学原则与诗歌形式格律化的主张。


1926年,闻一多借《诗镌》提出了著名的新诗格律理论,包括“乐音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和“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5],被公认为新月派诗歌特色的一个标志。徐志摩对闻一多十分尊崇,在《猛虎集·序文》里,更是坦诚地告白世人:“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在《诗刊弁言》中也声称“完美的形体是完美的精神的唯一表现”,诗人应当为新诗“搏造适当的躯壳”,寻找“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同时,也对闻一多的格律化理论和创作上的偏向做出部分修正,认为“一首诗的字句是身体的外形,音节是血脉,'诗感’或原动的诗意是心脏的跳动,有它才有血脉的流转”,而“单讲外表的结果只是无意义乃至无意识的形式主义”[6],坚持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


在诗歌创作中,徐志摩一方面继续《志摩的诗》已经开始的体式探索。在《大帅》、《罪与罚(二)》中,引入戏剧对话和独白,采用合乎人物身份的土白方言,通过具有一定戏剧性的情节,表现人物的独特命运与感情,由此反映军阀统治下下层民众的不幸。另一方面努力克制早期那种“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的情感,有意识地改变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努力将情感的抒发与意象的营造、节奏的控制和音韵的选择和谐地结合,创作出如《再别康桥》这样近乎完美的抒情篇章。


朱自清曾说过:“现代中国诗人须首推徐志摩和郭沫若”,[7]但正因为徐志摩的诗名太大,往往使人们相对轻视了其散文成就。其实,同时代的不少作家如周作人、沈从文、梁实秋、杨振声等,都对徐志摩的散文给予了高度评价。周作人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卷》时,所收徐志摩的作品最多。他将徐志摩的散文归于“流丽轻脆”的一类,“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认为其特色是在白话的基础上加入古文、方言和欧化成分,从而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成为富有表现力的文章,仅就文体而言就是一个很大的贡献。徐志摩散文的特色在于坦诚率真,在情感及其表达上没有丝毫的做作和矫饰,哪怕按照习俗认为是丢脸的事,他也会在文章中直捷地说出;同时,其想象力的阔远超脱、无羁无束,其词藻的华丽秀逸,其音韵的富于节奏和旋律感,都在现代文坛上独树一帜。若按照内容来分,他的散文可分为写景抒情、描述所崇拜的偶像及其创作、自我剖析、议论时政和怀悼亲友等五类。这五类散文各具特色,而又尤以第一类最能体现其散文的特点。所有这些散体文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其诗歌情感的另一种形式的表达。杨振声描述徐志摩的散文特色道:“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8]


徐志摩短短的一生,为中国新文学留下了一份独特的遗产。他以一颗单纯到透明的童心,把对自然的执著爱恋,对自由、美和爱的热烈追求,对生命的真挚崇拜,对人世悲欢的感慨,对性灵的赞美歌唱,用丰润优美的诗的语言,严谨又多样的诗的形式,幽远含蓄的诗的意境,奇丽不羁的诗的想象,亲切又洒脱地表达出来,唤取了几代读者的美的情感。尽管由于意外的早逝,徐志摩的诗艺还没有来得及在整体上达到完美的境界,但其大胆多样的探索精神,已经取得的诗艺成就,已经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1]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第八集)导言,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出版。

[2]徐志摩:《列宁忌日——谈革命》,见《落叶》北新书局1926年出版。

[3]同前注。

[4]于赓虞:《志摩的诗》,载《晨报·学园》1931年12月9日

[5]闻一多《诗的格律》,载《晨报副刊·诗镌》第七号,1926年5月13日出版。

[6]载《晨报副刊·诗镌》第1号,1926年4月1日出版。

[7]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第八集)导言,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出版。

[8]杨振声:《与志摩的最后一别》,载1932年1月《新月》第4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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