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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驶向另一颗星球

2017-11-14 朱朱 星期一诗社


朱朱,诗人,1969年生于江苏,1991年毕业于上海华东政法学院。著有诗集《驶向另一颗星球》(1994),《枯草上的盐》(2000),散文集《晕眩》(2000),文论集《空城记》(即出)。作品入选各种国内外选集,被译为英、法、意大利等多种语言。1996年受邀法国Val-de-Marne国际诗歌节。曾获“上海文学”2000年度诗歌奖,第一届刘丽安诗歌出版奖,第二届安高(Annekao)诗歌大奖。2002年担任中国艺术三年展“中国桂冠诗人奖”总策划及评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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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长城 

Ⅰ 

地球表面的标签 
或记忆深处的一道勒痕,消褪在 
受风沙和干旱的侵蚀 
而与我们的肤色更加相似的群山。 

我们曾经在这边。即使 
是一位征召自小村镇的年轻士兵, 
也会以直立的姿势与富有者的心情 
透过箭垛打量着外族人, 
那群不过是爬行在荒原上的野兽。 

在这边,我们已经营造出一只巨大的浴缸, 
我们的日常是一种温暖而慵倦的浸泡。 
当女人们在花园里荡秋千, 
男人们的目光嗜好于从水中找到倒影; 

带血的、未煮熟的肉太粗俗了, 
我们文明的屋檐 
已经精确到最后那一小截的弯翘。 

Ⅱ 

现在,经历着 
所有的摧毁中最彻底的一种: 
遗忘——它就像 

一头爬行动物的脊椎 
正进入风化的尾声, 
山脊充满了侏罗纪的沉寂, 
随着落日的遥远马达渐渐地平息, 
余晖像锈蚀的箭镞坠落。 

我来追溯一种在我们出生前就消失的生活, 
如同考据学的手指苦恼地敲击 
一只空壳的边沿, 
它的内部已经掏干。 

Ⅲ 

在陡坡的那几棵桃树上, 
蜜蜂们哼着歌来回忙碌, 
它们选择附近的几座 
破陶罐般的烽火台 
作为宿营地。 

那歌词的大意仿佛是: 
一切都还给自然…… 

野草如同大地深处的手指, 
如同蓬勃的、高举矛戟的幽灵部队 
登上了坍塌的台阶, 
这样的时辰,无数受惊的风景 
一定正从各地博物馆的墙壁上仓惶地逃散。




《暝楼——再悼张枣》

玻璃门留有你的指纹
过道上有你的脚步声,
电梯摇晃如你喝醉的肩膀,
这幢楼有我进不去的暝色——
死,总是留下最完整
和最琐屑的:一个形象和
活过的证据。前者让赞美突然决了堤,
后者:锯子仿佛正沿墨线撤回。



《伤感的提问——鲁迅,1935年》

我有过生活吗?伤感的提问
像一缕烟,凝固在咖啡馆的午后。
外面是无风、和煦的春天,邻座
几个女人娇慵的语气像浮在水盆的樱桃,
她们最适合施蛰存的胃口了,
他那枝颓唐的笔,热衷于挑开
半敞的胸衣,变成撩拨乳房的羽毛。
为什么这些人都过得比我快乐?
宁愿将整个国家变成租界,用来
抵销对海上游弋的舰队的恐惧;
宁愿捐出一笔钱,将殉难者
铸成一座雕像,远远地绕道而行。
文字是他们互赠的花园,据说
捎带了对我大病一场的同情。
可以寄望的年轻人几乎被杀光了。
我的二弟在远方的琉璃厂怀古。
需要一件毛毯挡住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太阳偏西了,这里有种聚光灯
从脸上移走的黑暗;我懂得
翻译是某种反抗平庸、贫乏的办法,
周边的嘈杂声,已无一丝血色。
我用过的笔名足以填满一节
火车车厢,如果他们都有手有脚,
我会劝他们告别文学旅途,
去某个小地方,做点小事情,
当一个爱讲《聊斋》的账房先生,
一个惧内的裁缝或者贪杯的箍桶匠……
只要不用蘸血的馒头,赚无药可救的钱。
街灯下,闰土忽然在眼前浮现,
他仍然看守着海边的西瓜地吗?
在月下挥动钢叉,驱赶着猹,
然后转回窝棚,捻暗马灯,
如一族的长辈,习惯了永生般的独处。
为什么一想起他,就会觉得
这么多年我始终住在自己的隔壁?



《丝缕——致扬州》

从地平线上伸出一只手掌
就可以托起你,盆景般的城市,
你太小,几处绿荫就能遮闭天空,
太慢,几条街只适合晚年的散步。
你的博物馆保存着冷僻的知识,
关于刺绣、玉和漆器,关于
忧伤的纵欲或快乐的劳作。
你那十年前才修建的火车站
是一座自嘲的纪念碑,当铁路
被发明,你的繁华就驶进了终点。
至少你有一半的美来自倒影——
运河,湖,雨水,唐朝的月光
以及更早的记忆。即使
闷热如八月,你也有一份
裁自历史的清凉。你像
在倒影中变得圆满的桥孔,
甚至倒影的部分才是真正的实体。
你是故乡。被任意吹送的
蒲公英在风的疏忽中着陆,
成为我的祖辈,他们忙于种植
我的根却又不安于这片土地,
像大雁,出走,回来,再出走,
再回来,至今还在族谱里排成行。
或许我将是不再回来的那一个,
更不会生前就在这里将自己安葬,
但爱着你从湿重的绿荫里升起的塔尖,
你油纸伞般撑开的亭子,你路边
那些摊贩兜售的一部气味的史诗,
还有你乡间小院的井和柳条筐。
过尽的千帆在水面划出远方的丝缕,
你缄默,是要我震慑于生命
有过如此漫长的开篇。月亮
已无法再捧离波心,但熟透的藕
被送到唇边,土腥味混合奶香,
要我确认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藕断丝连。



《太原,2001年》

雾霾吞没的城市。走在你的巷道,
那位从欧洲归来的朋友
突然地呕吐,而墙角的补锅匠
抽着烟,仿佛在矮板凳上坐了两百年,
正以烙铁增添一小股二氧化硫。
暗黄的路灯洒不到路面。据说
煤炭走私贩已经和妓女一起撤离——
空城,短暂的喷发之后皱缩成史前洞穴。
人们来这里与他们憎恨的权力合谋,
焦灼地榨取最快的回报。原野上
那些矿井像吸毒者注射完扔弃的针筒,
干枯的河道像天谴:即使祖先的血液里
含有不孕症的因子,但也孕育过我们,
一切仿佛要在此断绝了。鸟儿
穿着寡妇的丧服,衣褶焦油般黏稠。
黝黑的少女们会轻易地爱上过路人,
只求能离开这地方。寥廓的餐厅尽头
围坐一桌厨师,背后的壁画鱼鳞般剥落。
候机室的座椅像散场的舞台上忘记撤除的道具
——从未见过如此弱小的飞机,升空后
就被云的锯齿咬得瑟瑟发抖,
咖啡在膝盖上撒成无数逃命的煤渣。




雨中漫步


夜,下沉的溶洞。

白昼,钥匙孔里的光。

闪电在窥视。


树梢上,

一个幽灵,

熄灭了引擎。


注射之后,

仰卧的棕榈。


雾的羽翼,

布谷鸟的重量。


旅馆,

被水孤立在蛛网里。


哀求终于嚎叫:

不,这不是我的极限。


回声是

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女人。

篱笆上的渔民,

他们玩牌并且安静。


零点。面具的游戏,

陆地和汪洋。




一件礼物朱朱


这一群男人的刺就要从皮肤里长出。

他们拿着钨丝,站在灰尘里。

他们抹去灰尘,露出桌面的墨汁和胶水,

他们威胁时使用墨汁,


他们恐惧时使用胶水。

转过身,让一个女人在我的脸上蹲坐:

“你觉得猥褻吗?”

然后他们离去,将房子留给我。




即兴


被梦中跳绳的女孩惊醒,

划亮火柴,房间里弥漫开

烟雾,现在她消失了。


她消失了,将门前一座秘密的

庭院带走。此刻的阳台,

像缩小在一个模糊光斑里的冬天。


1994年




初春


我在我的肉体中休息,

带有日光下的睡意,像一声

迟来的问候,渴望相认的风。


这一下午的空气清新,

隐含了多少可能的事情,

为了这一刻,有人在空中散步。


江上看不见往来的船只,

当黄昏来临,我来填补白昼

离去的空白,我的肉体已蔓延到


窗外。常春藤牵扯着手指,

春天多易于感受,

像白云和地面的落差。


白云将淡淡的影子投向地面,

不是地面,是我土黄的四肢;

空气中的鼻息,像一匹


踏青的马。坐着,躺着,唱

一支歌,听一支歌,离自己

影子之上的太阳那么远。


1994年




沙滩


少于冬天的鸟。

少于记忆之外的日子。

少于我的影子;少于石头之中的

你的影子。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我走过大风,也走过一下午的纬度

和海——语言,语言的尾巴

长满孔雀响亮的啼叫。


1994年




楼梯上


此刻楼梯上的男人数不胜数

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

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1991年




幻影


骑自行车的男孩,树影抽打他的脸

他抽搐的嘴唇,野兽般的身体

远远看去,热情,而又漂亮


打开了琴盒

山坡上是刺目的光线

仿佛夏天的幻影,正要驱散


夏天。

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了我的手指

很快不见


经过同样的街道,有些疲倦

当我就要沉浸于记忆,从山坡之上

突然传来他越来越完美的琴声


1992年




夏日南京的主题

(献给马赛尔·普鲁斯特)①


太阳一天的照射

使麻雀迟钝。鸬鹚从树上跌落,

仰卧在白色的鸟粪


白昼的寂静里

隐匿着另一种欲望,

我的手将炎热驱散


帷幕遮住的窗户,暗红的

木板,打着呵欠的女人,

从金色的蝇群中走出来


空中的树像绿色的水

在光滑的空气里咝咝作响,

风走个不停,这房间的门时开时闭


此刻白色的鸬鹚已经死去

我的手将睡意驱散,恍惚的动作中

人一会儿回到中午,一会儿又回到


这傍晚。房间里,伙伴们还在

沉睡,少女们的芬芳传来,

我睁着眼睛,随自己的肉体而变幻。


1992年

①Marcel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




石头城


夏天。城里酷热。一封唐朝的信

送到我手中。


烈日使交通中断。人群

被疏散到郊外,那里,黑夜早已降临

在平原的田野和墓碑间


你说明天来这里。你

已到达福建、舟山群岛

一路上,看见鲜花向南漂移。


有些城市已不复存在

柳树在阴沟里摇曳

一些船,关闭的电话亭。

只有在乡村,你能

换取一天的食宿。

我翻阅7日和11日的

报纸——也许你没变,

狭长的眼睛,宽阔的下颔和腰。


一个男青年出门,将车子开离市区。

阳光沿着这棵树,漫开,

像一架风车里飞出的鹤群,

抬高我的视线。


现在我几乎可以望见,但我

无法对你的到来感兴趣。

我麻木了。一年来,一直想着

其它事情。在对你的漫长等待中

我不想因此被毁灭。


1992年




慢一拍


是一辆黄色的客车,他停下来——

内心一阵阵失望

白昼无边地起伏,


绿色的槐树下,他四肢修长——

他的身体像一束水中的

玫瑰,折射着心灵的变化。


初夏的街道——

手抱乐器的女人,交谈的男人

那些开小差的职员,望一望他,


失望也那么完美——

它所在的街道静悄悄的

窗子敞开,白色的猫漫游着,


一个时代,一座风情万千的城市——

一种当地的语言,阳光中

他站着,也挨近每一张脸,


……或许,是蓝色——

是一辆蓝色的客车。又一辆客车

驶来,南方的人流像

蓝色的草坪正将它覆盖。


1992年




驶向另一颗星球


这城市二百年没有变化

它从远方爬过来,为了挤进夜色。

而铁轨像手敲打大地,

像恢复记忆的司机,让汽车急转弯。


一个人飞出自己的肉体,

火车进站。我看见火车竟是一扇扇的窗户,

用比绳子更结实的铁连接着,

风正将人淹没在太阳的蒸汽里。


1992年




我梦见一头狮子的相互撕咬


早晨的光线在雪里随意地镀金

经过了一夜但未离开的人相互凝视

杂货店的门板卸下,从街道上方


彩色而细小的屋顶像几面镜子

将柜台和蜡人似的伙计搬运

悄悄地,蹒跚的脚步压迫着瓦片


这恶意的游戏很快被风终止

寒冷恢复我清醒的理智

像墙头晃动的竹篮慢慢地静止


另一个人习惯从我的梦中早起

在另一个梦中他走下楼梯之下的楼梯

仿佛厨房的窗口被半空中的雪压低


从那个角度他也开始了与屋顶的游戏

并透过那下水道中的结冰

凝视一个女人在窗口缓慢移动的双腿


但似乎老年和失明同时降临

使他突然在地面下颤栗

这冗长的震动惊醒正在睡梦中的我


我的呕吐物中渗出了不祥的鲜血

从庭院外飘进的树枝和纸片

像金黄的光斑淹没了弯下的躯体


像两个相同的人同时停住脚步

他们的脚趾被镜子或一片磁石隔开

一夜的雪积满梢头,阳光像丰满的百合


从白色中涌进空气的还有模糊的淡黄

浑浊的河水流过金色的城外向南

刚才我还在野猫的升半音奏鸣曲中沉睡


野性的睡态仿佛要摆脱时钟

此刻被我梦见的人再一次从梦中起身

仿佛我的骨骼和肌肤里还有一千人在慢慢减少


在窗前的晨风中我稍稍恢复了强壮

房间的角落里投下的那一道道高大的影子

就像堆在黑暗上的虚脱的沙


1993年




过去生活的片断



懒洋洋的女人,我爱你。

黄色康乃馨的蓝色背景。


天空的色调不会改变。时间是

夏天,我不会将花瓶端到地毯上,

我爱的就是你不去行动,

倚在窗台上——


你知道你不外出时有多迷人!

这座房子就像阳伞里

明亮的脚尖。


我躺在窗台上,不会因为爱你

而有激情。

我对你怀有的情感,不像盛开的康乃馨,

而是黄色康乃馨的蓝色背景。


懒洋洋的女人,我爱你。

我考虑我和你的生活,用两种生活

布置一种生活,将两座城市

并为一座城市。我考虑我和你的身体,

我考虑我和你的声音,考虑

再没有野兽漫游的平原。


我还考虑

如果无法在一起

就抽象地在一起。


1993年




克制的、太克制的


这条街以我的名字命名,

浴室和厨房只开狭长的窗,

有人打钟,

迎接新房客,

但不给他间歇。

推土机轮流轰鸣。


挤进来两座塔氏公寓,

推搡着城门,

重组城东的天际线。

湖岸蜷曲。

一种母亲的天性偶尔会怠惰,

孩子们逃离视野,

到休耕地里抡锄。


中午过后,走廊里不安全。

报纸的阴影落向餐桌。

据说建筑师是匈牙利人。

他说:“有趣、美丽的线条

并不能造一所好房子。”

她将电线拖到树下,

熨好的裤子像宪法,无可挑剔。


1995年




交谈始终令人困惑


脚步突然滑向湖水,

镜面破裂,然后是无穷的崩溃。

长久地抵抗波涛,

柏树有了疤痕。

尽管陈旧,我的视线内

事物都有联系。

闪光的、转换的夏日,

迫使屋顶和树在浅水里滑行,

天空更加单薄,

无形的火焰让一个妓女撬开蜂箱,

放荡得像一辆草地的公共汽车。


1995年




一位中年诗人的画像


1


视觉中并不存在

作为噪音的煤炭码头。

工人,更是硫酸、光和雾。

谁会默许他捕捉过去,

从一个物质的首都

眺望故乡省份的雾?

这里,年龄是他不贞的妻子,

嘲弄他的开始;

贫困是他难言的宿疾,

勒索了他多少新鲜的血。

而帝国女儿们的爱是投资,

为了晚年的利息。


怀着被耽搁的焦虑,

在途中流泪:

他们相依在道德的晚年,深知

闲散的举止已无处容身。

这两张日渐相似的脸,

这一支灰蒙蒙的罗曼曲。


2


一座港湾怀抱着危楼,

冷落地,怀疑伴随着生活。

水汽模糊了苍白的日光,

上升的温度,锈蚀那永恒的轮廓。

那艘空空的船从臆想的源头来,

一个点静止,太阳下它闪亮,

两侧是长堤,河水

暗得像抹上煤烟的手,

撑托起倾圯的拱廊。


入夜的树影挽留着激情,

颤动的涟漪里映现天穹;

白昼里昏沉的脚步,恭谦的举止,

对一封信残忍的沉思,出于

逢迎的感叹,启蒙的热诚以及

对零星的美感的搜集,

在黑暗的统治中全成为老派的谎言,

甚或世界也是举灯的侍女,

听任他向废墟弥漫,掘开堤岸,

淹没这帝国的长夜。


空白是多么奢侈地占有生命,

他缩小,在岁月中不停地迁徙,

遗失了细腻和优美,假想的手稿;

从厌烦中开始,

从冰的理智里钩索温情,

他敏捷的抨击,敏捷的击打,

笨拙的身体紧贴桌面,

却难以建一座堡垒,用语言。


3


虱子爬进了太阳。

地下一千米,车站广场。

岩石滚动,擦过耳鬓。

强硬地,他向城市索取最后的侍者,

嘴唇和耳朵之间,电话线断开,

再见,青春时代的瘦削,

织机上的梭子与心脏一起停止,

这一秒内,

他是中国的休·赛尔温·莫伯利。①


一座偏僻的博物馆,

无数条街道被绳子束拢,

风暴之后闲置在屋顶旁。

而人们自有他们的娱乐,

他们的财富中有他们的诗。

抚弄那花环、桂冠和道具,秋日,

在十字街头,栈桥外滩,

灯塔倍添夕暮的伤感。

那情调的玫瑰,送殡的礼乐,

与放荡不羁的青春的重逢,

已寄托了全部的爱和悲凉。


4


看,他不彻底,回来了,

将梦想带回尘土。

这是感性的另一座城市,

其实是相同的隐喻;

这是流亡,其实是追逐。

冷落地,怀疑伴随着生活,

他将诗艺雕琢了又雕琢,

但这手杖上的珍珠唯有光洁的表面,

内部缺损了又缺损。


他无法将复杂呈现给阳光,

更不能使运动延伸向天空,

像一座逐渐封闭的庙宇,

以自我铸成了偶像,

借助那一点透进来的光,

要唤起我们的阴森和恐惧,

他将诗艺雕琢了又雕琢。


5


启明星通宵燃烧,

这春秋,或者战国,

一代人缓慢地成长,

减弱了,甚至不抱希望,

没有明确的标志用于相认,

没有象征将品质衡量,

灼热的才能在世纪中冷却,

对付每一天的,是荒凉的思想。


笨拙地,他渴求去理解,

他抓住了,又让它离去。

他弯腰,尝试着转身,

他能否停下来,和一座铜像,

一幅悲剧的木刻相对?

也许他还将启程,

让航道伸向未知,

吩咐自己距离是真正的汇合,

落日创造天空,

将色彩赋予不存在。


1995年

①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Pound,1885—1972)笔下的一个人物




夏日南京的屋顶


我们像被拖上岸的白鲨,

潮湿而又僵硬。

我取出留在你体内的石块,

慢慢扑灭上面的火星。


窒息的矿灯从岩层里喷发一阵阵烟雾,

群山碾过爆炸的雷。

蜂群将蜜抹在朽坏的乐器上,

等待蜂后的吹奏。


你紧闭的口腔流出水草的气味,

牙齿在叶梢的隐形马达里像颤动的瓷器,

这里太安静,你说,

但不是想像的那样。


或许是我们给了一个行走的侏儒

一面洞中的镜子,

他看见的是一个巨人在掘进,

我们太软弱,殷勤地伪装他的认识。


烧毁鳍,

烧毁我们身上的穴居法则,

将剩下的煤扔进盆中,

烧毁情感的秘件。


我们之间再不需要信使,

一瞥或一触,

留下对方深深的烙印,

飞升的时刻到了。


1997年




公务员


半仆从的一天,

黄昏时你思考如何将你还给自己,

你经过城门时

钥匙忽然在口袋里转动。

树叶不断滴下水珠,

狗在它熟悉的路上奔跑。


它有一个永恒的年龄,

一千年过去,

仍然在追逐那只野兔;

非常害怕它的依然很害怕。

你追随着,你停留——

你像刚懂得行走时行走。


现在灯光挨近全城的主妇们,

她们在诅咒,忙碌中

逐渐地沉寂——

水果放置在擦亮的桌面。

在街上,水流抓到什么就吞咽着。


你是一尊半人半马的雕像,

现在这匹马说:我应该是完整的。

我嗅到草的气味,

平原就在我的脚下!


1998年




舞会


凉廊上,

雨具滴着水,

渍迹像阴影覆盖了白昼,

但现在还不需要灯。


这会儿他们还不会走过来

取自己的围巾和呢帽,

或者围绕一只缩起了脖子的鹦鹉,

听它那亡友的口音!


太阳从云层里投下

某一只陶罐上的釉彩;

它也在音乐里漂浮,

像一层厚厚的脂肪。


1998年




小瓷人


这城市的每一天,

都像过去的很多年。

每一天,我从博物馆的橱窗里

取我的牙膏和扇子,

它们在一座凉亭的旁边。

我继承杯盘上清晰的指纹,

就像昨夜,在这张桌边,

裸宴的人刚刚死去。

从这扇窗望过去,

在炽热的街道上,能听见抖动的铠甲声。


我已经走进了泥土,

但人们将我挖出来。

这城市——

风说它姓谢,

圣人的家宅,

虽谨慎而短暂的帝国。

我知道没有人认识我,

仍然用袖子遮住我的面孔,

太亮了,像一座冥府的侧影,

始终在空气中晃动。


但你是在为它偿还着债务的太阳,

我的墓穴上的太阳。


1998年




过境(Ⅰ)


一阵风让我们察觉季风的舌头

从树身里分岔。

山楂忽然变暖。


转眼间就是夏日。

死者们躺在水塘曝晒,

一阵雨让我们察觉渴意穿透肩胛——

枝桠扭动。

我们轻视的虚无,

已将生死置换。


男子屹立平原,

不久就像淤泥瘫软,

一种惯性

要将他的头楔入地下。

而寻找记忆中的无名之物,

就像负债,

或者失去一个国家。


拿绳索固定大鸟的翅膀,

用铁钉钉木箱,

世界是我们的蜂巢,

一座座蜂巢……

跌落……


1998年




过境(Ⅱ)


不远处,

湖像古老的地窖

闪动着微光。

岁暮的城,

从中午就开始沉寂了。


城门在旋转。

从这里到山坡,

只有吊车上的挖斗

在咒语里清除不断塌陷的云。


通往这里的每条路上,

都有死者打着薄冰似的旗帜,

阴暗的甲胄带走最后一线天光。

没有炭火和女人,

他们的精液像石灰在池中凝固。


最倨傲的城市,

你让我听见血在鸣响,

混合着鞑靼人的黄昏和鲜卑的草原,

天空被漂洗,被翻耕——

市民广场上,

轻便的亭子能遮住小雨。


1998年




睡眠,我的小蜘蛛


午后多么迷乱,

我走进一座建筑的深处,

它的脚手架和视网膜,各种钢

是一个停止了述说的形状。


我想起冰下的河,有些离奇,哦,迷乱,

我那些朋友在干什么?

智力的低潮……

需要学习裁剪和缝纫,

在冰凉的钢上躺半天。


睡眠,我的小蜘蛛,快跑过来。

你是我冬天缝制的外套,

但现在我就想穿上你,

哦,迷乱,但我已七倍地变得坚硬。


1998年




厨房之歌


多么强大的风,

从对面的群山

吹拂到厨房里悬挂的围裙上,

屋脊像一块锈蚀的钟摆跟着晃动。


我们离街上的救护车

和山前的陵墓最远,

就像爱着围裙上绣着的牡丹,

我们爱着每一幅历史的彩图。


有水壶和几瓶酒,

水分被空气偷偷吸干的梨子,

还有谦恭地邻近水管的砧板。

在日光中,

厨房像野鸭梳理自己的羽毛。


厨房多么像它的主人,

或者他的爱人消失的手。

强大的风掀开了暗橱,

又把围裙吹倒在脚边。


刮除灶台边的污垢,

盒子被秋天打开的情欲也更亮了,

我们要更镇定地往枯草上撒盐,

将胡椒拌进睡眠。


强大的风

它有一些更特殊的金子

要交给首饰匠。

我们只管在饥饿的间歇里等待,

什么该接受,什么值得细细地描画。


1998年




秋日


多刺的骄阳啊,

蘸满紫色的毒汁

扫过我们的脸。


从前你不是泥土和冰上的花纹,

像狗一样等候一个人?

你不是霜的文字,脆弱又含有人性?


大而黑的玫瑰,

转进了天空;

不会是一把盐和汗的钥匙吧?


因肿胀变得庄重吧。

南方的银叶子正在猎枪的扳机里行脱帽礼。

让我们别再谈论什么镜子吧。


1998年




煽动


一切死得多慢,

在旋律里掺进了玫瑰与蝴蝶,

我在说:玫瑰涌上来

而蝴蝶,甚至死后也是美丽的。


蝴蝶是美丽的,

它因你的煽动而更美丽。

太阳剪着我们身上的羊毛,

只有这里,才有这样的太阳。


太阳下才有这样的玫瑰,

它是被怀疑的锦缎;

才有这样的蝴蝶,

展翅在最小的损失中。


1998年




我是弗朗索瓦·维庸①


借你的戟一看,

巡夜人,

我是弗朗索瓦·维庸。

经午夜寻求

斜坡向阳的一侧,

我要在那里捉虱子,听低哑的滴水声。


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痒,

巴黎像兽笼,在它的拱门,

全部的往事向外膨胀,

这是我的半首《烤鱼歌》,

赏一口酒如何?

某处门廊下停着一具女尸

你可以趁着微温行乐。


或者我教会你怎样掌管时间,

只要一把骰子

和金盆里几根香菜,

我还能摹拟暴风发出一阵嚎叫,

把烟囱里的火吹燃,

我的叔叔。


天堂里多热,

当天使抖落身上的羽毛,

我们的口涎却在嘴角结冰,

赏一口酒如何?

漫长的冬天,

一只狼寻找话语的森林。


1998年

①弗朗索瓦·维庸(FrancoisVillon,1431—1463?),法国诗人。




和一位瑞典朋友在一起的日子


光不在玻璃上返回,

而是到来。

春天不是在冰雪上犹豫地停留,

等待动物爬出来,

河流随之柔软。

在南方的天空下,

阴影即使有厚度,

也是轻巧的一触,

就碎去。


水池上,

扁豆的睾丸

轻摇着,

轻摇着,

琉璃瓦的屋顶下

那些阴森的褶皱展开了。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

穿过了街道

但又不知为什么穿过。


在“冰岛”

这样的词意味着的

北欧的孤寂里

(那里,每一座房屋

都是一个遥远的情人),

这里已经是盛夏,

这一天的人群

就是一个世纪里的人群。


光还在增强。

杨柳像溅起来的池水吞没我们

和你手中的

鱼眼镜头。

黑极了的煤可以做镜子了。

蝴蝶轻盈得可以反过来承担什么了;

蝴蝶开始展翅——

不再要求你盛放

干涩的卵。


我将手放在你

那正在熔化的雕像式的躯体上,

你不是流亡者

而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但是你说:

“流亡有很多种……”


1999年




马厩


当马在沉睡的时候,

大地填平了它的深坑;

或者当它们跨立在围栏边不动,

骑手们会觉得自己进过食,

但非常地饥饿,

而树上梨子的甜汁快淹没到自己的嗓口,

她们叫喊着,摆动,来摘我们吧。

孩子眨动晶莹的眼珠,

然后哭着找母亲,要求换一副铁打的膝盖,铁的脸。

而狡黠的楼台

早已隐藏进山脉的那一边了。


因为马上就要起风暴,

岩层将扩张,停住了呼吸。

敷在树身的雪将被抖落,

闪电将连续地摩擦草尖,

伤疤将在震动中愈合,

无边的风暴,不需要理解,不难理解,

因为平静是在表面上,在短暂中。


1999年




斜坡


我怀疑有一架织布机

在这里的空寂里。

那闪亮的雨丝就是佐证,

或者,那被灯光投向门边的身影。


我已听不见

枣树飒响在你们的庭院,

水在厨房里汩流,或者,

在房间的一隅一起说过的话。


那些声音想必和

瀑布一起汇成一个静寂的纺锤,

沉进山中的水库里捉弄着我,

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


当我半夜起身去找水喝,

甚至掀起那张为我临时搭成的床

寻找着,也许我很小像一只蟋蟀

但懂得对自己的修正:


我感到空气筛流着

使两腮变得酸楚而甜蜜,

那声音越来越大,

即使是季风也不曾如此地敦促


人和动物在迁徙中

不停地检验它们的沉疴——

我的听觉在涣散中

捕捉着这一架,那一架,另一架,


那一架又一架的织布机

多过星光下的树叶;它们编织着自己,

既紧张又光滑,从那些偶然撕裂的表层

我们的眼睛还可以窥望到涌泉。


2000年8月




一九九四年


这枝腊梅像大树被扛进门,

于是我们紧张地开始

寻找那只受冷落的花盆,


找到了;于是那褐色的粗干

找到了早已因它而张开的

盆口,被箍住,


直竖在空中,开始

宣告它们是一半和另一半,

好像失散后终于


又相遇——

如此地匹配,

甚至连它们的过去。


所有的花雹

接连绽放,一朵朵

布置这巢穴。它们


不停地作爱,

一天二十四小时

它们边作爱边要水喝,瞧,


它们的性器浸在水中

以降温。它们

视这儿为一个荒凉


但可以歇息的地方,

适合它们

甚至在死后。


2001年1月




在沙洲

——纪念谢灵运①




在沙洲上

我望见夜幕下的石头城

是一座发亮的棺材,摆放在

铆钉般的星辰和灯光里。


一生的日历即将撕尽。

(北风呜呜吹过光秃秃的桑树枝桠),我望见

一颗彗星拖着几十年长的尾巴滑落。

江面宽得可以让彗星葬身。水

嗤地一声响。


狼群般的卫队在城中逡巡。

一个疯女人在这午夜的肉铺里揪住猪腿荡秋千。

到处有镣铐声以致你不知道哪里是监狱。

山边的冰棱像矛戟在军械库中鸣响。


人们早早就上床睡了。俑。

闭起的眼脸有一点微弱的脉搏。



江面宽如四万道月光的条文缎带。

沙洲岬角处

一棵柳树以冤魂的姿态打上了死结。


我捞起一条缎带察看上面的纹理:

多么高古的记载。

沙滩上,更多的树在走向江心,

它们的须发飞舞,死结看似已经

打开。



沙洲如此安宁;

这就是为什么在此处你能分辨空虚和安宁。

一座熄灯的村庄通过犬吠声把它的整个轮廓

在大小森林的黑影里标明,

藏匿的水洼在风掀开的灌木丛里

白兔般一窜,或者像睡莲一朵朵

翕动。


这会儿我走得更快。

我走在不断下沉的堤坝上,我走在

沙沙作响的草丛里,

我的眼角捕捉着最远的、一两点闪光。


2001年2月

①谢灵运(385年—433年),东晋诗人,以山水诗文著称。




共处


在灯下我们一起挑捡着苍耳,

这些山里的小狼牙棒,


这些植物刺猬,

龇着牙,还在发怒呢。


这些兔子的摩托车终于熄火了,

本想沿着我们的裤管和衣褶


钻进我们的肉里去。

这小小肉球充满了雄性,


在温煦的灯光下审视

是一个挑衅的形状,


它长满的尖刺是其脉搏,

在膨胀的幻觉里。我们用一只杯子来盛放,


目击它们的共处

也是一场争斗。


2001年2月




一个诡计

——紫云英之歌




你想春天

还远在山谷中,又

怎么可能


在这路边,

就已经抵达?

你停下脚步,观看这丛


紫云英,

它们微微地浮出地面,

紫色的肉长着蹄子,


滴答滴答地走动,

一群水生物,

一片出没在林中的


暮蔼。

紫色的肉随时会蒸发,

它那抖动属于


异性中最放荡的那种,

让你察觉自己的脊背就要滴下

奴性的油。



就这样你被

意外的春天俘虏,

取消了下午的远足——


它们有骨头

而且硬如钢筋,走近后

你才会发现,那层叠的构架


挺立在

泥泞的漩涡中,

推进慢如


岩层中一千年才形成的矿脉;

是的,它们有犁的本性

且涂满了荧光,诱发


地球每年涨裂一次的需要;

至于你,就让每个毛孔都浸透了温暖,

就伸出舌头放肆地舔吧。


2001年3月




铁道边


这段路十倍地起伏,

艰难而快要废弃;

穿过郊区和田野

一直到山麓。


知了的瀑布声

流进我们破碎的听觉。

在地形中浮现

可拥抱的古老风景。


村庄送来粪腥味的风。

城市在背后追赶,

路在转向。


在守路人的小屋旁

我们等候一列火车的通过,

铁轨伴随着警铃震荡。


火车过后温热持续如炉膛,

上空仍然被一柱黑烟所占据,

接着会稀释、软垂和消散。

横杆升起在嘶嘶的电流声中,

铃声向着紫云英丛里的蟋蟀隐伏。


天穹更蓝,知了的鸣叫更岑寂,

我想起土法洗锅底:

在净水中搀入细沙和麦秸灰。


2001年8月




并行



杉木林那边是

铁轨,卵石路基

在月光下泛白。


可以看见

银河斜挂的星空,

正下着一场碧绿的大雨。


午夜我回家。

迎面的大卡车

用它们锋利的灯


不停地割断

视线:过度曝光后

紧接着一阵黑暗,


就像犯人从地牢里走出,

被日光刺中了眼睛,

立刻又回到地牢的黑暗。



有时我乘坐的车

正好与火车

等速行驶,


于是前行的节拍

恰似电影里的慢镜头,

一个展翅的动作


被无穷地勾勒、放大、放大,

人好像失踪在广阔的天地里,

体验了一次登月。


然而总有一刻

是离散,是坠毁,是

沙尘漫过地面。


我像最后一节车厢脱钩,

驻留在城市附近,

独自领受旷野上变得猛烈的风。


铁轨仅保证

一只翅膀去远方,另一只

连同整个身体在这里受伤。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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